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自己已是一个没妈的孩子，忍不住就泪流满面，悲从中来。都说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可眼下我的人生好像只剩下归途，再也没有了年龄上任性的资本，除了无奈，就只有对自己渐渐老去的惶恐。
母亲在的时候，我好像对她有点忽略。虽然我也很孝顺，且积极奉献。但由于生活经历的特殊，我对母爱的感受大多是来自于和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姑姑。在母亲这里，我的位置有点尴尬。兄妹五人，哥哥和弟弟是家里的支柱，在母亲心里的地位无人可以替代，姐妹三人当中，姐姐让妈妈初为人母，加上她的命运坎坷，自然成了母亲心里最大的牵挂；而妹妹性情温婉，又是家里的老幺，和母亲相处的时间最多，深受母亲的喜爱也在情理之中。相比较她们而言，我的率性和不会拐弯抹角就注定了我只能得到妈妈口头上的好评，却很难真正走进妈妈的心里，而倔强的个性又总是让自己隐藏悲哀，习惯了报喜不报忧，展示出来的似乎总是顺顺当当的一面，因此在母亲的眼中，我应该是那个最无需她担心的女强人。
所以，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妈妈的突然病重会如此巨大地影响我，甚至颠覆了我整个的生活。回想去年的七月就像一个黑洞，吞噬了我生命里所有的亮色。当我被告知母亲罹患肺癌，生命开始倒计时的时候，措手不及的灾难让自己率先崩溃。在无法接受的事实面前，我开始了猝不及防的焦虑。像扎猛子般地我一头埋进了和母亲生病相关的所有事情之中。在那之后的每一个时间里，我们家的生活已然是全乱了套。一直原本坚持好人有好报的家人，突然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缄默，不敢再信誓旦旦地相信命运的公平了。
除了陪伴和尽一切心力，我们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残忍的对于现实的评论，这期间还包含了前年罹难车祸的姐夫于今年正月的永远离开。
即便是在经历了我感觉很漫长的的几个月之后，我依然回不过神来。只能是一直努力地在自己身体的治疗和心灵的调整当中慢慢地学会适应，适应着母亲患病的事实。每天，每时，让思绪晃悠在生死的终极问题上，因为这一个点，我丢失了全世界。
为了让自己的生活回归到起码的正常，我疯狂地开始喜欢小林一茶的俳句，让自己混乱苦痛的生活在他的话语中找到安眠。也想起了几年前自己孤单的时候读黑塞的诗歌，如今终于明白了他们两者之间的不同以及能让我产生不一样共鸣的原因了。黑塞诗歌的主题是演绎孤独的人生状态，揭露人性的丑恶和世间的不平，当我们受到不公正的待遇的时候，当我们心情落寞的日子里，黑塞的诗歌很容易抚慰我们。“播下善良的种子，却结出了仇恨的果实”，他这样的诗句让几年前的我因为世事的不公平和人们的冷酷无情而找到了知音。那个时候我整日陷在这些因为金钱而起并牵引出来的感情失落的漩涡中难以自拔，仿佛自己已经被生活抛向了地狱。殊不知能这样多愁善感和矫情呻吟的时候，人生远远还没有到达终极的煎熬。直等到母亲生病，死亡的阴影时刻在你周围提醒着离别时，我在无望和无助的无奈中才知道命运的巨大。当我们时运不济，当我们整体的生活在下滑，深深只能感受到一种力不从心的恐怖的时候，我想只有小林一茶的俳句才能给我平衡和温暖。或许不只是他的句子吧，他那不幸的人生能时刻提醒着我们，不管生活多么刁难我们，我们依然还是要热爱生活。因为我知道这世界，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句子有多美，情感就有多哀怨，思绪就有多绵长……
可以说，这近一年的生活就是一个梦魇。最开始的我是拒绝现实，更愿意相信也祈求母亲的病是误诊，我眼巴巴地看着当医生的嫂子和弟弟，希望他们用谎言来安慰我。可接下来的事实粉碎了我的梦想，即便我避开一切和妈妈病情有关的比如诊断书比如相关药物等等，但大家的焦虑和眼神以及强颜欢笑，还有生活重心的360度转移都让我知道不幸的一切无法更改。于是我又退而求其次地开始希望发生奇迹，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自己所知道的所有相关的别人产生奇迹的故事，并且用好人有好报来不断地安慰自己。可是，母亲的病情急转直下，一天不如一天的症状让我们努力的心变得冰凉。从她能走着进卫生间到需要拐棍，再到用尿盆，继而尿不湿，到最后的用导尿管，母亲的身体像熬油的灯，光渐渐地微弱……我们竭尽全力，可奇迹并未出现。
总觉得母亲还在这个世上的某个地方。忽然的消失是她老人家和我们捉迷藏。只要闭上眼，就能看到母亲在老家，每日午饭后她会第一时间拿起她的眼镜招呼左邻右舍奋战麻将，这个时候，父亲总是会体贴地说，你赶快去占位子，碗我来洗，这样的情景不知让我为父母的感情感动过多少回。走路的时候，冷不丁地会觉得母亲就在我的前面，身边是和她形影不离的父亲的背影。走过医院，那许许多多母亲躺在病床上我们一起陪伴的时光是如此的不真实。我得用劲地回想母亲所有生病的细节，才能相信母亲已经离我们远去的事实。
现在才知道，两袖清风的我为何能给别人一个幸福的模样，那都来自于父母亲健在的支撑。在平时所有看似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日子里，父母亲安定的生活少了我们做儿女的多少牵挂。不仅如此，父母驻守的老家还是我们宁静的港湾，每每在周末和寒暑假的时候，我们奋战在外面的兄弟姊妹就好比候鸟，在所有可能相聚的时刻会不约而同地飞向父母的身边，享受着无与伦比的天伦之乐。如今，幸福的生活突然缺失一角，父亲孤独的身影和忧郁的情形让我们再也回不到往日的圆满。
很多人都善意地劝慰我想开，他们不很理解已经八十一高龄的母亲的离去为何会让我如此的痛彻心扉？都说此生只是逗留，所有的人都会面临生死离别的残酷。可我一直不愿相信而且不能接受没有母亲的事实。在我心里，母亲还是年轻的，虽然八十岁了，但除了小打小闹关节痛和牙痛以外，母亲没有生过大病。和同龄人相比，母亲健康，喜欢“双打”，静时打麻将，动时打腰鼓，一直到生病之前的一年，母亲还和她的腰鼓队伍姐妹们为别人的庆典助力。除此之外，母亲满头乌发，这也让我很为自己得到她的遗传而自豪。即使已经生病，家人还陪着她上了一趟三清山，如此情景，我怎能把她和冰冷的死亡联系在一起？虽说母亲活过了我们国家的平均寿命，可在我们儿女的心中，再高寿的父母也无法让我们舍得失去。
九个月的时间，母亲忍受着病痛的折磨，我也同步地承受身心的双重不幸。先是焦虑得一夜一夜无法入睡，在每一个寂静的夜晚，满脑子的母亲生病让自己能听得见自己心悸狂跳的声音。为了调整自己，不运动的我听从医生和朋友的劝告开始跑步，可没多久又因为运动不得法把腿给弄坏了，好不容易康复之后又因为经常的在医院陪护抵抗力严重下降，年前到年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不断感冒，所有的症状都游走一遍，尤其是咳嗽不停让我也生不如死。不过，这些身体上的疼痛还是可以忍受的，最难熬的是自己在成了药罐子的同时，每日每日精神上的煎熬。看着母亲的病痛我想逃开，不在她身边时又无法放下，任由想象无边无际的折磨。不堪的我甚至开始矛盾，看着母亲生活毫无质量和尊严只有痛苦的时候，倒是希望离开帮她解脱苦海，可是一旦想着母亲离去，我又不寒而栗，无法想象家庭没有母亲存在的缺失将会让我们怎样的一无所有。
如今母亲已是驾鹤西去，留给我们的是无尽的思念和不了的悲伤。想念母亲，想念母亲健在的所有日子以及因此我们生命中所具有的安详。
母亲生于贫苦之家，所以养成了勤俭节约的习惯，即使在我们家的日子变得宽裕的时候，她依然还是紧巴巴地过着日子不会张扬。但这样的节俭她只是对待自己，对待别人却是一贯大方。每次我们在外的兄弟姊妹带了东西回家，她第一要做的就是要分给左邻右舍，在别人的欣喜中享受着你我或许都无法体会的精神满足。
母亲一直胆小，喜欢操心，却又是生性喜乐。即便子女们都在外地，她也喜欢和老爸一起在乡下安度晚年。如今我只要一静下来，就还能听得到她那特有的爽朗的笑声。在老家的那个大家族里，她如一个圆心，牵系着大家的生活。在所有没有母亲的日子里，我还是能清晰地听得到她和妯娌以及晚辈媳妇们之间日常的对话，声声入耳……母亲从未离去。
母亲其实不是一个很细心的人，也不太善于生活。家中所有的大事小事，好像基本上都是父亲在掌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都习惯了向父亲询问一切。可就是这样，母亲给我们的念想都是别人无法想象的。尤其是对于身为女儿的我来说。母亲即使到了八十高龄，她所展示的依然是让我羡慕的小鸟依人的形象。父亲对她的爱就像一盏灯，照亮了她平常的人生，让她这样一个普通的女子活成了童话的模样。
病中的母亲十分坚强，一改往日小女人的姿态。我想她肯定知道自己每况愈下的病症会让自己时日不多，但从未在我们面前说过半句告别的话语，这既是她对生的不舍，更是她对我们的体贴，她知道她的亲人都无法面对这样的悲伤。治病期间，只要是说对病情有利的什么她都吃，平生胆小怕腥的她闭着眼也要把海参和冬虫夏草吃下去。尤其是到了后面她什么也吃不下的时候，都能忍着呕吐去吃那些其实已经没有多大意义的药丸，看着她艰难吞咽的样子，我们唯有转过身子默默痛哭，肝胆欲裂。
母亲最后的时光让我感悟了许多从未特别上心的东西，比如像陪伴这样的事情，不能蹉跎，故而我除了上班之外，几乎都在母亲身边，这期间我拒绝一切娱乐活动，甚至没有唱过一句歌。零距离的和母亲接触，也让我感受到了生命的神圣和老去的悲哀，看着母亲，我看到生命就像黄昏最后的余光，随时都会没入黑暗。看着她曾经也充满弹性的肌肤，如同枯萎的丝瓜垂坠，曾经活泼明亮的眼神，像死鱼的灰白眼珠一样无神时，我终于明白，生命中不可能会有天长地久。
值得欣慰的是，我和我的家人都把片刻当做了天长地久……
有母亲的存在也是父亲年轻的资本。他们彼此相依相伴的日子我们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会有离别。通常他们都是一起外出，一起游玩，一起在老家享受着美好的晚年生活。八十多岁高龄的父亲因为边上有个母亲让我们始终觉得他是一颗高高的大树，不但支撑起他和母亲的情感生活，也是我们得以风平浪静的生活保证。可如今，尽管我们总有人在父亲的身边陪伴，依然让我觉得他身影孤单。才一个月的时间，父亲却苍老了很多年！
总能看见父亲牵着母亲的手走在我的面前，有的是在怀玉山纳凉消暑的时候，有的是在子女们陪着她在各地游玩的时候。在山塘，在临湖，在每一个我们经过的地方。即便是我们不在身边的他们自己游玩台湾的时候，我都能感受到他们“执子之手与尔偕”的怡然。
逝者已去，母亲已经离开我们整整一月。痛定思痛之后才明白母亲的病重到离去缘何会让我崩溃的多重内涵。首先，母亲突然得大病让我在猝不及防中听到了死亡的狞笑。在我这样一个年过五十的特殊年龄，我无法避免地行走在生死问题之中。虽说理论上早就已经接受了生老病死的客观规律，但是年轻时即便面对亲人的离去，都会让自己觉得死亡过于遥远。尤其是在我们家，奶奶活到九十六岁，寿终正寝，她的人生谢幕如同秋叶之静美，我观赏着她的人生大戏，如同品尝美酒佳酿，总觉得人生似乎都应该是如此的完满。相比较于安静离开的奶奶，母亲还过于年轻，病痛的折磨则让我们对生命和命运多了一些畏惧，少了很多的从容。其次，母亲生我养我，我的身上流淌着她的血。她的突然得病让我有着必然的惶恐。在她每日遭罪的同时，我总有无数对自己身体不好的想象。加上这期间也确实巧合，我似乎一直也在病着。无法好转的各种症状让我也挣扎在生死的边缘。神奇的是，当我把母亲送上了山之后，我的所有病症都全部消失。姐姐说，这是母亲在心疼我，把所有的苦难都扛走了。因了姐姐的这句话，我在一次给母亲送火上七的时候，用灵魂和母亲对话，失声痛哭之后都无法排遣心中所有的悲伤，唯有牵挂悠悠，思念绵长。一贯害怕独处的母亲，此刻一人在另一个世界可否安然？
最后的一层意义是独自对我才具有的。没有人知道母亲健在对于我的意义。由于我生活中的特殊情况，我始终如一个没有家的浮萍。多少年来，我总是带着儿子在父母的老家过年过节。父母在，我一直还是一个有家的孩子，在那里，无论我到了多少岁，总有我的一个位置。可如今，母亲的拔腿离开，让我顿时有了大厦倾覆的感觉。没妈的同时，我也顿时没有了家。
母亲健在的时候，我即便也历尽坎坷，可总觉得自己还是年轻的。可现在，我时时能感到的是时光倏忽，岁月残忍。再也没有了可以较真可以置气的资本，唯一能做的是多陪父亲，多爱家人，善待自己，因为我们谁都不知道，明天和意外谁会先来。
这是一段特殊的不堪回首又让我们大家没有遗憾的时光。母亲走前，我们几乎把家都搬进了医院，即便知道最终的结果我们都必然要面对，我们还是想着让爱围绕着母亲所有的分分秒秒。总会想起母亲病后，哥哥一夜之间的白发和做医生的弟弟冷不丁的失声痛哭；不能忘记姐姐的日夜陪伴和妹妹带着不满周岁女儿的来回穿梭；为分散那难以言说的因为不忍而有的伤痛，父亲抄书一直从春秋的《论语》到明代的《呻吟》。最难捱的后面母亲滴水未进的日子，父亲开始在弟弟给他带来的佛经中寻找寄托，我陪着老爸在“般若”的领悟中淡化着死别的恐惧。可即便如此，母亲临走前的挣扎还是让我无法平静，多么希望她老人家就如同我们家那几个几岁大的小宝贝所理解的那样只是到天上去做“星星”了。在所有思念她的夜晚，我们只要抬头，依然能见到母亲生前的模样。
母亲的葬礼热闹而不奢华，鲜花簇拥着她离开的脚步，我们悲痛欲绝的不放手却只能看着母亲的灵与我们渐行渐远。可一切的安排和仪式的展现都应该是母亲最喜爱的姿态，鞭炮齐鸣，腰鼓喧天，掩盖着她无声的决绝。
母亲走后的这一个月，每日傍晚，家人都会给她送火，这既是一种我们当地的风俗规定，更是我们牵挂母亲的特有方式，因为母亲胆小，一直不敢一人睡觉的她，如今却孤零零地在另一个世界。我们坚信她能感受到我们来看她的所有人的身影。期间，一次父亲电话和我说，他现在用一个枕头裹在被子里，让它代替母亲躺在身边，夜晚常常抚摸，就好比母亲不曾走远。回家的时候我去父亲床边，看到那个被裹着的枕头，顿时潸然泪下。昨天适逢母亲节，第一次过没有母亲的母亲节，黯然神伤。虽然还是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可是妈妈已是桌面上的那一副空碗筷了。我们给她敬酒添菜，却再也无法见面，失去了母亲节的圆心，我们就只能是单一的弧线，实现不了真正的圆满。
每每站在母亲的墓前都会有控制不住的泣不成声。望着母亲带着笑容的遗像也只能命令自己为母亲知足。从一个山沟沟的贫穷人家成长，能接受良好的教育，从一个普通的人民教师到县里的政协委员，她一度被邀请到处宣讲，五好家庭以及教育模范等头衔让她在最平凡的日子里自带光环。年轻时爱唱爱跳，各类宣传队都有她的秧歌和唱腔……而在那种时候，最幸福的当是父亲的二胡陪伴。如此的热闹人生让我释然，除了疾病，母亲的人生大戏堪称典范，生命也从不孤单。
零散文字，聊以自慰，权作纪念。愿天堂里没有病痛，愿母亲在另一个世界依然能够感受得到父亲的爱、儿女的孝和所有人对您浓浓的情。
母亲安息。
2019.05.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