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梦者与逝去之梦(上)

“这大概是我在七岁时做的梦,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在梦里,我生活在一间装点得温馨的房间。每天,我都会被穿过白色纱帘的阳光轻柔地唤醒。随后,一位仆人会端着折叠整齐的衣裳推开房门,带起一阵清风。深红的帷幔会蹭上我的面颊,裹着淡淡的阳光气息,温暖我被月色浸寒的身躯。当我仍睡眼惺忪地任目光蜷伏在微微颤动的纱帘上时,精致又舒适的衬衣已经贴上我的胸脯,将我的心烘得暖融融的。我能分辨,那不是太阳的温度,而是她手心的余热。她大概曾双手交叠,将这套衣装捂在胸口;再翻来覆去地抚摩,抹平藏在褶皱间的吻痕;最后,才亲手将这精心挑选的服饰恋恋不舍地交给仆从。于是这身行头沾染了她的芬芳——也是仆人们领着我在花园漫步时,弥漫在整个午后的香甜。那里,熏风氤氲着花瓣和阳光的色泽,欢笑着掠过我的发梢,错把汗液当作露水啜饮,还为我的双眼蒙上一层淡粉色的雾霭。因此,当我循着直觉、循着迷醉的蝶,抬头望向那座朝南的阁楼,望向立在玻璃后注视着我的她时,总是看不真切。说来奇怪,我记得自己明明是被她揽在怀里,带进这座庄园;可我却记不清她的模样——也许是她垂下脑袋时恰好遮住了阳光,我只记得她及肩的直发。她将我安顿在房间,再不肯亲昵地拥我入怀,只是安排侍从悉心照料;她自己则躲在暗处遥遥地探看……”

讲到这里,少年忽然顿住。一名男子本坐在他的对面伏案书写,此时也刹住笔,将脑袋微微偏向一侧。

整个房间陷入绵延的寂静,如同窗外白茫茫的天穹。

“……然后呢?”男子的声音有些沙哑,在说完后,他清了清自己的喉咙。他咳嗽的声音很粗鲁,和光洁的桌板不太相称。

“就到这里了……”隔着反光的镜片,少年看不清他的神情。

“就到这里了?”男子挑起左边的眉,显然是有些不太相信。不过他的声音总算恢复了正常,腔调还有些迷人,和他的假领一样优雅。

“是的,我只记得这些了……”少年的声音有些发虚,如同他所描绘的梦境一般缥缈。

“没关系,对于大造梦家来说,这点儿素材也足够了。”男子的笑像是宽慰,不过并不纯粹。

接着他将纸递给少年,也将那声“抱歉”堵在少年的喉管。

“那么,请再过目一下,确认我没有漏掉一些重要的信息。”

少年接过那张薄薄的纸。造梦者的字排列得整齐,读起来却有些费劲,因为那些字的笔画都歪七扭八,像被涟漪漾开的倒影。

“哦,不好意思,请等一下,是‘她’而不是‘他’。出现在我梦境中的是一位女性……一位少女。”少年乖巧地立到造梦者身边,将纤细的手指点在错处。

“真是抱歉。”造梦者笑着将钢笔递给少年,示意他自行修改。

“这是对我坚持手写而不用录音的奖赏。虽说写作只是言语的补充,有的时候反而能避免出错。”靠着椅背,男子的语调漫不经心。

少年俯下身躯,郑重地将每一个“他”都修改成“她”。

随后,他放下钢笔,将纸张举起,重新浏览一遍。确认无误后,他才将自己沉甸甸的梦境郑重地托付给这位头发梳得油亮的中年男子。

“对了,还有一个问题。虽然我的心里已经有数,可我还是想再问问你:你是否希望这位女士拥有面容?”造梦者轻佻地以食指和中指夹住少年的美梦。

“只要不让我失望,我不会介意……”少年盯着男人打理得整齐、泛着油光的胡髭,忽而觉得很像纸上的蝇头小字。

“很好,很好,我就喜欢像你这样的委托人……”造梦者将纸钉到墙上空空如也的留言板,后退几步,将手托在下巴。

“也许我该用一颗青苹果遮住她的五官。”他的脑袋歪向一边,像是在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征询少年的意见。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眨着明亮的大眼睛注视着他。

“如果没有什么疑问,你可以先行离开。等到梦境设计好以后,我会通知你的。”男子瘫进座椅,将双手枕在脑后。他的皮鞋驾轻就熟地搭上桌面。

“那个,请问,我可不可以留下来……”少年回到客座,声音很轻。

“什么?”男子微微皱眉,不太确定自己听到的请求。

“……请问,我可不可以留下来,观看您造梦的过程?”少年的手紧攥衣袋,视线落在留言板底下的一排图钉。

“不行。呃,我的意思是……最好不要。”造梦者不自觉地起身,在窗前不安地来回踱步。

“我没有其他想法,只是对造梦的过程感到好奇……”少年申辩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是想成为一名造梦者吗?”男人忽然停住脚步。镜片的反光直刺少年的双眼。

“我……”少年慌乱地垂下双眼,仿佛松鼠在偷橡果时被抓个现行。

沉默。也许是时间踉跄了一步。

“算了,这个问题不重要。”造梦者似乎洞悉了少年的心绪,再度倒进座椅,轻松地翘起二郎腿。

“那您的意思是……”少年摸不准造梦者的想法。他的鞋尖以别扭的姿势亲吻着对方。

“若是放在以前,我一定会拒绝。”男人的目光投向留言板上唯一的纸张。那在煞笔时留下的重重一点格外扎眼。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反正你也将是我的最后一位顾客,让你看看又有何妨。”他信手拿起桌上的钢笔,灵巧地任它游走在指间。

“最后……一位?”少年咀嚼着男人的话语。

“我还挺高兴的,我的最后一位委托人是位漂亮的少年。”造梦者将身子转向少年,拉下眼镜,露出戏谑的眼神,赏玩着这位局促不安的客户。

“漂亮……”少年不自觉地将手覆上自己的面。造梦者的座椅背后,他虚幻的容颜是窗玻璃投射出的美梦。

“你几岁了?”男人的语调依然漫不经心。他以鞋尖轻巧地一点,转椅将他的背影留给少年。

“十七岁。”少年的视线随着座椅上的男人旋转,感到有些飘飘然的晕眩。

“十七岁……很好,正当是创造欲念最强烈的年纪。不过,说实话,你的梦境让我有些失望。”造梦者停止了旋转。他手中的钢笔飞了出去,啪嗒一声,砸在少年的心坎。

“失望?”少年盯着造梦者黯淡的双眸,透露出不解。

“是啊,我接过太多少年人的委托:无外乎是关于幻想中的少女,或是希望自己出生在一个显赫的家庭。越到后来,这些需求就越没有挑战性。我只需要套套模板就能将他们打发走。”男人也盯着少年的瞳孔。积蓄的泪水衬得他的眼睛愈加明亮。

“我真没想到,您就这样轻浮地对待他人的美梦……”少年双颊的红晕被愤怒泡开,让人回忆起香气浓烈的热茶。

“那你可误会我了,我并不是轻浮的人。”造梦者起身捡拾地上的钢笔,顺势坐到少年身旁,从胸襟抽出手帕递给他。

“我很清楚,即便梦的内容对我而言千篇一律;在它们主人的心中,却如同整个世界般重要。因此我对待工作绝对认真,对待客户也足够负责。你大概还不了解造梦的原理,才误将‘模板’二字和粗制滥造的工业化联系起来;又或者是我的口吻太过……自由,让你疑心我是应付了事的偷懒家。唉,关于后面这点,我请求你的原谅。我只是在阐发内心的真实所想。毕竟再漂亮的图画,重复描摹一万遍也的确会惹人厌烦。也正是由于厌倦,我才打算另谋出路。”男人自然地搭上少年抽动的肩。比起热茶,他更喜欢亲手调制五彩缤纷的甜酒。

少年的心绪稍稍平静,可还没有止住哭泣。男人想起浴室漏水的花洒,和黑暗中永不停歇的心跳。

“还有一点,我有些好奇:你所描述的梦境,究竟是来自真实的记忆,还是精心编织的故事?你的梦的确充满诱惑,可还不够怪异,有点……太符合逻辑了。”造梦者接过少年送还的手帕,将它和钢笔一道插入胸前的口袋。

“会有区别吗?”少年偏过头,睫毛上还沾着小小的泪珠。

“当然,美梦的最终呈现是一种双向交互,需要依靠你的记忆和幻境产生共鸣。简而言之,你的记忆越真实,幻境所能提供的细节也就越逼真,甚至能拼起你早已遗忘的碎片作为惊喜;而虚构的故事,会让你感到陌生,像是一场电影。很多人倒是不介意看一场电影,更何况是为自己量身打造的电影。”男人又将自己的双眼隐藏在镜片之后,看起来很专业。

“……那你的意思是?”少年的呼吸又急促起来。

“没错。如果你的记忆足够真实,那么,在我提供的梦境里,她的面容会逐渐清晰。”

冷冷的语调砸在少年的心,犹如剔透的冰块跃入玻璃酒杯。

“鉴于你的年纪尚小,所以我加的都是些不含酒精的饮料。”一杯混着黛紫色的幽蓝饮品被摆上长桌,像一片星空映在大海。

“说得好像谁没喝过似的。”少年轻声嘟囔。他的双眼因心醉而微微眯起,光束间的尘埃落进他细密的睫毛。

“是吗?我还以为你是那种听话的小孩儿。”造梦者将那些花花绿绿的瓶子摆回柜台。

“这也是造梦过程的一环?”少年捏住吸管轻轻搅拌,碎冰和杯壁相碰,发出风铃般悦耳的声音。

“别这么心急,我得先带你参观完我的居所,毕竟你是我的最后一位客户。不过你说得挺对,这种饮料具有安神的功效。稳定的情绪会有助于后续工作的推进。”男人摘下洁白的手套,随手将它们丢在地板。他拉开一把椅子坐到少年对面。右掌一翻,做出个“请”的手势。

少年不再言语。他低下头,开始小口啜饮。

“怎么样?”男人目送他的杰作滑落少年的喉管。微暗的灯光下,他的脸被柜台的饮品切割成不同的色块。

“所以,你不再当造梦者,是想要去调制饮品?”少年没有回答他,只是趁着换气的间隙再抛给他一个问题。紧接着,梦幻般的色彩又将透明的吸管填满。

“当然不是,这只是我的个人爱好。”男人转过脸,擦拭起一只足够干净的酒杯。

“我不想再从事任何与创造相关的职业,我的灵感已经几近枯竭。也许我会先去希腊游历,再去非洲打猎;等到我的面容被阳光晒化,没有人再认得出我,我就回到这里做点小生意。”他将那只酒杯抛到空中。挣脱引力的星屑发出耀眼的光芒,滑过男人的指尖,在地上跌得粉碎。此时,空气恰好混入那杯梦幻般的液体,在吸管中发出难听的声音,盖过酒杯那阵清脆的呻吟。

“像爵士乐。”少年的唇松开吸管,在那里留下一个湿漉漉的印痕。

“这不可能。”造梦者皱起眉头,从少年面前夺过玻璃杯。杯的外壁还留有少年掌心的余温。他覆上少年的唇印,在冰块间搜集着残梦,发出粗俗的“呼噜呼噜”声。

“我明白了。”他将柯林斯杯“嗒”的一声砸上桌面。少年觉得他的夸张有些故作姿态。

“这杯饮品本该是无声的甜,像那些飘浮在蓝天的棉花糖。可是这次我加了几滴你的眼泪。”男人吐出叼着的吸管,将它与白手套和碎酒杯葬在一起。

“你怎么会有……”少年忽然瞥见男人胸前探头探脑的手帕。男人拍拍它的脑袋,它就鼓在他的胸前。

“就当是你付给我的一部分报酬。吃亏的可是我,毕竟它们落进的是你的胃袋。”造梦者朝他耸耸肩。

“……每位委托人都会得到独属于他们的饮料吗?我的意思是,他们品尝自己情绪的味道,也是造梦必不可少的程序吗?”少年双手托腮,仰起脑袋。

“这倒不是……”男人觉得他的双眼黑漆漆的,却仿佛残留着群星的色彩。也许这对眼球很适合用来模拟“灵感”的滋味。男人避开视线,装作在观察一颗灯泡。

“好可惜哦……那你听说过‘鸡尾酒钢琴’吗?那种机器能根据你弹奏的乐曲,调制出不同味道的酒精饮品……或许你可以考虑添置一台。”少年认真地给他提出建议。

“我知道的。鲍里斯·维昂的描述足够详尽,可惜我缺乏音乐天分。就算捣鼓出这么一架机器,也只能配制出走调的饮品;不过他在另外的方面给我提供了灵感。”

男人领着少年转进另一个空旷的房间。那里有一台棺材模样的机械装置斜靠在墙角,被柳絮般的尘埃掩埋,像是一场暮春的葬礼。

“依靠这台机器,我才能成为这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大造梦家。”男人一手引向奇械,一手按在胸前,单膝跪地,像是在演一幕歌剧。

少年轻轻敲击机器的外壳,只有沉闷的“当当”回应,像是摆出一副刻薄的面容,冷漠地拒绝他的请求。

“哦,不要敲它,它会生气的。像我这样,用掌心慢慢抚摸……没错,就像为一只小猫梳理毛发。”立方形的装置缓缓打开外壳,如同绽放的花蕾。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它是做什么的。”少年想躺进去,但被造梦者一把拉住。

“具体的细节我已经不记得了。总而言之,我大概是从《红草》中得到的灵感。也不能这么说,因为从古至今,每一代人都会提出忘记忧愁的诉求。这台装置创造的初衷是提取记忆,再将它呈现在使用者的眼前。如果使用者决定不再面对这段回忆,那么机器就会将它删除。后来我想,既然得到记忆的辅助,那么我只要再以愿望稍加引导,就可以创造出令人满意的美梦——足够真实,也足够刻骨铭心,不会随着日出而消散。”男人自己躺了进去。他闭上双眼,双手交叠,一副安详的模样。然而灰尘钻入他的口鼻,害得他狼狈地呛了几声。

“就像《美丽心灵的永恒阳光》。”少年托着下巴。看着造梦者的模样,他又想到金字塔里的木乃伊。

“那你呢,你删除过自己的记忆吗?”他注视着造梦者气恼地掸开落进机器内部的灰尘。

“我?当然。承载太多他人的愿望,如果不清理掉一点的话,我大概已经疯了……不过话虽这么说,实际上因为工作需要,我还没有屏蔽这部分记忆。我删掉的都是自己过去的经历。毕竟,如果要彻底重新开始的话,过去只会是未来的累赘。”男人从舱内爬出,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

“你有什么想要删掉的记忆吗?”造梦者叉着腰,看起来很疲惫。

“如果你的梦不能令我满意,我大概会抹去这次委托的经历。就我所知,新的记忆会覆盖旧的记忆,所以我不能让那段梦境被污染。”少年认真地盯着造梦者的镜片,突然意识到那只不过是用来装饰的玻璃。

“你果然不是乖乖小孩。”男人摇摇头,却忽然笑出声来。

“那样的话,我可以重新向你介绍我的业务。一遍一遍反反复复,直到你对我的设计满意为止。你真是个天才!如果你早些来当我的助理,我就可以实现零差评了;而且,作为客户,你还需要一次一次地向我支付费用……”男人看见少年的眼中露出嫌恶的神色,赶紧打住话头。

“只是开个玩笑。事实上,删除记忆这个功能,我还从来没有向其他人透露过呢。”他冲少年摊摊手,展示自己的坦诚。

“为什么呢?”少年似乎不太相信他的油腔滑调,眼里充满戒备。

“你就将它当作是我个人最隐秘的幻梦,也即最初的美梦。”造梦者深情地望着他的机器。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些做作,少年不能确定他是否只是在逢场作戏。

他是个藏着秘密的人,少年想。想要真正认识他,就得避开他的视线。

“一遍一遍地与你重新相识……那应该会挺有趣的吧……”望着少年的背影,造梦者依旧沉浸在刚才的灵光一闪,立在原地喃喃。

他本想再好好调试一下他引以为傲的机器,可他想起少年即将进入的房间,于是赶紧追了上去。

“这里简直就像个垃圾场。”少年从窗边爬起,勉强找到一个小小的立足点。他的面前是一张大床,被褥缩在床尾的一角;那些皱皱巴巴,却风韵尚存的礼服醉汉般横七竖八地倒在彼此身上。地面胡乱地散落着手稿、草图、铅笔头、空酒瓶、毛绒玩偶、翻开的旧书、断裂的光碟,还有缠作一团的胶卷。

“我说过,我需要活得……自由一点……”造梦者讲这话的时候有点底气不足。他倚靠在门框挠着脑袋,脸颊泛红。

“不过,你可真不是个乖孩子。没有经过主人的允许,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进入人家的房间呢?”他一拍脑袋,直起身子,立刻恢复了神气,俨然一副家长的模样。

“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个乖孩子。比起我,你才更像个孩子。”少年似乎没怎么将男人的话放在心上,他正忙着在杂物堆里寻找,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像孩子又不是什么坏事。”造梦者想为自己开辟出一条小径,好将少年拉出房间;可地上的杂物实在太多。他感觉自己像在沼泽里行走。

“毕竟我已经抛却了大部分回忆,几乎快像张白纸一样纯洁。”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的房间这么难走,也许是因为他一直打开房门倒头就睡的缘故。

“白纸,纯洁……这两个词哪个和你沾边?”少年捡起地上的一张稿纸,叠成一架纸飞机,正中男人的额间。

“你更像这架纸飞机。”造梦者接住纸飞机的机身,顺着光洁的机翼展开稿纸,看见自己密密的小字被折痕割成了好几块;就像一面摔碎的镜子,映着他油亮的胡髭。

“好吧,坏孩子,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你的美梦还没有被创造出来,所以你最好不要惹恼设计师,让他把你粉红色的幻想变成一场漆黑的梦魇。”造梦者将他曾经的灵光一现揉成纸团,砸向少年的脚边。

“谢谢提醒,造梦者先生。可是我现在找到了一样比美梦更重要的东西。”少年盯着手中的物件。惨白的日光也想一探究竟,却被玻璃无情地反射开,窜向男人者的双眼。

“是吗?还有什么是比一场由大造梦家精心设计的梦境更重要的呢?”造梦者冷笑着搭上少年的肩,他的手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得猛烈。

“——你的秘密。”少年将手中的相片展示给他。相框禁锢住一个被抹去脸的人,她的长发及肩。

“我的秘密?我可没有什么秘密;就算我有,也不会是一张相片。”男人仔细端详了一番,露出了轻松的笑。

“我根本就不认识她。你觉得她是你梦中的那个人?别开玩笑了,任何一个有点常识的人都该知道,所谓的预知梦不过是胡编乱造。除非她之前曾在你的生活中出现,否则你根本不可能梦见一个不存在的人——当然,严谨一些,不排除你以别人的容貌拼凑出了一个虚构的幻影,七岁的小孩儿。”他的神色坦然,看不出丝毫慌乱。

“既然她的相片在你的房间中出现,那么你该问问你删掉的记忆。”少年迎着男人的目光,毫不退让。

“可惜,记忆删除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就连我也没办法找回那段记忆。”男人眯起双眼,像一只正啜饮鲜血的蝙蝠。

“况且,既然是我主动选择抛弃这段记忆,又为何要自寻烦恼?”他眼中的寒意如同一柄利刃。

“既然您帮不上忙,那我就先失陪了,造梦者先生。谢谢您的线索,至少它让我确信这场寻梦之旅并非徒劳。”少年将相片小心地收入内兜,向男人行了个礼,决绝地转身,准备踏上新开辟的小径离开这里。

“我不允许你离开,在我们一同完成那场美梦之前。”造梦者的声音变得低沉,他的手扯住少年的衣角。

“不必担心,造梦者先生。虽然我们之间发生过一些不愉快,可我仍愿做您的客户。等到您将一切准备妥当后再来通知我吧。彼时,倘若我有幸寻见了她,想必也不会拒绝重温旧梦。”少年也抓住自己的衣摆,想要挣脱男人的桎梏。

“哎呀,你真是一个不听话的孩子。”造梦者沉下脸,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

“别拒绝我,和我一起创造这场幻梦。在梦中,她的面容自然会慢慢浮现……”男人凑到少年的鬓角,将湿润的热气送入他的耳道。他的声音充满磁性,忽远忽近,像是在眼前晃荡的怀表,又像是长廊尽头永不停歇的钟摆。

少年仍在挣扎,他的指甲嵌入男人的手腕,可他感觉使不上劲,仿佛他抓住的是一团棉花。

“小蛇终于露出了毒牙……”少年感到自己被造梦者托举起来。他想反抗,身体却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你对我做了什么……”他觉得自己的声音离舌尖很远,却离天国很近。

“嘘——安神的饮料起作用了。好好休息一会儿吧,因为你将要做一个很长很长的美梦了……”男人一手托着少年的膝窝,一手抵住少年的肩。他将少年安顿在他的床,让他熟睡在同样迷醉的礼服中间。

“真是漂亮。要是你能一直留在我的身边,我的灵感就将源源不绝。”他拨弄着少年的睫毛,自言自语。

不过他去意已决。他这样想着,从少年的怀中摸出那张相片。

在这之前,还有一个谜题未解。

他摩挲着监牢般的水晶玻璃,想要拭去她脸上的阴翳。这当然只是徒劳。他摩擦得越来越快,不像是探索而是在毁灭。火苗舔舐他的指尖,挑逗他的欲念。

他嫉妒她。嫉妒一个消失在他的记忆,却出现在别人梦境的人。他真想将这张相片摔得粉碎,可这样少年就会记恨他。那么,为什么要张扬?为什么不悄悄将这段记忆抹去,将这个讨厌的绊脚石彻底抛开,就像用熨斗烫平衣服上的褶皱?

如果他还有点良知,就不该这么做。记忆有多么重要,只有失去它的人才知道。他自己已经是根内心空空的苇草,怎么还能将漂亮的少年做成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

良知是怯懦者的借口。他凄然一笑,将相片放到少年的胸口。

他倒是不介意就这样一直陪着少年,可她究竟是谁?他的朋友,他的爱人,抑或只是一个完美的巧合?

造梦者立在窗边,轻轻揉搓着发烫的食指,蓦地发现指尖留有尘土。

他明白这张相片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房间了。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在删除自己的某段记忆之前,他会将所有与之相关的物品都埋在一处,立起一座小小的“记忆坟墓”。为了确保自己不会禁不住回忆的诱惑,前去寻找旧日时光的蛛丝马迹,他会将记忆坟墓的地点一并从脑海中抹除。然而,记忆就像传说中的鬼魅,游荡在坟茔久久不肯散去,甚至还会在某些夜晚回到他的脑海。在他彻底结束造梦者的工作前,他允许这种事情偶尔发生,好为他提供一些灵感。

现在他可以推断,相片中的这个人肯定和他有着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否则,他也不会在某个记忆的回魂夜,将这过去的确证从墓穴带回。

不过,他不可能用招魂的把戏随时将记忆唤回他的脑海。他还有工作要做。如果他最终能揭露真相——也如他所说,不过是自寻烦恼。毕竟这是他自愿抛掉的过去。他抛却记忆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前进;即便再舍不得少年,他也不允许生活停滞。

造梦者的诞生即是为博得世人幸福的笑颜;而作为他本人,作为那颗隐藏在轻浮表象下的真心,他同样期待着展露笑颜的少年。

为此,他需要征用一座庄园。造梦者走进会客厅,从抽屉里摸出一卷地图。“哗啦”一甩,地图在桌面铺开。接着,落灰的电话簿被翻动。在拨动轮盘之前,他忽地用掌将传声筒盖住——他还没为自己想好措辞。

“叮铃铃——叮……铃铃——”清脆的声音划破午后的寂静。

男孩欢笑着跑过后院的门廊,带起一阵轻快的风。他的怀里捧着一大束幽蓝的鲜花,映得他弯弯的笑眼都流溢出星河的颜色。会客厅里,庄园的主人正靠坐在壁炉旁的软椅,轻轻地吟诵着诗句。她的面容被书卷遮挡,声音缥缈得如同泛红的余烬。

他本想将那捧鲜花递给她,跟着他的侍从却将花接过。

“抱歉,少爷……主人……她的身体欠佳……”在侍从的掩护下,她很快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男孩立在漆黑的壁炉旁,手中只剩下一杆光秃秃的花枝。倘若做成一根笛子,吹奏时它将传达一个重大的秘密。

“……他该回去了……”

“可是,少爷他……明明很喜欢这里。”

“整件事是一个自私的错误……他不属于这里……我会还他自由……”

夹杂着机械感的只言片语随着晚风散佚而去,破裂的玻璃模拟出风铃的声音。

“叮铃——叮铃——叮铃——铃——”像是悬在马儿脖颈的铃铛,又或许是碎成几瓣的心在相互碰撞。

男孩觉得自己想哭,可他并不特别悲伤。也许是夜晚的露水打湿了他的咽喉。月光掩映下,她的长发氤氲着黛紫色的芬芳。

“我在哪里?”男孩的声音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你在一场梦里。现在,梦境快要结束,你也快要醒来。”温暖的露水接连不断地落到男孩温润的面容。他听了只觉得心安,在微微颠簸的臂弯中,再度沉沉地睡去。

或是醒来。

少年睁开眼睛,发现周围漆黑一片。

记忆中的芳香是如此真实地弥漫在鼻腔,他有些惶惑。犹疑间,唾液滑落他的喉管,并没有溅起酥痒的水花。

他感到自己的脸孔有些燥热,懵懂间,下意识地想以冰凉的手去降温,然而这里的空间比他想象得还要局促。他的手肘撞上一块衬垫,衬垫背后是坚硬的隔板。与此同时,他的指腹触到干涸的印痕,分不清曾是露水还是眼泪。

他模模糊糊地听见造梦者的声音,支起手肘想要起身,脑袋却猛地撞上又一块衬垫。他听见身下传来一声痛苦的低吟,随即,暗沉的斜阳泼上他惺忪的眼。

“……哦,他醒了。”造梦者的面容出现在他眼前。他一手托住少年的脖颈,一手擒住少年的小臂,将他解救出软垫的囚牢。

“它向我抱怨你打它了。”男人的掌在机器坚硬的外壳轻轻抚摸,担忧的视线却紧随着少年。机器没有察觉,它满足地合上叶片,像一只听话的猎犬。

清凉的晚风从远处的平原涌来,将最后一丝梦的温存自少年身上剥离,为他撕下记忆的胞衣。

“对了,向你介绍,这位是庄园的管家先生。”造梦者微微侧身,他的后方有一位身着正装的男子。管家向少年微微颔首,踏着从容的步伐走到他的面前,再恭敬地行了个礼。他两鬓的银丝如他本人一样,迎着晚风优雅地挺立。在夕阳的映衬下,他脸上的沟壑显得愈发深邃。

少年没有去想庄园意味着什么。霞光下,管家的剪影随着他的瞳孔微微颤抖。虽然身形稍稍佝偻,面容饱经风霜,可他还是认得出他。

“是你——”少年的声音也有些颤抖,毕竟他才刚刚——也有可能是很久之前——出现在他的梦境。

管家闻言,从胸前的口袋摸出一副金丝眼镜。他低头调整好眼镜的位置,凑近少年,仔细端详着他的容颜。

“……少爷?”管家后退了半步,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礼。

“抱歉。您长大了,我没能第一时间认出。”他低头行礼,可他的眼神还是不住地往少年脸上瞟。

“你们认识?”造梦者也走上前来,立在两人的中间。

“他就是……梦中侍奉我的那位男仆……”热泪不断地自少年的眼角涌出,迎着嬉闹的晚风,胡乱地在他脸上划出一道道印痕,像是孩童天马行空的涂鸦。

“难以置信。”男人挑起双眉,嘴巴弯成一个空心的句点。他看向微微欠身的管家。老人避开他的视线,讳莫如深。他的每一条皱纹下仿佛都埋藏着一个秘密,不过,似乎他们不问,他就没有和盘托出的打算。

少年的抽噎声很急促,也很有节奏,敲在造梦者的心头。男人很自然地将手覆上少年的面颊,用拇指拭去他冰凉的泪珠。少年无暇反抗。于是,造梦者放肆地摸进他的内兜,取出那张被体温捂得温暖的相片。

“管家先生,想必她就是您的主人咯?”他将相片送到管家眼前。

“是的。”老管家接过相片端详了一番。他回答得很干脆,却不肯多透露半个字。

“那么,您也该也认识我咯?”男人收回照片,摘下眼镜。

“抱歉,恕我眼拙,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您是主人的……旧友。”老管家扶着眼镜,将他好好打量了一番,再度鞠躬道歉。

“哎呀,不必这么客气。也怪我记性不好,没想起是您这位管家先生。否则,我们的交涉也不必这么麻烦。”造梦者故意露出一丝懊恼的神情,将它从得体的笑中分离。尽管关于这座庄园的一切他都记不起来。

“也是打着造梦者旗号招摇撞骗的人太多,我才有些失礼。”管家的喉结有些痉挛,似乎也十分自责。

男人笑笑,将相片交还给少年。晚风冷冽,相框已如尸体般冰凉。

“您在电话里和我说她出门远游了,那么请问她现在何处,何时能够回来?既然您认识这孩子,也该明白,这对他来说很重要。”造梦者轻抚着少年的背。少年盯着相片,呼吸逐渐稳定。

“主人没有透露过这趟旅程会持续多久,也许她在出发前根本就没有定好目的地。一些事情我们无权过问,只能在她回来之前替她守好这座庄园。”管家摇摇头,望向地平线只余一角的夕阳。

“不过,她嘱咐过我们,这座庄园的大门会永远向您敞开,少爷。”他转向少年,整个身子都已没入黑暗。

“所以,这其实不是一场梦,而是你的亲身经历。”男人将少年搂在怀里。他感觉自己脑海里的思绪正逐渐变得沉重,施加在他的右臂和躯干。他低头,发现少年面色苍白,有些站立不稳。相片从他的手中滑落,被倒伏的青草掩埋。

“准是太久没吃东西的缘故。管家先生,麻烦您为我们准备一些食物好吗?”他托起少年的身体,向庄园的大门走去。

“是。”管家拾起相片,掏出手帕轻轻擦拭,接着将它放进口袋。他向不久前马车驶来的方向张望一眼,随即跟在造梦者的身后走向庄园。

“不对,稍等一下。”男人停住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将少年小心地安顿在跟上来的管家怀中。

“哦,他的分量重了不少。”管家接得很自然,绽开那种独属于长辈的慈祥笑颜。可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紧闭双唇不再言语。

“……得把这个戴上。”造梦者没有留心管家的感叹。他掏出一副眼罩。

在月亮得到太阳的注视之前,整个世界都会被深沉的幽蓝遮蔽双眼。

或是黑暗。

少年感觉有什么东西趴伏在他的眼睑,阻止他睁开双眼。他想要伸手去扯,却被钳住手腕。

“抱歉,在美梦开场之前,你暂时无权窥探这里的布置。”造梦者的声音混着咖啡的浓郁香气。

“美梦……”少年感觉自己的嘴里留有糖果的甘甜。

“为了增强梦境的真实感,我可是特意为你租下的这座庄园。没想到,竟然还有意外收获。”男人的口腔遭到奶油的黏连,口齿不清,漫不经心。

“管家先生呢?我还有问题要问他!”少年想起了什么,语气忽然变得激动。然而,晕眩的感觉也在慢慢上涌。他又想伸手去摘眼罩。

“不好意思,我已经请管家先生离开了。创造美梦时最好配上相关的环境,却并不需要演员。梦境是属于你的,外来的闯入者只会是毁掉梦境的变量。不过,不用担心,我已让他承诺:只要美梦结束,就会向你说明一切。”造梦者禁锢住他的右手手腕,少年却急不可耐地抬起左手。男人只好放下手中的餐具,来到少年的座椅背后,环住他的两只手腕。

“别那么心急……我们在梦中也能够找寻真相。”造梦者的喉间也在使劲。

“……我等不及了……放开我!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删除我的记忆……也许你就是一个骗子!”少年猛烈地挣扎着。

“说出这种话,真是令人伤心啊……坏孩子。”造梦者的手松了一瞬,差点让少年逃出他的掌心。

“说不定你只是想绑架我……”由于体力不支,少年的声音开始变得虚弱。

“绑架……我该夸赞你的想象力太过丰富吗?想想吧,要是我打算囚禁你,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带你来到这座庄园。”男人的语气很耐心,混在糕点中间,还沾染上一丝甜腻。

“谁知道……也许那个管家只是你雇来的演员……用虚妄的希望吊着我,好将我永远囚禁在这座庄园。”在黑暗中,恐惧蚕食着少年的胃壁,让他感到恶心。他放弃了挣扎。

“你大概是饿了……先吃点东西吧。吃饱了,心情也许会变得好一些。”造梦者轻轻松开他的手腕,留下两道暧昧的红印。

“不拿下眼罩,我怎么吃?”少年没好气地抱怨。不过这次,他没有显露出摘掉眼罩的意图。

“没关系,我会喂你。来,张嘴,啊——”少年辨认出男人的声音在右边,于是将脑袋偏向右侧,不情不愿地张大了嘴。

“叮当——”金属勺撞上少年的齿,带来一阵轻微的酥麻,发出敲琴般清脆的声响。

“你可没戴着眼罩……”粘腻的奶油将他的抱怨堵在舌尖,被他均匀地涂抹在齿间、挂满舌面。最终,他才恋恋不舍地吞下那一小块蛋糕胚。接着,他将糊在唇上的细沫绷开。双手撑在椅面,他继续张口向造梦者索取。

“是你熟悉的味道吗?”造梦者将最后一块蛋糕送进他的唇间,舔舐起残留在勺面的糕渍。

“有一点……是管家先生做的吗?”少年的舌游走在上唇,似是回味着梦幻般的甘甜。

“很遗憾,是我亲手烘焙的。怎么样,让你失望了吗?”尽管语义暗含挑衅,可造梦者的语调带着一种淡淡的失落,像在回味一场注定消散的美梦。

“那么我会说,我开始期待您的美梦了。”少年的嗓音仿佛也缀上了一颗浆果。翘起的椅脚“啪”地一声砸在地面。

“您向管家先生问过她的信息吗?”吞下的蛋糕漫进少年的血液,注入脑海,翻涌起幻想与希望。

“没有,完全没有……我不希望那些回忆再来纠缠我。”男人回答得很干脆。

“庄园里应该悬挂着她的画像……你一定见过她了吧,请告诉我:她是否如星辰般璀璨……我的容貌,是否和她有几分相像?”造梦者觉得少年的声音像在阳光下呈现出奇异色彩的泡泡,慢悠悠地正往天上飘。

“没有。画像里的都是些留着胡须的老头。”泡泡映着他扭曲的形象,于是他毫不留情地将这些泡泡戳破。

“那她……”少年仰着脑袋,晃荡着双脚,仿佛也能看见那些泡泡。

“到此为止,别再讨论她了。等到做梦的时候你就能看个够了。”造梦者的话语乘着泡泡爆裂在少年的舌尖,尝起来酸溜溜的。

“你需要洗个澡吗?这样入梦的时候会舒服点。”泡泡们攀附在少年光洁的躯体,随着胸膛的一次起伏溢出浴缸。它们潜藏在浴缸之下,将沐浴的少年送进造梦者的脑海。

“会对梦境造成影响吗?”少年抬起手臂嗅了嗅,闻到的是弥漫在他梦境的芬芳。

“这个……大概是不会的。”造梦者又想象少年裹着浴巾的模样,觉得不会输给那些大理石雕像。

“那就没必要浪费时间。”少年的回答斩钉截铁,让男人疑心在梦境结束之后,他也会就这样将他抛弃。

“戴上这个。”造梦者不敢多说,生怕自己的声音被涌上喉间的委屈顶得变了形。

“这是……睡帽?我不太习惯这个……”一颗圆滚滚的小绒球挂在少年的锁骨,捏起来很柔软,柔软到能欺骗触觉。

“这可不是普通的睡帽,它是造梦机器的一部分。借由它,你才被允许进入我创造的梦境;在梦境中,它也会监测你的反应,从你的记忆当中提取最合适的素材,不断地完善这场美梦。”话题转换之后,男人的语调明显轻松得多。

“你是说,它能够读取我的记忆。”少年手腕一颤,改用手指拨弄绒球。

“说是它也行……不过,实际上这部分工作是由你之前见过的那台机器完成的,它们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造梦机器。在你陷入沉睡的时候,录入工作就已经完成了。不用担心,我是没有权限查看这些记忆的。”他总疑心这装置戴得有点歪,于是推着睡帽碾过少年柔顺的发,再左看右看。

“那梦境呢,你会看到我的梦境吗?”少年任他摆弄,没有反抗。反正已经落在造梦者手里,还不如姑且先相信他;况且自己也的确没什么可以隐瞒的。少年这样盘算。

“为了防止梦境偏移,我会亲自监视整个过程。关于这点你也无需担心,我的职业道德要求我对所见三缄其口。不过我不会将它们删去,因为它们是我造梦的经验和素材。”造梦者将少年扶起。

“既然是在梦中,那我可以随心所欲吗?”少年的手裹在男人温暖的掌中,正如他紧紧攥着似有似无的绒球。

“没到随心所欲的程度。正如我所言,造梦装置能够提取你的记忆,自然也会捕捉你的情绪,推测你的意愿。为了保证体验,在美梦中,你的大部分想象都能够被呈现;但是,整个梦境的走向,就如同人生一样,是由不得你随意更改的……

“好了,别再问了,为自己保留一点惊喜吧。”男人停住脚步,托起少年的手臂,示意他拉住自己的衣角。随后他俯下身,握住少年的脚踝,将整条腿提起,再轻轻放上一级阶梯。

“你直接告诉我有台阶就可以了,我自己会小心的。”少年的身形摇晃了一阵,很快站稳。他抓住男人的手腕,咬着嘴唇,额头渗出些微汗珠。

“我没有照料过别人,所以还是谨慎些好。”少年每迈一步,都会将脚抬得很高,再小心翼翼地以鞋尖试探,最终才肯将身体的重心换到前脚。为了配合少年的脚步,造梦者不得不在一级台阶逗留许久。他看着少年要强的模样,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你笑什么。”黑暗中,他的双耳分外敏感。

“我没有笑,是起风了。”男人说得煞有介事,像是一个骗子。

少年没有理会他,只是赌气般地加快脚步。他的鞋尖在急急抬脚时磕到阶沿,踉跄着要朝前扑倒。造梦者一把提住他的后领。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男人见他站稳,想再度牵起少年的手。

“也许是为了快点离开你。”少年的手灵巧地游开,犹疑片刻,还是反过来咬住他的袖口。风自窗外的原野漫入,带来浆果酸涩的味道。

“真伤心啊。”男人的声音如同一场秋雨,乘着凉风扬起雪白的纱帘,温柔地拍打着少年的面颊。

“我好像记得这条长廊。”少年像是在转移话题,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造梦者引着少年走向长廊内侧,好避开那些调皮的纱帘。他没有再搭腔,如同所有在秋雨中孑身一人的流浪者般沉默。

少年也不再言语。出于对未知前路的恐惧,他的手紧紧揪着男人的袖,死死地勒住男人的腕。造梦者已无力挣脱,因为毒针已经刺入他的心脏,毒液已经蔓延到他全身。其实他不必为自己会操纵少年这个念头感到忧虑,毕竟他才是任少年摆布的木头小人。

长廊的尽头右转,是一座漂亮的房间。

“好香。”少年微微扇动着鼻翼,发出这样的感慨。他的语调很快活,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男人什么也没有闻到,但是他没有多问。他引着少年坐在房间中央的床沿。

“这就是我梦里的房间,我踏上地毯的时候就发现了!”少年的兴奋再也抑制不住。隔着眼罩,男人也能看见他闪闪发光的双眸。

“嗯嗯……”他心不在焉地敷衍,一边解开少年的领口,脱下少年的鞋袜。他托着少年躺下,又为少年掖好被角,像是在照拂一个孩子。尽管少年在他眼里的确只是个孩子。

“我现在可以入梦了吗,造梦者先生?我等不及了。”两条纤细的臂从被褥中抽出,少年的手指抚着毛毯上的褶皱。他想起睡帽顶端垂下的绒球,便在枕间摸索,将那颗绒球藏在拳中。

“可以。等你入睡后我会开始工作的。但我建议你不要握着这绒球,不然你有可能在无意识间扯下造梦装置,致使梦境被迫中断。”男人想象着少年的指颠簸在自己眼角的皱纹。

“可是它真的好柔软……”少年松手,任绒球耷拉在他的脖颈旁。他合上嘴唇,不再言语。男人坐在床头,注视着少年裹住被褥翻来覆去。

“我睡不着,造梦者先生。”少年的声音可怜兮兮的。

“鉴于你的身体状态,你应该很疲惫了才对。放松身体,别再胡思乱想。”男人的话语像在他的额头轻抚,让他想起阳光被云层遮挡的午后。

“也许是被褥太热了……造梦者先生,请为我拿走毛毯好吗?”少年扯住绒毯两角,双手往上一扬,将它堆叠在他的双腿。造梦者抱起床尾的绒毯,随意地搭在书桌旁的椅上。

“照顾人真是件麻烦事。”男人重新在床头坐下,勾起一丝笑意,轻声嘟喃。少年也许听清了这句算不上抱怨的牢骚,再次翻身,只留下一个任他遐想的背影。

“我还是睡不着,造梦者先生。您能为我哼支安眠曲吗?”少年的声音已带有几分慵懒的倦意。可能只是造梦者的错觉,因为他脑海中正躺着一只眯缝双眼的狸花猫。

“你又不是小孩子了。”男人盯着少年漏出睡帽的几缕青丝,忽地感觉心上泛起一阵酥痒,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又起风了。”少年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然后扯住被子向上一拉。他的脑袋贴在柔软的枕芯,往床的另一头轻拱。

“还是说,其实你根本就不会安眠曲。”他的身躯带动被褥缓慢地摇晃,像是在和着某种节奏律动。

“差不多。我的生活中就根本没有音乐,我不耻于承认这一点。”造梦者又觉得,如果把这座房间目前的情形用油彩涂抹出来,一定会成为一幅杰作。前提是要选对构图角度,让悬起的帷幔隔在两人之间,同时也不能落下墙角温驯的造梦机器。

“难以置信……怪不得你会缺乏灵感。可是为什么呢……”少年摇晃的幅度变得越来越小,速度也越来越慢。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倘若非得为每个不喜欢的东西找理由,那么我就将挥霍十年的光阴。”男人的指划过笔刷般的胡髭。自从他成为造梦者的第三个月起,这些胡须就没有再长长。

“十年……好长啊……”少年突然笑了,像一个没有负担的孩子般纯粹。那些刚在麻醉台上苏醒的人才能这般坦然。

男人觉得他的笑毫无来由。他自己也毫无来由地觉得,少年应当是幸福的。只有幸福的人才能在睡前毫无来由地笑,而不是为逝去的又一日哀悼。十年的确很长,但也不过是做几个梦的工夫。在更年轻的时候,他应该总是笑,否则蛛网般的皱纹就不会爬满他的眼角;在年纪稍长一些的时候,他不应该总沉着脸,否则囚笼般的法令纹也不会罩住他的嘴。

他开始感到好奇,在他还像少年这般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天真吗?

没有时间留给他多想,少年的呼吸已经变得沉重。他起身,单膝跪在床沿,观察了一会儿少年。睡帽的绒球滑落在枕边,跌进枕芯的凹陷。他真想躺在他的身边,勒令时间就此停驻,就像随时可以被他砸破的一块怀表——可是他不能停歇。他要完成最后一场美梦,然后逃离这令他再也无法忍受的生活。

这是平息他内心不安的唯一办法,是他无法逃离的宿命。

“那么我们走吧,你我两个人……”他走向墙角,造梦机器的另一半,一口棺材。他温柔地抚摸机器冰凉的外壳,哄骗它张开那充满诱惑的嘴。

“正当朝天空慢慢铺展着黄昏,好似病人麻醉在手术桌上……”造梦者将双手交叠在胸前。随着机器合上嘴,最后一丝光亮也被完全吞噬,他也没有再撑起眼皮的必要。

睡前的念头总是有些傻里傻气的,男人想。他用胸前的手帕覆上自己的面颊。

他向大幻想家奥尔默斯特祷告。随后,他的意识随着无味的气体变得黏稠,就像糊住眼角的眵。他的内心升腾起一股强烈的愿望——希望自己醒来时不用面对夕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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