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哑巴从小就不会讲话,却很喜欢和人“讲话”。
我老家对面住着一个哑巴,在我记忆中五六十岁的样子,没有工作,光头,厚重的眼镜上一道裂纹,开口讲话就是咿咿呀呀,露出一口全是烟垢的黄牙。他好像就这么几件衣服,也许是太久远了,记忆不怎么真切,他无论春夏秋冬,都穿着发黄变形的T恤,或是一件条纹已经不明显的衬衫,裤子则常年一条黑色长裤。浙江的丘陵小山,矮矮的。他家就住在山腰上,和我家隔着一条连乡道都不能算的小路,他家大门正对着我家二楼平台。大门与平台之间,长着一棵参天的大树,这棵枇杷树听奶奶说是我家祖辈种的,万不能砍,却总被我婶婶嫌弃遮着太阳,阴的很。
哑巴很喜欢我,过年过节都会给我带吃的。过年米果,中秋月饼,清明青果,元宵汤圆。这端午节送的,最是神气,因着我是端午节生的,每年端午除了粽子,还会给我家奇奇怪怪的野味。有一年,大概我八九岁吧,放学一回家,就听见哑巴咿咿呀呀的叫唤声。他拎一个还在扑腾的活物,踉跄地顺着那条山腰小道就往我家跑,咿咿呀呀,比划着手脚,一会指着自己的眼睛,一会指着我,满脸严肃地把这活物给了我爸爸。我爸欣喜接过,转而又一脸愁容,哑巴顿悟,又是一阵咿咿呀呀,比划手脚。我一番让人生厌的急切询问,才知这是一只猫头鹰,是哑巴在山上抓来给我吃的,说是吃了对眼睛好。我这一听,便是万般不肯,这么可爱的活物吃了可怎么好。这一边哭着央求爸爸别杀了它,那一边哑巴就操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到我家来了。妈妈把我叫到家里写作业,晚饭时间到,一盘香喷喷的肉端上桌,哑巴也到我家来了。我从没见过这种新鲜玩意儿,新奇地趴在桌旁闻个不停,想着猫头鹰这个可爱活物在煲里也挺可爱的。这一旁的哑巴看我,便是乐个不停,哈哈地笑着,笑岔了气就咳个不停,清着口里的痰。看这形式,我家吃晚饭哑巴是不打算走了。我妈悄悄把我爸拉到一旁,说着什么。果然,哑巴和我们同坐桌上吃晚饭,这从未有过的事把我给兴奋的,就像是我盛情邀请一位同学到我家吃饭一样。我妈却特意为我另拿一个碗,把所有菜都装了一点到碗里,让我只吃这碗里的菜,不让我把筷子伸向“公共区域”。不解,我家晚饭从没有这样的吃法。
哑巴喜欢我,我也喜欢他。妈妈却总是让我远离他,和我说着他怎么怎么一身臭味,怎么怎么凶悍无比、打骂儿童。疑惑,哑巴明明对我很好。我家隔壁长我两岁的姐姐和我玩的很好,我们俩常常上树摘枇杷,上山打野鸟。一次上山,经过哑巴家门前,被他逮着就是一顿骂,咿咿呀呀,一会儿指着自己的野兽夹,一会儿指着我们的脚。奇怪,哑巴怕我们抢了他的猎物?我们笑着往山上跑,哑巴跑来又是把我们一顿骂,瞪红双眼、唾沫横飞,我们落荒而逃。我每天傻兮兮地快乐着,隔壁那姐姐可是恨透了哑巴,打心眼里看不起他,在路上看见就一群伙伴结群地朝哑巴喊着坏话,喊完就跑,哑巴一看见我们就一脸凶相地赶我们。我们这村东小集体团结的很,我跟着他们一起玩,一起闹。有趣,每天都乐呵呵的。直到小学六年级,我爸妈赚够了钱,开始厌弃这叔婶公婆挤在同一个房子的不便,造了栋新房子,热热闹闹地搬走了,搬到了离老家不到三百米远的地方。依着我婶婶的话,这房子前头是宽阔的田地,一棵树都没有,阳光晒着一整天,阳得很。整洁的新家,宽屏大电视,明亮水晶灯,粉色公主房,幸福啊。从那以后,便很少再去老家。
有一年的年初一,大概在我初中吧,和爸爸妈妈去山上上坟。村里头的大土坟,一个个杵在半山腰上,路过一家家的坟头,上坟的人彼此都认识,互相说着笑,讲着昨晚谁打麻将赢了请包香烟之类的闲话,毕竟这一小农村,谁家养了几头猪几斤重都晓得,几个坟头还能认不全吗?在走去我家坟头的半路上,时隔两三年,我又看见了哑巴,他还是那身打扮,眼镜上裂纹依旧,还是满口烟垢黄牙,只是这黄牙,我不是在他笑时看见的,而是在他哭时看见的。我从未看见过他哭,一时不知所措的胆怯,还有初成少女的那一丝该死的羞涩,我没有打招呼,我爸妈也没有打招呼,我们就这么平淡地走过了。也没啥好打招呼的,他就是个哑巴,喜欢小孩子,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我们也不是邻居了。但我疑惑,哑巴不是孤儿吗?哪来的坟让他哭?一阵让人不耐烦的逼问,我才知道这段故事。哑巴确是孤儿,可是却幸运地拥有父母。他在我老家对面的那栋泥房,就是他爸妈的,一对靠捡垃圾生活的夫妻。他们没有自己的孩子,在捡垃圾的时候捡到了一个男婴,便当做自己的儿子养着了,谁知却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这捡垃圾的父母没有文化,哑巴也不会讲话,讲不定也听不见,就从未拥有过名字。别人叫他就是靠着手势,或是拍拍他,外人说起这么个人物,便是哑巴直呼,或是叫他五倌哑巴(五倌是当地人对地名简称,一条通往深山的小道叫倌,编号从一到十,我家门前那条乡道都不能算的就是五倌)。可惜,这对夫妇老早就死了,就是我爸也没见过,哑巴早早就独自一人生活在那小泥房里。历届村干部秉着全村脱贫的原则,每年会到哑巴家来拜访,这是哑巴家里最热闹的一天,我也是亲眼见过的。乡镇干部齐齐拜访,带着柴米油盐,或是一个小家电,还有一打钱,摆足了阵势,相机咔咔一顿拍,放下东西就走了。当然,据说村里的人劝过他好多次,让他去他们已经安排好的敬老院,可哑巴一直不肯,久而久之,不耐烦起来,一听敬老院之类的,不管是谁,就是一顿骂,村里的人也不敢再提。哑巴,就是靠着这些赈济,买种子,买兽夹,买钢珠枪,自己运转着自己的小地盘,那座小山,专属于他,旁人是不敢进的,他做的陷阱猎着野猪什么的,卖的钱也不少。那座坟头,便是他父母的,干干净净,虽然不像其它人家的坟头一样豪华,它没有大理石包装,没有水泥浇筑,甚至连墓碑都没有,只是一个小土堆,若不是有去年清明节的彩标纸带在坟上插着,都很难分辨出来这是一座坟。但是却干干净净,一颗杂草都不长。哑巴在那儿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我们拜了两座坟下山了,他还在那里,咿咿呀呀说个不停,旁边还摆着两个又大又高的炮仗。奇怪,他没钱买除夕夜烟花,倒有钱买坟头的炮仗。
一年又一年,后来的正月初一很难再看见他了,因为我懒了,不愿在初一早上早早起床上坟,每次经过哑巴家的坟,只有香的残肢插在土里,旁边一些进贡的煎豆腐、煎米果,还有炮仗的碎片。忽而有一年,那座坟荒了,满是杂草。我一番令人生厌的小心翼翼地试探性询问,方知哑巴已经死了。死因?不敢问清楚。听着我爸的口气,仿佛是中了自己的陷阱,受伤了,回来就只能躺在床上了。哪有人来照顾他,村里的人倒去过几次,慰问了一番,后来再去,便发现已经死了,发现时好像都死了好几天了。我又问了奶奶,她跟我讲着哑巴家里发现了三千块钱的现金,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存着也不知道干啥,讲不定还有很多钱没被发现,发现的钱肯定又归村干部之类的话。我问哑巴被葬在了哪里,奶奶说她并不知道具体的,只知道村里人花钱火化之后就往五倌里头送了,跟村里的坟没葬在一起,具体在哪里也不清楚,可能只有那葬的两三个人知道吧。
那年上完坟,我就去了趟老家,多年没有细细看过,真是大变样啊。哑巴占据的那座山,风水本就好的不得了,不过是哑巴不懂,偏偏占着宝地不懂改建。我叔叔婶婶家也同我家一样,受不了和我爷爷奶奶同一个屋子挤在一起,把哑巴的那块宝地从村里买了来,拆掉房子,往里挖了半截山,如今地基填平,已经按着图纸造了一层新房了,真是新年新气象啊……如今,我婶婶正和我奶奶争着,要砍了这棵从小被我爬过千万遍的枇杷树,迎来我婶婶向往多年的阳光。
呀,真是大变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