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三月初三,大多数地方都有吃荠菜煮鸡蛋的习俗。
记得每年的三月初三,祖母都会到野外,寻找最鲜嫩的荠菜,择洗干净,选出最白净周正的本地鸡蛋(那时也没有后来养殖鸡蛋),煮出一锅荠菜煮鸡蛋来。
我们姐妹几个,围着饭桌团团坐,祖母一边往每人碗里分鸡蛋,一边念叨:“三月三,荠菜煮鸡蛋,一年没灾也没难。”美食有了仪式感,记忆特别深刻。
而对于祖母来说,三月三荠菜煮鸡蛋,除去风俗习惯之外,还有更深刻的含义。
据说旧社会祖母的娘家家境殷实,而曾外祖家境殷实的程度,超出我们的想象。从我们听说过这样的事例可见一斑。
上世纪五十年代,我的父亲在古城上学,老姥爷每逢古城大集(五天一次的集中贸易集市)就赶到学校门口,等他唯一的外孙,偷偷塞给他几枚银元(当时,银元还流通,一块银元抵一元人民币),几年都是如此。后来还给了我奶奶一茶壶银元。但我没有见过,据说是孤儿寡母日子艰难,都兑换成人民币给父亲交了学费。
对于娘家,祖母说得很少。作为外祖家的唯一女儿,如果像其他的农村妇女一样爱唠叨,我们说不定会了解得更多。但祖母话不算少,可也绝不唠叨,永远平静如水,永远干脆利落。现在回想她的只言片语,才逐步理解她那语言难以表达的心境。
老姥爷死在六十年代的大饥荒。历史真是开了个玩笑,他老人家经历了那么多,一生善于经营,精于算计,积累了那么多财富,最终却是饿死的(是所有的银钱都偷偷给了外孙,还是大饥荒的年代,有钱也无处可花,或者,有钱也不敢花了,我说不准,在那个时代,守着银钱饿死的不在少数)。
从我家到外祖家大约有七八里路,祖母娘家捎信说外祖父病重,祖母就清早起来往娘家赶。
天热,又是小脚,闹饥荒,一切财产都在生产小队里,请下假来都不易,外出套车马那是痴心妄想(她老人家根本就没想)。没公交,没自行车,总之什么也没有。现在想起来如同隔世,但那时的情形就是如此。
祖母饿着肚子,往娘家赶,希望能在老父亲咽气之前见上一面。老天爷!真是出乎意外,在抄近路穿过一片撂荒地时,竟然还有一小片荠菜,绿绿的,在白色的干硬地皮中招摇着。祖母蹲下身,一棵一棵地拔下来,用上衣的大襟兜着,继续往前赶。
“你说,”祖母笑着,“都那个时候了,我还顾得上拔了一兜菜,到家做了中午饭。”
说这话的时候我也就七八岁,家里虽然依旧吃糠咽菜,但总算能吃上饭了,对于从没见过的外祖,当然没什么感觉,而那种菜饭,我经常吃,祖母说这句话的心思,我也不很明白,可一直记得这句话。
随着年龄增长,越觉得这句话难以忘记。守寡的祖母,艰难的岁月里,娘家唯一的亲人将要离去,她一双小脚饿着肚子空着手往家赶,半途蹲下身来,一棵一棵地,心无旁骛的,挖平日里荒野上寻觅半天都难以寻到的一小片荠菜,而这顿荠菜成了她和行将去世的老父亲的中午饭。
现在,写到这里,我的泪流了下来。可当初,祖母在没人可诉说的情形下,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孙女说的片言只语,没有得到一点回音。她内心是什么感受呢?
据说,外祖父吃着祖母半路挖的荠菜,还很幽默地说:“这菜不错,刚开春的时候,荠菜刚露三四片叶子,叶边还有点发红,用开水焯一下,叶子就翠绿翠绿的,三月三,孩子们吃荠菜煮鸡蛋,一年没灾也没难。”
祖母继承了外祖乐观坚强的性格,无论多么困难,她都淡然处之,甘之如饴。是怎样强大的内心,才能达到这种境界呢?在那样艰苦的岁月,祖母为我们展现了生活的美好和阳光,她使我们觉得,这就是最好的生活。这是她老人家给予我们的最宝贵的财富。
到现在,我还保留着三月三荠菜煮鸡蛋的习惯,看着翠绿的荠菜叶子衬着白玉般的鸡蛋,就念叨着,“三月三,荠菜煮鸡蛋,一年没灾也没难。”仿佛一年的平安就在这祈祷声里缓缓降临了。心里充满宁静和熨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