一九一五年,卡夫卡最著名的作品《变形记》问世了。二零二五年一月,我终于翻开了搁置已久的《卡夫卡》的第一页。于是一颗坐困愁城的纤细灵魂,满纸悲凉笔触背后的大师身影,像巨幕电影一样,投放在光影昏暗的书房墙壁上。
他有一双犹太血统的深邃眼眸,照片里的他眼神忧郁,外貌英俊挺拔,衣饰体面优雅,但他的内心却仿佛被层层绳索捆缚着、拘役着、萎缩了、呻吟着。他出生于奥匈帝国的布拉格(现捷克的首都),毕业于布拉格的卡尔·费迪南特大学,获得法律博士学位,供职于忠利保险集团。卡夫卡写作不为谋生谋利,只为了倾吐自己的所思所想。虽然卡夫卡将写作视为生命,不写不能活命;只有通过写作,才能维系他的生命,但最后的遗愿却是希望好友销毁他的手稿。
纵观他的一生,父亲是犹太商人,母亲是酒商之女,生于中产阶级家庭的卡夫卡,受过良好教育,应该被视为内卷的王者,人生的赢家。他在文学界被誉为“存在主义代表作家”并作为“现代主义文学”奠基人,他的作品将现实的黑暗体味得淋漓尽致:束缚、悲凉、冷漠、无助、徒劳、怯懦。这一干幽微的情绪从字里行间抑制不住地涌现,我姑且把它称之为“文字的气息”。这种气息,一方面源于父亲的粗暴,一方面源于他的职业经历,让他看到了人性中过多的冷漠与阴暗。他的一生都与父母住在一起,两次努力都没有步入婚姻之门,在自我怀疑自我否定中受尽折磨,以一种天马行空的自由想象和虚拟生活,对抗着现实的禁锢和压抑的氛围。
写作,就是一个爆破点。诡异的想象,能够把现实中无力改变的随意改写,把郁积的不甘困厄疏解消散。
当某一天早晨,一个厌弃推销员生活的人从床上醒来,发现自己成了一只甲虫,他会遇到什么?他的家人又会有什么样的改变?与其说这是一个幻想故事,不如说是作者提出一种假设,来对人性拷问。
主人公格里高尔打心底里是不喜欢推销员生活的,日复一日的奔波,长期旅途劳累,吃住将就凑合,交流短暂仓促,交往敷衍表浅。他已经受够了,但又为了挣钱养活亲爱的家人,不得不咬牙坚持。他希望自己不但能提供家人优渥的生活,还可以送妹妹去音乐学院学习小提琴。
但是他变形了,变成了一只害虫,于是不能养家了,荒诞和诡异的故事主线就这样铺展开去。
小说中格里高尔的变形目标,为什么作者会构思他变成甲虫,而不是变成蚊子、苍蝇、米虫或菜青虫等等别的什么虫呢?
读者的猜想可能漫无边际。其一,甲虫一般选择有烟火气息的房子繁衍生息,是和人共同居住在一起,随地可见。变身甲虫这是潜意识中格里高尔对家人的依恋。
其次,甲虫吃食物残渣,吃植物根茎叶,吃肉食或者腐食,到处排泄,携带病原,影响卫生,遭人厌恶。甲虫的这样低劣的生活品质,也许比较接近格里高尔对自己生活状态的隐喻。原本他的人生经历当得上“优秀”二字来评价,但是他的自我评估却一直在自我怀疑、自我否定、怯懦和消极的层面。换言之,他的心理是缺乏阳光和力量的,他潜意识把自己安顿在阴暗的、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生活。
其三,甲虫的外壳和格里高尔的家庭负担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这或许是甲虫成为格里高尔人生意象的根本原因所在。甲虫坚硬的外壳,要承受生活的重负,还要抵御危险的袭击,起到防御功能。正像格里高尔,起早摸黑,颠沛流离,奋力拼搏,要给父亲还债,还给家人赚回来大房子,让父母能赋闲在家,小妹也能有轻松写意的生活。但甲虫的肢体十分纤细,与其笨重的甲壳很不协调,不堪重负的矛盾视觉效果,就像格里高尔勉力压制的职业厌弃感,和再难支撑下去的养家重担,他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
但是变形的难道只有格里高尔吗?
当格里高尔变成甲虫后,他的父母和妹妹其实也发生了变形。他们从耽心、恐惧、愤怒到嫌弃、厌恶和唾弃,最后撕下了亲情的虚伪面纱,让格里高尔悲惨地死去。
小说荒诞的地方在于,格里高尔变成了甲虫,他也看清楚了自己曾经以爱之名为家人的付出,换回了荒诞的回报。
第一次,他发现自己变成甲虫,慌乱无助时,不但没有得到来自父亲的关心和帮助,反而被愤怒的父亲赶回卧室。
第二次,身为甲虫的格里高尔,仍然能听懂人类的语言。他还一如既往地关心父亲的债务、妹妹上音乐学院的计划,母亲的身体、家庭的各种琐事。但家人的思想却截然相反,除了最初一段时间他们盼望格里高尔恢复原状继续供养家人,在经历了失望,正视到必须自食其力的现状后,他们开始嫌弃格里高尔,视他为耻辱,为累赘。连母亲都从最初的关心变成了畏惧和厌恶。
第三次,当格里高尔忍不住出来倾听妹妹拉小提琴时,想帮助妹妹圆音乐的梦想时,这个接受他付出最多爱的妹妹,因为格里高尔吓到客人,而向父母提出了驱逐哥哥的建议。而偏执、专横粗暴的父亲用苹果砸伤格里高尔之后,也决定了把甲虫儿子赶出家人的生活。
于是又病又饿的甲虫格里高尔,被锁在肮脏的卧室里,怀着对家人的爱和感动,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当格里高尔死亡后,父母和妹妹开启了欢乐的旅行,以及对未来美好的憧憬。这样的结局充满讽刺意味。
原以为格里高尔任劳任怨养家、为家庭还债,哪怕是凭着“爱出者爱返”,也应该换来家人的感恩和细心呵护的虫生,结果是荒诞的结局:格里高尔惨遭唾弃和厌恶。
原以为自己的劳累是对家庭不可或缺的付出:父亲老迈肥胖、母亲气喘乏力,妹妹年幼,他们都不能出去赚钱;但现在格里高尔变成甲虫后,他们立即便能够开始自食其力了,格里高尔的付出顿时显得荒诞而滑稽。
原以为妹妹最能体贴格里高尔不能回归人类的痛苦,尤其是一直决心要送妹妹上音乐学院的哥哥,在为全家无私奉献之后身患怪症,却屡次遭受父亲粗暴伤害,妹妹冷漠地面对哥哥的死亡,忙于开始自己的新生活。致使格里高尔甚至比妹妹更加坚信自己应该早点消失。格里高尔在家庭负担的枷锁下忘情付出自我,甚至临终都没有醒悟,荒诞地任由“自我”被家人自私的人性碾压成齑粉。
所以《变形记》是荒诞的,但它的主题思想并不离奇:把自私冷漠、压榨他人的人性,经由一个导火索引出来,暴露在读者眼前。格里高尔作为人的个体存在和自我心灵被大家忽视得太久,当矛盾冲突不可抑制之后,就导致了他这个个体的变形、侵蚀甚至毁灭。
甚至,变形成为甲虫,是格里高尔不堪重负的一种缓冲。通过缓冲,他获得了一点的自由和逃避的空间,他可以暂时不用焚膏继晷地负重前进。但是付出的代价却是丧失人性。
当他羞愧于不能为家人继续奉献,一次次地回归变人的努力与挣扎,都以失败而告终。家人不允许他在自己买下的房子中有立足之地,亟欲将之摆脱或除去而后快,暗示了他的悲剧命运不可更改,反抗终究是徒劳的挣扎。
格里高尔,这样一个善良的人,然而也是一个软弱的人。他勤于思考,怯于行动,哪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要犹豫再三。他的软弱,是一个阶层的代表,他习惯于主观上把困难放大,最终把自己淹没在无望中。也可以认为,他的变异正是制度对个人的迫害,在机器化生产和生存竞争高度内卷的压力下,人不像人,人像虫子一样活着。亲人没有亲情,被变异为残酷冷漠的迫害者。人的本性已经失落,甚至走向了非人的残忍。
从卡夫卡笔下,能够读出格里高尔对生存的深层焦虑,以及对自我救赎的无望追寻。
卡夫卡曾经写到:我们其实就像迷失在森林里的孩子一样无依。当你站在我面前,看着我,你哪里知道我心中之苦,而我又哪里知道你心中之苦。假如我扑倒在你面前,向你泣诉,你能知我多少?一如你对地狱能知道多少,就算有人告诉你地狱炙热又可怕。就只为了这个缘故,人在面对彼此时就该像站在地狱入口一样心存敬畏、深思而慈悲。
《变形记》的意义,也许就在于,在荒诞离奇的虫生中,虽然孤独、卑微,却依然有一种贯穿始终的温情;在面对非人的残酷死亡时,虽然无助、绝望,却依然不失仁慈和悲悯的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