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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草坪。一只蝴蝶扇动着翅膀,晃晃悠悠地自他眼前飞过。他坐起身,看向远处的夕阳。那里矗着一座孤零零的小木屋。他看见青草倒伏,衣角翻动,脸上却没有感到风的清凉。他用短小的手指揉了揉眼,看清绕着他旋转的那只蝴蝶。他并不喜欢虫子,再漂亮的翅膀也掩盖不住虫体的恶心。可他有时会冒出荒谬的念头,觉得这只虫子可能是他曾经熟识的某人。那人或许已经遭遇不测,只能化为微不足道的虫豸,远远地朝他告别。
他想起那庄园的主人,于是想要将那只蝴蝶引上自己的手指,但他实在害怕那细长扭曲的虫体。如果它是一颗泡泡就好了,一颗五彩缤纷的泡泡。他这样想着,那只蝴蝶转瞬间溶作一颗饱满的泡泡,“啪嗒”一下,炸开在他的指尖。他还没来得及搞明白是怎么回事,耳垂就传来一阵剧痛。
“还在这里贪玩,快点回家!”他认出是母亲的声音,却没有力气反抗,只能踉跄着跟上她的脚步。
远处,几个包着头巾的妇女盯着他窃窃私语。一只嚼着青草的羔羊好奇地抬头,双眼空洞,鼻孔张得很大,在羊群中格外显眼。“啪——”一根淬着残阳的长鞭尖啸,撕开洁白的羊毛,留下疼痛的烙印。醉得东倒西歪的老牧羊人撑着树枝,眯缝着眼,满意地赏给低头的羊羔又一记鞭子。即便七零八落的烂牙已镀不上夕阳的金光,他仍扯起嗓子高歌。他的酒溅在自己绽开的伤口,于是少年再也分不清悲歌与哭号。
“像你这么大的男孩都在听话地做功课,你却还在这里玩,还在这里玩。”这声音从母亲的口中传出,却混杂了幽灵般的回声。他看见有无数只黢黑的手臂从地下伸出,争相要来拽他瘦弱的脚踝。
“你生来可不是为了玩的;是为读透课本知识,考出好成绩,找个稳定的工作的。”母亲——或是那些回声像在说给他听,又像在重复着一种祷告。注视着幻影逐渐聚集,少年死命扭动,终于挣开母亲有力的手,朝太阳升起的方向奔逃。
“你跑不掉的——”牧羊人的哭号转为狂笑。那些沾着泥土的影子争相吞噬,汇成一条巨蟒。夕阳是他母亲噙着泪水的眼,破布般的残云吸收着她眼里希望的光辉。少年没有停下脚步。在未被阴影遮蔽的另一片天穹,蓦地纷纷扬扬撒下许多柳絮——起初少年还以为这是雪,然而它们并未融化在他的掌心。柳絮越落越密,几乎快要把他的双眼迷住。他听见身后的巨蟒发出皮鞭般的啸叫,停住脚步回头,发现巨蟒已被柳絮掩埋。随即,它散作一条条小细蛇钻进草地,只留下一地洁白的绒毛。
“真不走运。”少年看见一对巨大的翅膀从天而降,翅膀上的羽毛已经稀稀拉拉。随着羽翼缓缓张开,他看见一位留着长发的人。
“也不算那么不走运,瞧啊,我遇见了多可爱的一个孩子。”少年的母亲失望地合上了眼——反正她眼中的光辉也已被残云吸尽。隔着模糊的阴影,少年看不清面前人的容颜。
“你是天使吗?”少年觉得自己的声音稚嫩得过分,像新鲜的羊奶。
“不。但我想成为天使——成为你的同类。”那人蹲下身子,轻抚着他的面颊。
“我不是天使……你瞧,我都没有翅膀。”少年能感受到她灼热的目光,却仍然看不清她的面庞。他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悄悄低下脑袋。
“有翅膀的也不一定是天使。像我,即使有了翅膀,也飞不起来。太阳将我的羽翼都给晒化了……”她的声音隐隐有些失落,却仍然温柔。
“而天使也不是生来注定的。若是有朝一日你能寻得自己的翅膀,就能飞往天国。”她的声音充满爱意,如同真正的天使一样神秘。
“那我还要在尘世做工多久,才能买到我的翅膀呢?”少年似乎将她的话当了真,可怜巴巴地掰着手指盘算。
沉默,也许是时间抽噎了一下。
“你想要见识一下我的庄园吗?那是世界上最接近天国的地方。”她抱住他,将脑袋枕上他的肩。她的发溅跃着他从未闻过的芬芳。
“好啊。可是……你的庄园远吗?天快黑了,我也已经走不动了。”少年看向自己曾经的家,一颗孤零零的小黑点,仿佛用一口气就能将它吹跑。
“别担心。请抱紧我。”她扇动翅膀,鼓起一阵猛烈的风。风卷起她的体温,而非太阳的余热。少年第一次明白,风也是可以很温暖的。他感到自己的膝窝被托住,两条小腿失去了着力点,无力地随风晃动。一阵飘飘然的晕眩漾开在腿肚。他紧紧抓住她的衣领,贴住她瘦弱的胸膛,听见她的心也正砰砰直跳。
“你害怕吗?”少年问她。他低头时,看见房屋像书籍里的小字。于是他的手抓得越发紧,几乎将她的领口揪作一团。
“向下看的时候,我总会想到坠落。所以,说我不怕是假的。”她的声音伴着夜晚轻柔的风,揉乱他的发。她的双手紧紧环着他纤细的腰。
“那么,我们别去天国了。到时候就留在你的庄园,留在这世间最接近天国的地方,好吗?”不安分的风将她的一簇长发拍上少年的面颊。他环住她的脖颈,将这一绺鬓发撩到她的耳后,在她的耳边小声请求。
她在空中翻了个身,吓得少年死死勒住她的脖颈。
“放松一点。现在,抬头,向上看。”少年抬起脑袋,看见了浮在头顶的残云,还有大到仿佛触手可及的圆月;除此之外,便是广阔无垠的夜空,那里隐约可见群星摇闪。
“真漂亮……”少年空洞的眼眸染上了月的皎洁。
“当我抬头时,就会想到还有那么多无穷的未知、那么多无穷的可能。所以,我怎么可能会拒绝飞翔呢?”她趁着少年稍稍放松,托住他的腋下,将他高高举起。明月慷慨地将他的面庞照得璀璨,即便代价是让自己看起来黯淡无光。
“别这样……请……别这样!我还是会有些害怕!”他的声音像沸腾的羊奶,咕噜咕噜冒着泡泡。于是她将他拥回怀中,像是捧着一颗珍宝。
“抱歉。”她将身子转回来,继续平稳地飞行。微风仍在絮语,云和月沉默着倾听。少年感到困倦,渐渐合上双眼。
“我们走吧,穿过一些半清冷的街,那儿休憩的场所正人声喋喋;
“有夜夜不宁的下等歇夜旅店和满地蚌壳的铺锯末的饭馆;
“街连着街,好像一场讨厌的争议,带着阴险的意图,要把你引向一个重大的问题……
“唉,不要问,‘那是什么?’让我们快点去作客……”
她的语调轻柔,她的怀抱温暖。在如真似幻的轻晃中,他的意识化开在一片虚无。
或是满足。
透过白色的纱帘,晌午的阳光都温驯得善解人意。
少年睁开双眼。深红的帷幔像花、像酒、像血,任他压在身上,将他当作一颗甘甜的糖果,卷在舌尖,舍不得吞咽。他翻开被褥,拨开帷幔,垂着两脚坐在床沿,怔怔地注视着窗外失却温度的骄阳。床尾摆着一张软椅,空空荡荡,仿佛在等待一个早已离去的人。
这实在算不得一场合格的美梦,少年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一幕幕。他自己就经常做这种没头没尾的梦。尽管在梦里他感到幸福,可当他醒来,经过一次次反刍,口腔里只能留下难以言喻的苦涩。他感到有些凉,用被褥裹住自己的身体,收起晃荡的腿,双手环抱膝盖。
得找造梦者好好理论一番。他用掌抚摩自己的臂,怀念起热气腾腾的咖啡。“嗦哒”一声,房门被人推开。管家先生从托盘取下一杯热牛奶,轻轻放在床头。
“少爷,您醒了?”侍从的神色稍稍有些惊讶,他的面容看起来要年轻一些。
“先喝了这杯热奶,我去给您取衣裳。”管家将垂下的帷幔束起悬在两端,推开窗,清风迫不及待地涌入,推搡着洁白的纱帘。熟悉的芬芳弥漫在房间。少年探进杯口轻吹,于是热气氤氲在他的眼睫,暖流落进他的胃袋,逐渐向全身扩散。这杯牛奶对他来说有些过于甜腻,黏黏的挤在喉间。他皱起眉,放下被染成乳白色的玻璃杯,舔干留在上嘴唇的奶渍。
管家又托着一套衣裳走进房间。他想要替少年更衣,一如往常;这次却遭到拒绝。
“少爷长大了呢。”见少年态度坚决,管家也不再坚持。他端起玻璃杯,行礼,而后告退。留在书桌上的一抹阳光截自他脸上的欣慰。
天蓝色的衬衫、领口带有黑边的米色针织衫、浅灰色短裤、皮带、浅灰色及膝长袜、棕色皮鞋,还有粉红色蝴蝶结。少年将这些服饰一一穿搭齐整。他立到墙角的全身镜前,端详着镜中还是男孩的自己。他圆润的脸蛋红扑扑的,眼角尚存一丝睡意,懵懵懂懂,看起来懒洋洋的,如同一只绒球般的小猫。
他的确很漂亮,也难怪她会看上他,少年抚摸着自己的面颊。从镜中,他看见散落在地板的那些小游戏:倒塌的积木、残缺的拼图,还有未填完的数独卡片……在这些玩艺旁,立着一座庄园模样的木雕。他转身走向那座高约一米的模型。透过一扇打开的窗,他看见小小的人偶独自立在那座房间,身旁摆着他熟悉的床。而在那座房间之上,正是夹在屋顶之间的阁楼,另有一个色彩鲜亮的人偶立在窗边。
他拉开房门,转入那座狭长的走廊。长廊的一边是开得很大的窗,尽管那些白布足够坦荡,随风狂乱的舞蹈还是令他疑心有幽灵附在帘巾;另一边则陈列着样式各异的盔甲,它们手执长矛,或刺,或扫,或挑。虽然早已失去躯壳,铠衣依旧镀着英灵的威光。在骁勇的骑士之间,墙面悬挂着男人的画像。像中之人无不神情肃穆、姿态端庄。他们大概是这座庄园过去的主人。少年走着,迎着过道驰来的疾风,拨开拽住他小臂的冰凉的帘。曾经的恐惧又如幽灵般缠绕起他:当他还是孩子,行走在月光黯淡的夜,面对长廊望不尽的黑暗,他的内心是多么悚惧。他只能拼命奔逃,将那些白幡、铁锈、遗容统统甩在身后。有时他在夜半醒来,会听见铁器碰撞的声音。他怀疑那些逝者套上铠甲,正一步步朝他的房间走来。即便他翻过身,让自己背对房门,也将会看见它们的影遮住亮得可怕的月光。他曾跟管家谈起过这件事。最初,管家只告诉他庄园非常安全,不必担忧;并且不要像主人一样胡思乱想。
“如果少爷实在害怕,就摇动这个铃铛。”临睡前,管家像是变戏法般,凭空一抓,一颗漂亮的铃铛就出现在他戴着白手套的指间。
“主人说,若是您摇动铃铛,她一定能很快赶到您的房间。”少年并着双手,捧着那只如水晶般剔透的铃铛。他情不自禁地抖动手腕,于是“叮铃——叮铃——”的清脆声音融化在他的耳畔。良久,他听见夜枭在远处呼号。
“她没有来。”少年将铃铛狠狠掷向床褥。
“这只不过是哄我的把戏。她为什么不肯来看看我呢?明明是她将我带进这座庄园,却故意躲着我,对我不闻不问……她为什么不肯温柔地轻抚我的发,亲吻我的面颊?”他也倒在床铺,将头埋进枕间。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他的喉咙猛烈地抽搐,几乎再不能吐出一个完整的词。
“不是的,少爷。主人她……只是身体欠佳……”管家的陈词滥调苍白无力,淹没在少年的抽噎。
他曾亲眼看见她在花园练剑,躲在阁楼敲敲打打。她的身形的确很消瘦,却完全不同于那些病重的人。他曾亲眼见过那些卧榻不起的垂危之人,眼窝深陷、形销骨立,只是在骷髅外蒙了一层薄薄的皮。他的主人,那个能翱翔在天际的主人,她的双手有力,怀抱温暖。也许她是在筹划回升天国,而因他太过胆怯,想要留在俗世,这才让她心生厌恶。
如同不循规矩的春雨,孩童的悲伤聒噪却微不足道,转眼就沉默在黑夜。
少年感觉脸颊传来一阵瘙痒,他想用手去挠,只穿过一簇细长的柳枝。他睁开眼,看见一道人影立在窗边。月华摇曳,她的脸庞匿在阴影,看不真切。起初,他怀疑这是回转世间的亡灵,直到幽香直刺他的鼻腔。他发觉自己的脸颊有些湿润。
“主人……”他用气声呼唤,仿佛怕惊扰这场美梦。见他有醒转的迹象,那人本想悄悄离去。
“我来看看你,为你擦擦脸。管家先生告诉我,你觉得我不在乎你……不是这样的,全都是我自己的问题,你不要自责……”她停住脚步,坐在床沿。她本想轻抚他的额头,却在触及他皮肤的一瞬缩回手。
“如果您要去往天国,我不会再惧高……请带我一起走。”见她又作势离去,少年掀开被褥,起身跪坐,环住她的腰身,贴上她的背脊,任发梢垂在他的眉心。
“什么……不,我并不想去往天国,我只想要尘世的幸福……你没有过错,你帮了我很大的忙……可是,我不能够……天啊,放过我吧,我不能够……”少年感觉她的躯体在慢慢升温。接着,她有些粗横地挣脱了他的亲昵。
“抱歉……我爱你,孩子,我很爱你……我多想给你一个吻,可我的罪将沾染在你的面颊,永不能收回……你就当我是染了疫病,所以不能常来看你……抱歉,抱歉……”她的语调慌乱,像断开的琴弦。不顾倒在床上的少年,她打开房门,奔逃在长廊,每一步都踏在少年的心房。
尽管同样在长廊落荒而逃,她的害怕还是令他费解,他转过楼梯。透过窗户,他看见管家先生正在后院和园丁攀谈。经过几所规格相似的房间,他终于立在主人的阁楼前。正当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叩门,清风已先他一步,缓缓推门而入。
主人不一定会将目光投在我的身上,但造梦者先生却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我。少年心里泛起一阵悲哀。他走向他的主人。她背对着他立在窗前。
“你来了。”她转过身,语调透出一种早知如此的了然。这次,本该再没有阴影遮住她的面颊;然而少年惊讶地发现,她的面孔根本没有五官。
注意到少年眼中的恐惧,她将自己的一块面皮扯起,足足有一句“好久不见”那么长。
“只是面具。”她松手,那块假皮“啪”的一声弹回她的颧骨,激起一阵褶皱。她将一绺散开的鬓发撩到耳后。
“为什么不摘下面具,向我展示您的真容?”少年走向她,没有任何悸动。他本想装腔作势,显得严肃一些,可他的声音实在太过软糯。
“这样让我感到自在。”在少年走得足够近的时候,她蹲下身子,想要将他抱起。她的手在腰、背、臀之间慌乱地游走,好一会儿才找到合适的着力点。少年得以平视她润滑的无面目的脸部肌肤,心中闪过一丝惶惑。
“您漂亮吗,主人?”他问得很直白。
“有什么关系呢?”她的脑袋一歪,仿佛想将这个问题避开。
“如果我不美,你就不会再爱我吗?嗯?”她以少年的臀部为支点,轻轻向上一送,调整他在她臂弯的位置。
“是的,我不会。”少年言辞笃定,一边将视线从她的面部移开。透过玻璃,他看见丛丛黛紫色的鲜花散发着幽蓝的芬芳。
“真叫人伤心啊……”她抬头望着他,将脑袋贴近他小小的胸腔。
“您在做什么呢?”少年的脸被升腾的热气染红。
“嘘——我在倾听你的心声。你的心告诉我:不管我变幻成什么模样,你都会将我奉作你的母亲、你的父亲——你的主人。”她煞有介事的语调一改往日的坦诚,却逗得他想笑。
“那你又将我看作什么呢?是孩子,还是仆从?”他用手指卷起她跌在额前的一绺发。
“是信徒。我的孩子,是侍奉我的信徒。”她改以额抵住少年的胸膛,鼻尖戳在他柔软的小腹。
“你想要我做这么多,却只以没有五官的面孔回报?”少年浅笑一声,也许是由于躯体的酥痒。
“没有面孔才是最好的回报——这样你就可以随意想象我的模样。这样,在我摘下面具之前,你就永远不会对我失望。若是哪一天你不听我的话,我就将这面具摘下,将你的希望彻底击碎。”听见笑声,她又抬起脑袋,语调轻快,像在讲述一则笑话。
“你真残忍。”少年的指在她的面具上画着圈,一遍一遍。
“残忍吗……我只是在模仿这个世界的规律。至于我本人的情感,大概和我的面孔一样空洞。”她腾出手,挡住少年扮作秒针的食指。
“这么一说,倒显得您有些温柔了。毕竟您还愿意赐给人们不切实际的幻想。”少年将手指抽回,放在唇间吮吸。指尖没有沾染特殊的味道。
“我承认。我也愿意让像你这么大的孩子为我画出五官。可如果他们缺乏想象,或者技术不过关,他们就要倒大霉了……不过反过来说,这样他们最终就不会失望,甚至还有可能收获惊喜。”她的脸紧随少年的视线,像一朵未盛开的向日葵。
“我并不缺乏想象;可在绘画时,我的手会颤抖得厉害。如果我是你,就在脸上安一面镜子。”少年这样说着,他的脸颊真的慢慢变形,直到成为一面光滑的圆镜。
“这样,美的人看到我便会爱我;丑恶的人看见我会感到惧怕。”他将镜面对准他的主人,无面目的肌肤缓缓雕刻出造梦者的拓像。男人不确定少年是否能看清他自己映出的镜像。
“你变得太过聪明,这让我感到害怕。”他屈膝弯腰,让少年的皮鞋重新踏在地毯。他轻轻甩手,假装是自己气力不足。接着,他搭住少年的双肩,推着他走出房门。
“是我说错了什么吗,主人?”少年的面孔慢慢扭曲成原样。这场对谈太过短暂,他还有许许多多的问题没来得及问出口。
“不,你没有错,是我太过自私。我不该妄图介入你的生活。”造梦者这样说着,也分不清这是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还是仅仅在模仿庄园主人的口吻。他的左手握在门把,右掌抚在门沿。他的面颊始终停留在越来越窄的门缝,似是依依不舍。
“咚——”房门重重关上,少年的心也随之微微颤抖。他想叩门,却在举起手的一瞬顿住。他在犹疑。
“少爷。”管家先生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他回过头,看见管家手里捧着两本厚重的典籍,神色带有一丝严肃。
“家庭教师已经到了,请到书房去上课吧。”他牵起少年那只举起的手,走过那些外观相差无几的房间。少年没有反抗,他的喉管已被涌起的酸涩堵住。他忍不住回头,而那扇房门依旧紧闭。
造梦者的额头靠着房门,左手仍搭在门把。良久,他终于下定决心,双手一推,让自己从门板猛地弹开。他扯住自己的面具,走到窗边,任假皮的残骸缓缓散落在地毯。他盯着自己映在玻璃的虚影。没有眼镜的遮挡,他的面容,尤其是眼睛,看上去疲惫而沧桑。一颗剔透的泡泡忽地闯进窗框,将他的视线引走。在黛紫色的花丛中,泡泡们仿佛没有烦恼,闲散得悠悠荡荡。在遇到尖利的枝条前,它们还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幸福。“啪嗒——啪嗒”,脆弱的泡泡肩并着肩,接连撞上不可摧折的断枝,碎成惹人厌烦的肥皂水,跌进毫不起眼的灌木丛,一个黑漆漆的缺口——被泡泡迷住双眼,他本没有注意到这个豁口。他正打算推开窗玻璃,探出身去细看这黑洞掩藏着什么样的秘密,无数的泡泡又从这缺口涌出,如同群鸟一般迅捷。它们悬浮在窗前,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泡泡。
一个长发披肩的人自泡泡底端钻出,隔着玻璃与他遥遥对视。尽管他们相距不远,他却看不清她的面容。
“造梦者先生……或者骗子,我们好久不见啦!”她的声音清脆又欢快。
“你就是庄园的主人……一个男孩?”被称作骗子的男人瞪大双眼,刺探他的面容;可他越是努力,主人的面容就越发模糊,甚至闪躲进他映在窗玻璃的倒影。
“没错,我就是这座庄园的主人。虽然我留着长发,声音清亮,但我的确是个少年。这正是我引以为傲的地方:我漂亮得像个女孩。考虑到你早已将我忘却,你所表现出的这份敏锐还是挺令我满意的。”他点点头,举手投足间带有稚气未褪的天真。
“抱歉,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这可不是属于我的梦境,如果你想叙旧,就去找那个孩子吧,他很想念你。”男人的内心闪过一丝慌乱。作为造梦者,他自然保有干涉梦境的权限,却从没遇见过除梦境主人外的其他记忆——或者幻想——主动与他交互的情况。
“要不是你假扮我,我还真不想露面……你是在努力看清我的面容吗?好吧,我凑近一些,让你看个够吧。这样你拿来骗那孩子的骗术并不会更高明些,却能带给他更多虚假的慰藉。”他的身形从泡泡中消失,覆上男人的倒影。
“不,我不想记起你的容颜。如果我从前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就不要尝试唤醒我已埋葬的记忆。”男人后退几步,将脸扭开。
“对不起我的事……你把我忘掉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足够对不起我。”他的声音缥缈得像来自男人的脑海,如漩涡般咆哮在他的颞叶。造梦者双手揪住自己的脑袋,一把扯下及肩的假发,狠狠将它摔在地上。像是一场噩梦,他心里想。他从没在梦境中这么狼狈过,因为他本人已经丧失做梦的能力;而在他人的美梦中,他几乎拥有绝对的掌控力,如同一位神明。
“你觉得自己是一位神明?”少年主人的语调轻蔑,仿佛能洞悉他心底的秘密。
“你只是一个骗子,或者你已经彻底沦为了一个骗子。你这奥兹国的魔法师,失去记忆的曼库特。你甚至不敢以真容会见访客。你可曾真正为别人创造什么东西?这荒唐的美梦与奉承无异。你根本没有办法赋予铁皮樵夫一颗心,所以你只能利用幻象,让他心甘情愿地被自己的信念哄骗。你可记得自己的名字、过去的经历?从前,你还可以用灵感当作借口,因编织一个又一个绚丽的幻境产生自我满足;现在,你的灵感已经枯竭,只能沦为造梦机器的附庸;不再创造,只能一味地复写记忆。”他的话语冰冷,对他降下审判。
“这又不是我的错。难道是我自愿放弃的灵感?是它执意要离开我,离开一个渐渐生出皱纹的中年男人,就像那些起初兴致勃勃的写作者,最终也只能将草稿揉作一团,随意地丢在地板……”男人无力地申辩。说到这些,他双腿瘫软,似乎要融化在地毯,如同案件侦破时的犯罪嫌疑人——其实他有些故作夸张。
“那个少年,他能带给你灵感,你为什么不将他扣下,关在笼中,饲成一只日日高歌的金丝雀?”他的叩问步步紧逼,几近以膝盖抵住他的胸膛。
“我正在这么做……这本该是他的美梦,可我的灵感早已枯竭,再也无法建造出一座富丽堂皇的庄园,只能在现实的基础上稍加改造……”造梦者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任自己的想法自心间泻出双唇。
“你没有改造,梦里的庄园和现实根本没有分别。”少年主人毫不留情地插嘴。
“只要他不再醒来,这就会成为我的美梦。造梦者将最后一个美梦留给自己,这可真是一场完美的落幕。我会扮演好庄园的主人——扮演好你,让他在这幻梦中沉沦。”男人没有理会主人的插话,他的眼瞳重新点起火光。
“这只是你的临时起意,一出即兴戏剧。倘若客户不是他,造梦者又该如何谢幕?”主人的口吻不含一丝疑惑,像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我仍会对他坦诚,揭露我的真面目。不过,我不会再讲述自己的经历,不会再为他展示造梦的工序,也不会再生出不该存在的幻想。那会是一场糟糕的谢幕表演……其实现在也一样,我已经把这场美梦搞砸……可是又能怎样呢?最后我都会将这段记忆抹去,开始一段全新的人生。也许那时我会为自己取一个名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职业称呼自己。畅想未来是荒谬的,我在谈论的是一个寄托着我的希望、却与我毫无瓜葛的人。你说得对,我是个不记得自己名姓的人。这样的人开始时会感到很自由,可十年之后,他嘴里喃喃的只会是悲哀。”男人眼中的火光开始摇闪,风中残烛般。
“不过这种事情谁能说得准呢,人人都有权利谈论命运,却没有意识到他们为此承担了怎样的义务。你虽然嘴上说着要将他留下,心里还是打算放他离去。这世上还从未有过醒不来的梦境,这点你比我更清楚。你口口声声地抱怨着缺乏灵感,却总是能走上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光是凭这一点,你就比很多人更勇敢。”主人的身影消失在窗玻璃,但他的声音仍然回荡在房间。
“勇敢……我倒觉得这更像一种怯懦。”男人苦笑着从地板爬起,掸落假发与假面的碎屑。他挑剔的目光扫过角落的衣柜,一面落地镜,而后是挤满了书的书架,被褥叠得整洁的大床,床头堆作一团的靠枕,棕色的单人沙发,什么都没摆的书桌……除了夹在窗框间的泡泡,整所房间的装饰都枯燥得令他心惊肉跳。
“既然你已经出现,我就没有继续介入的必要。我该走了,去准备一些梦境结束后该做的事。”男人从衣帽架拎起假领。
“等等,你真的不好奇我是谁吗——反正你马上就会将这段记忆删掉。”主人的声音游走在天花板;或者只是游走在他的体内,以不同的手法刺激着他的大脑。
“那我就更不想知道。既然结局早已注定,又何必为自己徒增烦恼?”造梦者佩戴好假领,披上深棕色的大衣,习惯性地立在镜子前,调整自己袖口的位置。即便身处梦境,他也不愿以邋遢的形象示人。
他的视线移到胡髭,忽地在黑黢黢的丛林中发现一点碎末。他将脑袋凑向明镜,想要掸去这扎眼的污秽。奇怪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那点白色逐渐在他的面颊蔓延,将他的胡髭、皱纹,甚至瞳孔中的疲惫都尽数吃干抹净,只剩下一张如云朵般洁白的容颜。他的短发如夜色被海浪裹挟,直至卷到瘦弱的肩,才怅惘地踌躇不前。他的双眸,幽远宇宙间正闪耀的两颗恒星,为那尊陡峭却绵延的山峰、首尾相衔的红蟒,以及被它缠绕的、排列整齐的神秘大理石阵镀上一层圣洁的光辉。火般娇艳的长袍将他的身体炼化,重新铸成青涩颀长的少年模样。火光燃烧的阴影包裹在他的小腿,只肯将两颗光洁圆润的珍珠吐露在外。
这面容熟悉得令他陌生。男人呆立在原地,不知为何,他的眼中泪水满溢。他有些粗糙的手指还滞留在上唇,另一手的指尖已情不自禁地伸向明镜。镜中,少年纤细的指忠实地回应他的呼唤。隔着冰冷的镜面,两指相触的一瞬间,造梦者看见镜像的面容浮现满足的微笑——也许只是他的错觉——只一瞬间,镜中的少年变换神情,穿过明镜,将那个布满皱纹的疲惫映影遗弃在背后。
“忘记自己曾经的美,是怎样可惜的一件事啊!”少年主人轻摇着脑袋,背着双手立在造梦者身前。他打量着男人的面容,眼中流露出夹杂着嫌恶的悲哀。男人的手垂落,如同一根等待绞刑的绳索。他微微低头,干裂的唇猛烈地震颤,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换句话说,你若记得自己曾经有多么圣洁,就再不能忍受如今这具躯体的污浊。”他探向那岁月的折痕,那因他灼烧的衣着而惊骇的玻璃球。可碰到男人的颧骨,他的手忽然变得像泡泡一般透明。
“哦,我差点忘了……”主人将手收回,放到唇边轻轻哈气,似是遭到冻伤。
“我只是一个……按你的说法,应当被称作记忆的幽灵。”他的语调中听不出有任何悲哀,仿佛已经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那么,曾经是我将他带进这座属于我的庄园……”男人没有说话,他的嘴唇还在颤动着;可他的确听见自己的声音响在耳畔,他也确信主人能听见他的声音。
“而十年之后,仅凭记忆的残片,他找到了你……该说是一场奇迹呢,还是意料之中的命运呢。”主人深邃的眼眸焕发出赏玩的光彩,像是在古书市场发现一部佚失许久的剧集。
“不过,面对整整十九年的光阴,你第一个记起来的居然还是他……”他的口气中隐隐含有责备。
“你我都知道,他对我们有多么重要。没有他,我就不可能完成这台造梦机器。他是我从未见过的美与纯粹,是天使,也是我的灵感本身。”想到这里,男人的心里泛起骄傲。回荡在他耳畔的声音变得饱满。
“可是你为了忘掉他,竟然选择抛弃自己的过去……这是一种容易上瘾的感觉。剩下的人生会被你删得支离破碎,每个夜晚伴你入睡的只会是无尽的迷茫与懊悔。”主人的语调像诱惑,像预言,又像诅咒。
“即便我知晓一切,也只会感到更懊悔。不论忘记或者不忘记,总会有痛苦的事萦绕在心尖;而对于孩子来说,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比较好。”造梦者望着主人的双眼,那里的光辉对他来说已不可企及。
“可他有权了解真相。在他已经足够有能力的时候,真相会自己趋近他。我真想看看你——将我否定的自己——将怎么面对他。踏上新生活是一种勇敢,你说得对,为了逃避而不得不重新开始则是怯懦。我真想看看。可惜你也知道,记忆的回魂夜是这样短暂。待我离去之后,你又将忘记这一切。”他的身影逐渐变得稀薄,化作黛紫色的烟霭,消散在房间。窗外的大泡泡“啪”地破碎。
脑袋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破裂了,造梦者想。在梦境中,这种情况可是前所未见。他踉跄两步,奔向房门,可房间内的一切都开始旋转、扭曲、融合,漩涡般怪啸,拖他与这个世界逐渐分离。
沉入水中,耳边的声音才会停歇。造梦者闭上双眼。
烦闷的絮语仍扒住他的耳垂,向毛茸茸的耳道张望。少年睁开双眼,发现家庭教师仍在兀自喋喋不休。他的眼镜趴在鼻尖,根本没有留心少年。
在梦里居然也会打瞌睡吗,少年托住下巴,眼神随着思绪飘到天际。惨白的太阳自云层后露面,就像家庭教师那双无神的眼。尽管如此,它的光辉还是令少年幡然醒悟。
对秩序和权威的无因敬畏使得他在梦里都循规蹈矩。少年想起造梦者许诺给他的随心所欲,决心尝试施展偷天换日的神迹。
太阳很灵巧地从天空的一角滑落,悬停在山崖的舌尖。
“不知不觉居然讲了这么久。”教师掏出怀表,镜片折射出他的困惑。
“虽然课还没讲完,但是时间已经到了。少爷,您要记住,守时是一种美德。”他舔舔干燥的嘴唇,自顾自地走出书房。
斜阳将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将视线从堆积的书本上移开,向臣服于他的太阳绽开欣喜的笑颜。他根本就没花什么力气,不过是动了一个念头。他望向对面空荡荡的座椅,忽地冒出另一个想法。
然而主人并没有如他所期望的那般出现在对面。少年有些失落。这大概就是造梦者所说不能更改的梦境走向——偏偏作用于他心底最殷切的渴盼。造梦者不是一个骗子,却也不像传言中那般神乎其神。也许他们是将造梦者与大幻想家搞混了。可什么样的结局才能无愧“美梦”二字,消除醒转后的怅惘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其实他一开始想要的就不够多:他只想再见她一面,以她的容颜填补记忆中的空白,让他残缺的心变得完整。仅此而已,他根本没有奢望她会将他留在身边。
胡思乱想间,他穿过光与暗的琴键,驻足在主人紧闭的门前。阳光为门挂上一条金色的绶带,也像一道封条,无情地拒绝少年的拜访。
少年犹豫片刻,还是叩响房门。幽寂的日暮时分,哪怕是最礼貌的轻拍也会显得唐突。
许久,整个过道还是只能听见他的心跳。
少年摸上门把,手腕一旋,推开房门。房间空无一人,窗户大开,涌入的风将帘布卷得如浪般翻涌。
“主人?”少年轻声呼唤,立在衣柜旁的明镜将他慌乱的面容送还。
“主人——”他爬上书桌,双手扶窗,探出半个身子朝外呼喊。他的声音震得几颗飘荡的泡泡碎裂,引得厚重的云层停下脚步侧目。
少年来回奔走在琴键间,于是忧郁的音符再离不开他的心房。在光亮中,尚有影子与他结伴;隐入黑暗,仅剩慌乱的喘息能掩盖他走调的心跳。
他失落地转到饭厅,发现管家也在搜寻他的踪迹。
“您在这里,少爷。到晚餐时间了。”管家恭敬地朝他行礼,为他拉开木椅。
“可是主人呢,她到哪里去了?”少年的声音很委屈。他立在椅旁踌躇。
“主人出门了,您不必等她。”管家牵住少年的手,引着他坐到长桌的一端。
“这么晚了,她出门做什么呢……为什么不声不响地就弃我而去呢?”少年舀起一匙清汤,再捏着匙柄一转,目送稀薄的汤汁自高处滴落深盘,如同泣不成声的骤雨。
“抱歉,少爷,主人没有交代此行的目的。她以前也常常在日暮时分离去,直到夜半才归来。自从您来到庄园之后,她已经很少在这个时候出门了。”管家侍立在一侧。
“等她这次回来,我一定要好好问个明白。”少年一手撑脸,眼睛盯住残留在匙端的一滴汤液自言自语。似是眷恋,似是恐惧,液滴紧拥着匙颈不肯坠落。少年伸舌,将这滴汤液卷入唇间。
“那是自然。先用晚餐吧,少爷。”管家的语调带有哄骗。
“对了,管家先生……您觉得……主人的面容漂亮吗?”少年含着银匙,回味着汤的鲜甜,含糊不清地发问。
“……她很漂亮,少爷。以貌取人算不上一种美德,可的确,主人的面容是我见过最俊俏的——等你长大,便会像她一般貌美,也许会比她更美。”管家迟疑片刻,这样回答。
这才有点美梦的感觉。少年咀嚼着仆人端上来的可口饭菜,暗自感慨。不过,这些都只是转瞬即逝的感官享受。没有面目的确是最好的回报。他想象着他的主人,在脑海中演绎着会见她时的语调和姿态。
其实这样的生活也有些无趣。少年靠坐在浴缸,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圈起一个泡泡。透过泡泡,房间扭曲得绚烂多彩。除了水流,周围再听不见其他声音。海里的人鱼望向岸上,见到的应该也是这样的光景,少年思忖。人鱼都很擅长歌唱,他也想在这寂静的房间,乘沐浴的兴致一展歌喉,可他总是找不准调。倘若主人在这时回来,听见他的歌声,便会狠心将他抛弃。他将双唇浸入水中,只露出半个脑袋。盯着那些细细密密的肥皂泡,他想起昆虫的复眼。这些窥探的眼将浴缸看作饭盆,将他的身躯看作美味的甜点。少年忽然记起造梦者兴许还在监视着整个梦境,赶忙披起拖着地的浴袍,在明月的注视下匆匆穿过长廊。造梦者藏着秘密,少年想。他举手投足间的浮夸若是出现在少年人身上,还能增些天真的意气;可对他这样一位绅士打扮的人来说,就显得做作又虚假。如果他的主人像造梦者一样,那他的梦境就会坍塌成一场灾难。
少年跪坐在床边的地毯,摆弄着那些积木和拼图。他的睡袍满是霜华,发梢沾着剔透的露珠。今夜月光明亮,皎洁的圆月几乎贴在他的窗边,仿佛是他将明月囚禁,强迫它为他照明。他专注地将碎片拼合,隐约看见一张脸的轮廓。他本来还在犹豫,该不该加速时间的流逝,以便快些见到归来的主人;然而他瞥见摆在枕边的水晶铃铛,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拿起铃铛,轻轻晃荡,眼瞳映出主人坦率的笑。那“叮铃叮铃”的声音穿过玻璃,带着他的期望,循着晚风奔向天穹——他想知道,主人是否会如约而至。
那些毫不起眼的细枝末节反而更难确定位置,少年只能根据拼图的形状不断猜测,一次次地修正曾经的错误。这并不是困难的事,只需要做到平心静气。少年的指划过长发,轻抚已经拼好的鼻梁和嘴唇,急着为她添上眼眸,不曾留心窗外的月亮根本没有移动。随着他手边的拼图碎片如同沙漏里的细沙一般慢慢流逝,她的面容也逐渐变得清晰。他认出这就是那张相片,只不过五官未被抹去。他拼完眼眶,却发现手边再没有碎片,于是主人的双眼留下两个空洞,如同毒蛇啮咬的齿痕,蚀在他的心头。
他赶忙起身,在四周找寻散佚的碎片,却一无所获。月华刺着他的双瞳,即将在眼角凝成泪珠。就在这时,房间忽然变得昏暗,似是浮云遮住月影。少年移开视线,下意识地看向窗台。“哐啷”一声,玻璃碎裂,帘布飘舞。少年正要用臂护住面颊,那些飞溅的残渣已化作轻柔的羽毛,狡黠地攀附在他的睡袍。待到这阵风过去,少年才看清他的主人正蹲坐在窗台。他的长袍犹如火焰,在夜风中飘忽不定地灼烧,将房间映得明亮。
“主人……”少年立在床边,一时语塞。借助火光,他看清了主人的鼻尖与双唇,却仍旧没能看清藏匿在阴影中的眼睛。
“我听到你摇动铃铛,就立马从天国赶回。”主人轻巧地一跃,拥少年入怀。他的身躯也如火焰般温暖。
“您听到了……”少年紧紧攥着主人的衣角。他的泪从眼眶逃逸,迅速被火焰蒸干。他感觉主人的面颊贴在他的脑袋,轻拍着他瘦弱的脊背。
“可是,您怎么抛下我,独自去了天国呢?”少年的语调带有责备,但没有怨恨。
“该怎么向你解释呢……我并不是有意寻觅,只是偶然途径。灵感,正是通向那里的一条捷径。是你让我灵感满溢,在狂喜中不知不觉地迷醉,得以窥探大幻想家奥尔默斯特的云上城堡。你要是也在,就会相信这世界存在真正的奇迹;不过幸好你不在,否则你就再也不能忍受这世界的平庸和污浊。”主人的语调让他想起造梦者调制的饮料,也许那就是灵感的味道。
“可是您说过,您不想要去往天国,只想要尘世的幸福。”少年将主人抱得更紧,仿佛怕她会随时离去。
“是的,因为那里没有我的天使。”主人的语调忽然变得有些悲伤,但十分坚定。
“但是,难道你不想见识一下真正的天国吗?如果在你这样的年纪窥见过天国,我就能在创造的路途上行得更远。”主人温柔地解开他的双手,半跪在地,和他面对面地望着。这是少年第一次看见她的眼瞳,就像透过五彩斑斓的泡泡观察到的皓月。从没有人能够如此近距离地欣赏璀璨的星空,除非他能够忍受孤独,甘愿在失重的宇宙漂泊。那时,即便他惊喜得浑身颤栗,也没有人能听见他的诉说。但是,他会看见自己的眼泪。
“怎么了,为什么还在哭呢?”主人用拇指拭去他的泪滴,温柔的眼眸闪过一丝不合时宜的惊慌;然而少年已被美摄去心魄,并未发觉。
“我不想去天国,只想永远和主人在一起——”少年小小的脸颊几乎被泪水浸透。他环住主人的脖颈,将脑袋枕在主人肩头。
“永远……吗。”主人轻笑,捋着他的后脑,品味着这个对他而言有些沉重的字眼。
之后,他们没有再言语,直到少年的呜咽停歇。他们依偎着坐在床沿,仰望黯淡而疲惫的月。
“一直待在庄园,其实也有些无趣吧。”主人发问时没有转向少年。
“只要有主人在,就不会感到无趣。”少年环住主人的腰,将脑袋靠在他的上臂,两腿轻晃。
“那你有没有想过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呢?”主人抬起手臂,似是要拥他入怀;然而她的胳膊却在空中僵住。趁她收回手臂之前,少年已钻入她的怀抱。
“可是,主人说过,这里已经是世间最接近天国的地方。想必外面的世界也不会比这里更好。”欢欣的声音中洋溢着天真。主人低头,看着倚在腰肢的少年,像是审视着写满自己不成熟想法的稿纸。
“……在你眼中,主人是个怎样的人呢?”她悬在空中的手没有去搂少年的肩,而是撑在床褥。
“主人啊……是个很美、待人很好、声音清亮,讲话能洒落一地彩羽的人……当然,主人也有缺点,那就是很少像这样与我亲近,总是只在暗地里关心我。”少年顺势躺倒在她的大腿,仰面朝上。主人低头看他,垂下的发触到他的鼻尖,挡住他的视线。
“可是外面有更多生得俊俏的男女;见到你的模样,他们待你只会比我更好;他们还会讲许多钻石玛瑙般的故事……你只是没有见过他们,这才错将我当作唯一值得信赖的人;可实际上,我并不像你眼中这般美好。就像这轮圆月,借助日光才能散发清辉;细看之下,不过是一具灰白的腐尸。”主人将少年的身躯托起,起身又想逃离。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主人……”少年双手掣住她的衣角。灼烧的长袍无情地啮咬他的小手,他却攥得更紧。
“我为什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去臆想登陆月球所看到的荒凉景象?”他从床沿一跃而下,拦腰抱住那团明亮的火焰。他感到自己全身都被剧痛所包裹,但他没有松手。
“因为你是这世间最耀眼的宝石,只有大幻想家的城堡才配得上你。我怎么能自私地以圆环将你囚禁在我的手指,任粉尘与皮屑玷污?”火势收敛,直至熄灭。除却心脏,少年的身躯再没有留下疼痛的印痕。
“抱歉,是我有些失态,你可能不理解我说的话。”主人转身,将他抱到床沿,就像安置一只漂亮的玩偶娃娃。他单膝跪在少年身前,轻抚他的发,亲吻他的面颊。
“您为什么要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不,不是这样的,这十年间,我还没有见过比您待我更好的人。”少年双手捧着主人的面颊。沐浴在她眼瞳映出的透亮,他忽然感觉自己找寻到了所谓的灵光。
“十年……不是很长的时间,何况你才只有七岁。”主人握住他的手,眼含笑意,似乎只把他的话当作好心安慰。
“我……”少年语塞。他在梦中只是七岁的男孩,倘若告诉面前的主人,她只是梦境中的一个幻影,那实在是太残忍也太荒谬。他随即意识到,在梦境中,他向主人吐露的真心不过是虚假的自我满足,因为他的主人早已离他远去,听不到他的声音。
那么,就算他将一切如实相告,缥缈的幻影怎会感到痛苦?她的回应也不会是主人真正的想法。一切不过是徒劳,少年想。将美梦视作虚假,不再愿意相信幻境的真实,这是一个危险的讯号。
“请跟我来,见识一下我从云上城堡带回来的礼物。那样你就会明白,庄园外的世界有多么辉煌。”她牵起少年。房间开始倾坍,他刚刚堆起的积木也随之轰然倒塌。少年挣开她的手,想去拾走枕边的铃铛。他的床陡然碎裂成无数拼图碎片,跌落一片纯白色的深渊。在他坠落之前,主人已将他瘦小的身躯托起。
白茫茫的虚无已将整个世界吞噬,主人却浑然不觉,抱着少年,在虚空中踩出一条看不见的路途。远处,幽蓝的花丛轻轻摇曳。少年又望向主人身后,那里堆积着许多印刷的或手写的字符,像燃烧后的余烬。
“那是什么?”少年好奇地发问。
“也许是你的填字游戏,也许是我曾经写过的诗。”主人没有回头。
“您有为我写过诗吗?”少年趴上她的肩头。他记得造梦者说过,这些美梦是基于他的记忆生成的。既然他还没有醒来,那么将她当作记忆中的主人,少年会觉得更温暖些。
“没有。你就是我所见过最美的诗句。我的双眼已被你迷住,不敢擅自为你添加苍白的注脚。”主人仍然盯着前路,没有扭头看向少年。少年觉得她的话虚浮得有点像造梦者的语调——大概是因为这段对话不曾发生在过去——于是他没有再说话。
“我们到了。”少年紧紧抓着主人的衣袖,直到确定脚下踩实才肯松手。主人轻吹一声口哨,一只小兽便自花丛中探出脑袋,看着是猫的模样。
“这就是来自云上城堡的礼物,一只小猫?”少年有些难以置信。
“小猫?你的想象力还真丰富。它的确很像一只小动物。”主人轻抚他的脑袋,端详着缓缓钻出的小猫。它的身躯很长,浑身洁白,就像一节车厢。
“但它可比小猫厉害多了,它能够实现你的美梦。”主人的语调带有不易觉察的骄傲。
“实现美梦……”少年一愣。那只小猫忽然张开大口,变成一座棺椁的模样,将他吞入腹中。主人的手直到最后才从他的脑袋上移开,彗星般的不舍划过她的眼眸。
纯粹的黑暗之间并没有任何不同。待在小猫的胃袋,或是造梦机器的内部,少年感到有些害怕。除了黑暗,他更担心这样一种可能:造梦者就是他的主人。他可以曾是这座庄园的主人,可以利用造梦机器删除他的记忆。随后,他可以将自己的记忆也删去,离开庄园,以造梦者的身份自居。然而,还有一点让他不至于向这样悲哀的命运臣服:他的主人是一位长发及肩,声音清亮的少女。少年徒劳地抓住这个信念,以防止自己被小猫的胃液溶解。也许他的主人曾经和造梦者相爱——这种假设并不比之前好多少。或者,他委托的这位造梦者先生只是众多沽名钓誉的骗徒中的一个,而真正能创造美梦的机器在他的主人手中……他可以假设出无数种可能,但主人曾删去过他的记忆,这点确凿无疑。
“可是……少爷他明明很喜欢这里。”胡思乱想间,少年隐约听见管家的声音。
“这里是他见过最接近天国的地方,他当然会喜欢这里;可这里毕竟不是天国,倘若他一直待在这里,就是我耽误了他的前程……”她的语调充满掩饰不住的哀伤。
“您可以为他提供优渥的物质条件,我可以将他照顾得很好……即便您决定远去,也并不妨碍他在这里继续生活。他的命运可以由您改写。”管家的言辞恳切。
“改写命运……然而人的命运不可改变。他不属于这里,你又凭什么假定我们的照料必定对他有利?我只为人们提供欢愉,而不会试图改变人们的命运——无论他们是否值得拯救。”所有落叶的絮语都被埋葬。主人的声音如同冰冷的石碑,镌刻着似有似无的悲戚。
“即便他是这世间最耀眼的宝石?”
“正因他是世间最耀眼的宝石。整件事是一个自私的错误,我会还他自由。倘若他没有忘却,或者多年后命运指引他回到此地,那么,就请他成为庄园的主人吧……”主人的话语开始变得模糊。少年感觉自己正被芳香四溢的液体浸透,逐渐沉没。然而黑暗还是黑暗,不会有任何改变。
少年取下眼罩,随手丢到一旁。他坐起身,任睡帽的绒球滑落到他的锁骨。窗外镶满镀着金边的乌云,风的谈笑被玻璃隔绝,幽蓝色花瓣铺满花园小径的景象被墙体阻挡。
进入梦境和醒来的过程都很莫名其妙,少年的意识还有些模糊。不过,梦境本身也是莫名其妙的东西,他想。
“扑哧——”墙角造梦机器的声音打破日暮时分的沉寂。少年回头,看见造梦者脸覆手帕,双手交叠,如同一具尸体安详地躺在棺椁。熟悉的芳香在房间蔓延。
“你醒啦。”造梦者拿掉手帕,扶着机器的边缘起身,来到少年的床沿。失却镜片的掩护,男人疲惫的黯淡眼瞳中流露出恐惧与心虚。
“梦境的体验怎么样?抱歉,在你进入主人的房间后,我忽然失去了对梦境的掌控。真是奇怪,这种事情是从来没有过的。”造梦者觉得少年的神色有些奇怪,扭头望向窗外。他本不希望在日暮时分醒来,但命运似乎总喜欢与他开玩笑。
他发问时,少年盯着他的面颊。五官的轮廓的确有些相像,少年想。但仍然存在其他可能:面前的这位造梦者只是主人的弟弟,因他离她而去,她才掳来少年替他的位置……之后她得知弟弟的消息,毅然离家去寻。然而,这个故事若要成真,还有许多细节需要打磨。只要故事还存在于头脑,一切不合理的地方都可以轻易得到解释。
“恕我直言,造梦者先生,您的梦境并不像我所听闻的那样奇妙;可是,也并非毫无价值,至少我记起了主人的样貌。您知道吗,他也许是个男孩。”少年的话语中带有试探。
“抱歉,我的灵感的确已经枯竭。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不收取任何费用。”男人没有回头,出神地望着夕阳,无意间将少年的推测略过。
少年还在犹疑要不要将造梦机器的事告诉男人。造梦者曾说不想回忆起过去,倘若他真是他的主人,他怎能不遵循他的愿望?他想起在调酒台,男人咬住带有他唇印的吸管;他想起在造梦者的房间昏睡前,男人吐出的奇怪话语;他想起戴着眼罩踏上台阶时,男人轻浮的举动……男人藏有秘密,收起真心,少年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失却记忆;何况他现在似乎在有意逃避他的推测。
“嗒嗒——”叩门的声音传进他的耳畔。他转头看见管家推门而入。
“好啦,如果你有什么问题,就尽情向管家先生提问吧。”造梦者颔首向管家示意,接着打算离开房间。
“您不想听听吗?毕竟主人和您可能有很紧密的联系呢。”少年的话语让他停下脚步。
“我不喜欢回忆过去。况且,我还要些事情要办。我问过管家先生,庄园后的草地建有一块小小的墓园,他允许我将造梦者时期的记忆埋葬在那里。我得去收拾东西。”他瞥向少年,又极快地转过脸。
“既然你被允许住在这座庄园,那么我删去记忆后,这台造梦机器就交由你处置。好好待它,这可是真正来自云上城堡的奇械。”男人用指轻挠机器,它的两扇外壳间张开一道小缝,像一只小猫正眯起双眼。趁所见还未及在脑海回想,他快步走出房门,从阴暗的墙角步入长廊。
少年透过门框,望向填满长廊的阳光,感觉心里空荡荡的。管家替他堆好靠枕,侍立在床边,恭敬地等待少年的吩咐。
“请您告诉我真相吧,管家先生。”少年没有靠在枕上,而是隔着被褥环抱双膝。他转向管家,垂目看向他映在地板的影。
“少爷,旧事由我讲述,难免染上我的主观看法。我想您的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猜测,所以,请允许我只回答您犹疑不定的部分。”管家将腰弯得更低。斜阳擦过他的背,刺向少年的双眼。即便是残阳,它的光辉也难以抵挡。
“那么,请您告诉我,主人……是一位男性,对吗?”少年屏住呼吸,等待着命运的判决。他看见管家眼角的皱纹堆出深沉的笑意。
“没错。主人年轻时蓄着长发,面容俊俏,声音清亮,衣装华贵,俨然一副漂亮姑娘的模样;然而他的确是位少年。”管家闭起双眼,像是在怀念主人曾经的容颜。
“所以……我的主人,就是这位造梦者先生,对吗?”睡帽忽然自少年的脑袋滑落。他的声音打着哆嗦。并不像对着风扇说话那样:词句被扇片切割,铣出机械的质感,是独属于夏日的无忧。他在严冬等待着一场审判。
接连不断的“嗡嗡”声让造梦者有些心烦意乱。他望向四周,没有发现昆虫的踪迹;但他可以想象那些昆虫是如何用透明的翅膀切碎空气。倘若将一片轻纱般的蝉翼覆在眼角,看向月光,也许他的眼睛就能重新恢复光泽,正如他刚成为造梦者时的那般灵感满溢。他踏上一片被青草占据的开阔地,左右打量着那些稀稀拉拉的坟墓。就好像玻璃杯的碎片,零散得毫无章法。他停在一块碑前,想要借月光辨认镌刻着的字迹;可碑上的伤痕早已被抚平,或者说,那些本该完好的肌肤也被削去。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墓园,男人想。他走到一片青草长得很高的空地,挖出一个浅浅的土坑,将盛着笔记和手稿的小箱掩埋进去。在月光下,他重新将少年的委托浏览一遍。看着少年郑重修改的一个个秀气的“她”,男人的脑海又浮现出那双眼眸。他望向无云的清朗夜空,觉得整片天穹都是少年漆黑的瞳孔,而明月是映在他眼瞳的一点高光。他本想亲吻少年的字迹,却立即想到那代表被他爱慕着的主人。于是他将唇覆在那道将“他”否决的划痕——那是他们仅存的,也不会再改变的联系。
他将这张纸轻放在笔记顶端,随即觉得不妥,又将它改夹在一本厚重的笔记中间,再取出几本笔记压在上面,这才合起箱盖,慢慢将坑填平。他取来一块石板,用小刀刻上“造梦者”三个字,安放在土坑旁。他知道这样浅的划痕很快就会被蚀得辨认不清,但他不介意被遗忘,也不介意徒劳。
男人做完这一切,觉得心里轻松不少。他朝无垠的草原远方眺望,发现一块小小石碑旁的土堆有被翻动的痕迹。他心里又隐隐有些不安,快步走去,看见一只晶莹剔透的铃铛跌在泥土,而石碑上的字迹已经辨认不清。他拾起铃铛,轻轻摇动,“叮铃叮铃”的声音如月光般清澈,似乎也能循着月光升腾至天国,将那极乐世界的亡灵召回。黛紫色的芳香氤氲在他的眼前,一朵朵幽蓝的鲜花悄悄绽在他的脚边。
他记起自己曾经是个长发及肩的少年,眼中含着奕奕神采,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庄园。沉醉在幻想,他曾经真心实意地相信奥尔默斯特的传说,想要以诗行搭建天阶,涉足那座云上城堡。为了满足欲望、找寻灵感,他开始着手研究一种能够创造幻境、模拟美梦的机器。十九岁那年,由于机器研发的进展不顺,他又觉得自己的灵感已经枯竭。看着那些词句,他骤然怀疑起自己的眼光,在绝望中将那些聊以自娱的诗稿全部焚毁。就在一个天空堆满余烬的黄昏,他出走庄园正信步采风,一位天使般可爱的男孩自草原尽头朝他奔来。
他奔向他,仿佛寥廓的天穹只属于他们两人。彼时日月同辉,男孩正挣扎在夕阳啼出的鲜血,而他则领着囚禁残月的幽蓝蔓延。在他们即将擦肩而过的一瞬,他单膝跪地,拥男孩入怀,就像他曾经执笔将那些稍纵即逝的灵光封印在稿纸。他不敢松手,不敢去看男孩的神情,因为他害怕男孩会如萤火虫般逃离他的合拢的双掌。他只能看向天空,那深沉的幽蓝推着黛紫色的交界线一往无前,饮尽残阳的血。男孩的胸膛温暖,贴紧他被风吹冷的躯体,却止不住他的颤栗——满是狂喜的恐惧。
他松开手。男孩后退几步,有些警惕地打量着他。夕阳在男孩的脸颊留下血迹斑斑的羞赧,衬得他的眼瞳愈发漆黑深邃。那里空洞得一无所有,如同死亡般纯粹,是所有幻想的开端,也是所有幻想的终结。他将右手覆在左胸,微微俯首,任两侧的鬓发帷幔般垂下,将除男孩以外的视线全部隔绝。那些缤纷的劣酒、繁丽的诗节、精巧的奇械,都在纯黑的漩涡当中旋转、溶解;他的疏狂、他的自卑、他的绝望,都随他一道拜服在这缪斯的脚边。
可是男孩实在太过圣洁,他怎敢让自己卑劣的影掩盖他的光辉?初见男孩的那一瞬,他确信自己灵感满溢;可在造梦机器完成之后,当他望向男孩纯黑的眼瞳,就只能看见自己斑斓的欲念。他空虚得多么丑恶!失却灵感,他觉得自己就像灰白的月球,借助阳光才能散发清辉;危险的是,他有力量将那颗恒星吞噬。因此他怎敢不将自己囚禁在阁楼,来回抚摩男孩穿过或即将穿上的衣裳,暗中窥探他在幽蓝的花丛与飞蝶作伴;借着睡梦的掩护坐在男孩的床沿,望着他安详的睡颜……直至他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
“造梦者先生……您还在这里。”少年的声音自他的身后响起。
男人没有回头,轻晃手腕,让那铃铛发出“叮铃叮铃”的清脆声响。
“主人……您已经想起来了,对吗?”造梦者听出少年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本想展露那种虚伪轻浮的笑,将整件事搪塞过去,但他忽然发现自己不再能够坦荡地逃避真心。
“你长大了,比以前还要美。”男人转身,极力装出一副平静的模样。他感到眼角有些酥痒,也许又是烦人的昆虫。
“可是,您变得不再美了。”少年的眼泪本该比男人的更加昂贵,可他却毫不吝惜。
“在你面前,我向来是不够美的,从来不够。”造梦者看向月亮,觉得自己的眼睛稍稍恢复了一些光泽——也许是泪水太过充盈的缘故。
“不,您曾经是多么美。您怎么能忘记呢?”少年将一张相片递给男人。相片中是一位面容俊俏、长发披肩、身着红袍的少年。
“那时我还漂亮得像个姑娘……”造梦者用气声感慨。他粗糙的手指沿着泪痕,攀附到眼角的皱纹。
“就凭我现在这副模样,你也不希望这个主人留在你身边吧。”男人洞悉一切的目光中渗着一丝悲哀。
“我……”少年垂下脑袋,用臂拭着眼泪。
“没有关系,反正我去意已决,这段记忆也将很快不复存在。你爱慕的主人早就被造梦机器吞噬,所以,我不是你的主人;但是,凭借他的记忆,我可以告诉你:他的确真心实意地爱着你——尽管他总是躲着你。你现在能明白吗?也许到了我这个年纪你才会明白,也许你永远也不会明白。我希望是后者,这就代表你会永远幸福。所以就将这段记忆当成一场美梦吧。我希望……希望并没有用处,可我还是希望:美永远也不会离开你。”男人将这段话断断续续地说完,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墓园。和少年擦肩而过的一瞬,他将相片和铃铛放进少年的口袋。
倘若逝去的梦也有灵魂,天边最明亮的两颗星就是主人注视着他的眼眸。少年独自立在墓园,为造梦者埋葬的记忆默哀。
“你明白吗?”一位戴着礼帽的男人坐在酒桌边,约莫三十岁的模样,皮肤白净,身材微胖,没有胡须。酒桌对面的少年十二三岁的年纪,浓重的黑眼圈间满是疲惫。
“你是认真的?这是你第几个版本的身世?”少年的眼中满是怀疑。
“这次我说的可是实话,你瞧。”男人故作正经。他摘下头顶的礼帽,从里面掏出一个剔透的铃铛。
“不错不错,这次连道具都准备好了。不过,说真的,这次的故事编得好多了,至少在相隔多年后,相逢时的心存芥蒂还是有些可信度的。”少年接过铃铛,单手托腮,将它举在灯光下赏玩。他的余光瞥见一个卖冰激凌的小贩。
“给我买个冰激凌,我就相信你的故事。”少年将视线投向男人,嘴角勾起一丝坏笑。
“如果你想吃冰激凌,可以直接和我讲,用不着说这样的话。”男人撇撇嘴,有些不情愿地起身,走向吆喝着的小贩。他的面颊黝黑,但是双眼明亮。
“怎么,买个冰激凌就让你心疼成这样?”男人回来的时候有些恍惚。少年舔着五彩缤纷的雪糕球,丝毫不怀疑这才是美梦的味道。
“他的模样有些眼熟。尽管他的面容像晒化的巧克力,可我还是认得那双眼睛——他是我的主人……也有可能是我弄错了,你知道吗,主人的姿态可是很优雅的。”男人回头再想看时,小贩已经推着雪糕车淹没在人丛。
“我不怀疑。”少年将幽蓝色的雪糕球一口吞下。
“因为在你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就一直站在你的身后,用奇怪的目光盯着你。”
令人迷醉的芳香弥漫在他的鼻腔,那是清晨醒转时未及消散的美梦。
“叮铃——叮铃——”铃铛轻晃,可是不会再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