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娘坐在我的对面：嘴里没有一颗牙齿，却固执不肯带假牙，瘪得厉害；头发尽管不浓密，但墨黑的还居多，这点使她看上去不那么苍老；很瘦，锁骨突出，衣服显得特别宽松。
她一直在忙碌，择菜完了立即剥花生，孙子的书本摞整齐了又赶紧抹桌子，仿佛是一个陀螺，旋转起来就停不了。
突然，一股酸楚涌上心头，这个女人，我的母亲，今年已经75岁了，我为她的人生做一个总结：超出一般的软弱，一直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又无与伦比的坚韧，能咬牙挺过一个又一个苦难；永远在自己找活干，甚至多此一举到令人厌烦。她有一点可悲，有一点可怜，有一点可敬。
二
老娘太老实可欺了，从我记事开始就特别愤恨这一点，无数次在心中涌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无奈。
姑姑出嫁在本村，奶奶强势又宠闺女，里里外外的活计都理直气壮地吩咐老娘去做。割麦子掰玉米这些农活谁不怵，姑姑在家睡觉，老娘顶着烈日点着星星抢收，回家还得吃一点残羹剩菜；冬日夜晚，姑姑在我家吃饱喝足，背孩子回家后冷啊，竟然要求老娘跟着去烧炕，扫地铺被的，伺候完半夜回家。一人做着两家的活也就罢了，还得时时刻刻受着批评，这里干得不到位，那里做得不得体，总之横挑鼻子竖挑眼。欺负到家了，老娘就只会逆来顺受，不会反抗。
我渐渐懂事了，越来越看不下去，就开始跟奶奶争吵。奶奶对我没有办法，越发对老娘发号施令。那一次，奶奶又颐指气使老娘去给姑姑干活，我拉着老娘的左胳膊死活不让去，奶奶扯着她的右胳膊命令必须去。结果老娘一句违拗的话没敢说，乖乖去干了，气得我当场眼冒金星：真是属烂泥的，怎么也扶不上墙。
为了老娘在家中的地位，我跟姑姑撕破了脸，跟奶奶对骂，还离家出走了两次，甚至气得大病一场。但奇怪的是，老娘没有“生气”这种情绪，长期生活在受压迫的环境中，既不生病也不反抗。罢罢罢，只能用愚蠢来结论。家里的硝烟随着我到外地求学基本不回家才消散。
三
老娘的生命力特别顽强，像那荒原上的野草，风吹也不趴，雨打也不倒。
有一次，不知是吃了什么，全家食物中毒。老爸第一个感觉不舒服，毫不犹豫地跑到镇卫生院打针去了；我和妹妹试着肚子疼，也不敢耽误，即刻去医院输液。可老娘疼钱，人家就硬挺着说不要紧，你们该怎么治疗怎么治疗，不用管我。太让人无语了，这种时候，也不知道到底生命重要还是金钱重要。也许老天开眼，也许她老是不舍得吃的习惯救了她，摄入的毒食少，竟然跟我们一起痊愈了。
还有一次，老娘割麦子，尖利的麦芒不知怎么刺到了她的眼，那眼就血红血红的，睁不开看不清。到县人民医院去看，医生说你们到大城市名医院去看看吧，我们不敢大包大揽，伤得有点厉害，怕是要失明。老娘一听，执拗劲又上来了:听这意思我这眼就废了，还费力费钱地跑外地干什么，无用功，不治了。人家就任凭我们哭喊也要回家找一个老奶奶用偏方治。大概上帝也看老娘可怜，不舍得让她瞎了，那老奶奶用艾草给老娘熏了几次，那眼竟然慢慢地好了，真是奇迹。
类似的事例还有不少。都说人吃五谷杂粮不可能不生病，打针吃药是天经地义的事，可老娘这么多年却靠硬抗就是接触现代医学少之又少。
四
老娘重活脏活干了大半辈子，终于熬到不用下地了，主战线转移到家里，围着灶台转照顾一家人吃喝成了重中之重。伺候家人吃喝这活干久了，老娘竟然得了强迫症。
每次开饭前，她必得把饭菜做得丰盛，摆放整齐，碗筷也分好，家里人只要坐下吃就行了。偶尔我们回家得早，她还没做好，这就开始一遍又一遍自责：我怎么就忘了看时间，还在那里傻坐，这耽误你们休息了。仿佛犯了罪一样自我检讨。我们就不耐烦地说：又没有客人，早吃晚吃都行，你别唠叨了。
吃饭时候，老娘像监工一样，瞅着这个碗里的菜不多了，她冷不丁一勺子又给添上了；看着那个手里的馒头吃得差不多了，一下就拿起一个新的堵到你跟前，带着一种逼迫你拿着的意味。我们那个气呀，你说我们又不是做客，饱不饱自己有数，还用你这关心过度？好几次老爸都气得摔了筷子，可老妈就是不改。唉！
关键是照顾家人吃也行，你自己吃好呀，老娘却把自己碗里盛的最少，张着没牙的嘴津津有味地吃剩菜，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看着别人需要什么她好第一时间服务好。我们苦口婆心地讲道理：这不是缺吃少穿的年代，物质极大丰富了，你多增加点营养是正经，别干巴得像灾区来的老太太，让人家笑话子女不孝顺。人家振振有词：我每顿饭都吃得撑得慌，瘦是天生就这德性。
五
这就是我的老娘，很笨很傻，很宽容很勤劳，一个如草芥一样的农村妇女。
表哥说：我小姑有福，你看那些享福的都得这样那样的病早走了，你一辈子受苦受累受欺负，却75岁了还身体硬朗，儿女成才，真正享受天伦之乐了。
我很感慨，老娘的性子慢，思想单纯，只知道干好自己手头的活，专注，不计较，不纠结，不焦虑，情绪平稳，也许是她健康的根源。
我从小就讨厌活成老娘的样子，现在想来想活成她那境界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愿我善良老实的老妈健康长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