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这座浸润着江南文脉与运河水汽的历史文化古城,与苏东坡结下了不解之缘。他曾十余次泛舟穿城而过,最终选择在此终老,不仅留下了“买田阳羡吾将老”的夙愿,更以诗人的灵犀与老饕的智慧,为这片土地注入了独特的美食基因,让千年诗韵与市井烟火在舌尖缠绵至今。
诗心点化的舌尖风月
在常州东坡美食谱系中,最精巧的莫过于那些从诗词中走出的点心,每一口都藏着文人的浪漫想象。
东坡酥的创制,源自《留别廉守》中“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饴”的灵感。常州匠人将这句诗化作现实——麦芽糖与油酥在指尖流转,层层叠叠擀压出薄如蝉翼的酥层,包裹住甜润不齁的内馅,入口即化的瞬间,恰如诗中“嚼月”的清逸意境。这道已被列入常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茶点,早已成为常州人晨昏茶歇的必备,每一口都是对千年诗意的味觉回应。
更富趣闻色彩的是常州东坡饼。元丰七年,东坡在常州友人处品尝油饼时,情不自禁赞叹“为甚酥?”。三字之评,成就了一道传承九百年的名点。如今的东坡饼将酥脆发挥到极致,六十层酥皮在热油中舒展,金黄诱人,入口碎裂的清脆声响,仿佛仍在回应着当年的惊叹。乾隆南巡时题写的“纤手搓来五色匀,碧油煎出嫩黄深”,更为这道点心增添了帝王背书,让寻常烟火多了几分贵气。
生活即诗的烹饪智慧
东坡在常州的生活轶事,同样催生了众多充满智慧的佳肴,将文人的雅趣融入日常烹煮。
糯米稻草鸭的诞生,源于一次诗友聚会上的意外。太湖边,沉浸于诗酒唱和的东坡,竟忘了火上煨着的鸭子,待焦糊味传来,他急中生智,让随从取稻草垫于锅底继续烧制。谁知稻香渗入鸭肉,中和了油腻,竟成就了别样风味。如今已是常州市非遗的这道菜与“春江水暖鸭先知”的自然感悟一脉相承,将生活的意外化作味觉的惊喜,尽显文人的生活智慧。
香糟扣肉(常州市非遗)则见证了东坡晚年在常州的生活情趣。定居藤花旧馆期间,即使病中仍惦念着以酒糟慢煨的五花肉。当琥珀色的肉块在舌尖轻颤即化,酒香与肉香交织缠绵,我们仿佛能听见《洞庭春色赋》中对美酒的礼赞。这道菜与常州焦溪“色如渥丹味胜蜜”的杨梅相配,酸甜平衡,构成江南味觉的绝妙意境。
匠心独运的人格写照
在常州东坡菜点中,有些美食已超越味觉享受,成为东坡精神品格的具象象征。
江苏省非遗网油卷的创制历程尤为动人。东坡曾尝试以蛋清包裹米团油炸,欲制“雪衣”而不得。后经常州名厨改良,用猪网油包裹绵密红豆沙,炸至外皮金黄酥脆,内馅甜润绵长。“金丝衣下赤心藏”的形态,恰似东坡历经宦海沉浮,却始终保有“拣尽寒枝不肯栖”的赤子之心,铮铮风骨藏于绵密甜润之中。
同样,东坡肉在常州获得了新的生命,其制作技艺已成为常州市非遗。虽然源自黄州的《猪肉颂》,但常州人通过黄酒慢炖、火候精准的技艺,把“慢着火,少著水”的烹饪哲思,淬炼成“慢火细炖、厚积薄发”的人生箴言。这道菜已不仅是美食,更是一种生活态度的体现,藏着江南人对生活的从容与坚守。
生死美味的豪情壮志
最见东坡性格的,莫过于他与河豚的故事,那份对极致美味的无畏追求,正是东坡美食哲学最生动的注脚。
面对仆童“河豚有毒”的惊呼,他举杯笑言“也值得一死”,并留下“粉红石首仍无骨,雪白河豚不药人”的诗句。如今,常州市非遗常州江鲜宴中的河豚菜品,依然延续着这份“拼死吃河豚”的文人豪情,以鲜嫩弹牙的口感,让食客在味蕾的冒险中,感受东坡的豁达与坦荡。
宴以载道的文化盛宴
集大成的江苏省级非遗“常州东坡宴”,将诗词意境与烹饪艺术融合推向极致,每一道菜都是一部可品尝的东坡传记。
“洞庭春色东坡羹”以橙黄小南瓜为盏,澄澈菜羹盛于其中,恰似《洞庭春色赋》中“玉色溶溶”的视觉意境,诠释着东坡晚年的素食养生之道;“雪堂蜜酒蒸香鹅”取材《蜜酒歌》,蜜酒的甘醇与鹅肉的鲜嫩在蒸汽中交融,延续着老饕遗风;蟹糊豆腐凝脂般雪白,如“一江烟雨”朦胧;芙蓉银丝面细若游丝,似“飞鸿踏雪”飘逸,每一道菜都在立体解读东坡诗文。
五碟冷菜“人生五味伴老饕”,象征其尝遍人生百味;热菜“三杯橙香富贵鱼”“养身孜然羊脊骨”等,无不从其诗词及历史典故中汲取灵感。整桌宴席让食客在味蕾的享受中,感受文豪的跌宕人生与豁达胸襟,实现了“宴以载道”的文化境界。
这些流淌在常州市井烟火中的东坡菜点,早已超越了单纯的果腹之需。它们是从诗文灵感中迸发的味觉创造,是穿越千年的文化信使,向每一个品尝者诉说着:最深刻的文化传承,往往就蕴藏在最平凡的生活滋味中。在这座江南古城里,东坡遗韵依然在舌尖流转,在岁月中绵长,继续着诗韵与烟火的千年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