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轼生于1037年,黄庭坚生于1045年,历史给他们铺设了北宋这样一个崇文的大舞台,成就了他们耀炳千古的文名。也成就了两个人亦师亦友的不朽传奇。那是一个伟大的文化时代,也是一个靠文化上位同时又不断挑战文化良知的时代,这个意义上讲,苏黄是文化良知的坚守者。读过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必然能感受到木秀于林者身边的群小有多可怕,官场上攻讦、诋毁者的大行其道,其中不乏风骚百年名载史册曾让后人高山仰止的人物,更有一群如蚊蝇般的急先锋和追随者。
苏轼和李白相似之处是,身在官场依然保持知识分子具有的良知,结果同样酿成了个人的悲剧。苏轼天真地将一片冰心错之于官场规则上,知不可为而为之,不但导致自己一生命途多舛,而且牵累了门人如黄庭坚等。拯救自己的也只有自己,准确的说是,在他和黄庭坚无路可走的时候,佛老哲学救了他们。苏黄如一股清流,林间的清风,穿越了那个时代,遂穿越了历史的未来。历史公正如斯,真正伟大者才能名垂青史。
今天让我们回眸苏黄十年神交,使那灰色的历史鲜亮起来,感受那段与众不同的友谊的细枝末节。
二
神宗熙宁5年,公元1072年,35岁的苏轼因与变法派政见不合,乞放外任,通判杭州,因公差抵达湖州。湖州太守孙觉是苏轼的老朋友也是黄庭坚的岳父,于某日接待苏轼,席间将女婿黄庭坚推介于苏,并交给苏几首诗,说,“此人,人知之者尚少,子可为扬其名。”苏阅罢黄的诗稿,觉得黄的诗与众人大有不同,以为不是当世之人。并从中看出黄是一个“必轻外物而自重的人”,即有点像庄子所说的“定乎内外之分”,不为外物所动的不俗之辈。
熙宁10年,公元1077年,苏轼自密州赶往河中,正月,经青州至济南,齐州太守李常与苏轼亦为至交,迎接并款待了苏,接连几天如此。李常是黄庭坚的舅父,于是出示外甥的诗文求正于苏,苏因5年前在孙觉席间对黄已有了解,这次读罢,觉得黄的诗“意在超逸绝尘,独立万物之表,驭风骑气,以与造物者游,非独今世之君子所不能用,虽如轼之放浪自弃,与世阔疏者,亦莫得而友也。”这是一年后苏轼见到黄的亲笔信后回《答黄鲁直》中的话。
一段美好的友谊就是以这样的形式开启。良禽择木而栖,苏黄的诗与书法在北宋神宗前后这段文人荟萃的时代,确像一道耀眼的光芒,而玉成苏黄者就是孙觉与李常。黄庭坚当然不是泛泛之辈,后来成为苏门弟子并与苏轼并称也并非忝列门墙。
三
元丰元年(1078)春末夏初,苏轼首次接到黄庭坚从北京寄来的书信即《上苏子瞻书》,黄说明自己“齿少且贱”,年龄又小地位又低,“尝望见眉宇于众人之中,而终不得备使令于前后,”书中对苏的倾慕追随之情溢于言表。黄比苏小九岁,文名如同萤火,自然不比苏轼当时的光焰万丈。但想必对苏在孙李面前的盛赞有所耳闻,并觉得此人不仅可以是自己的师长,更像是脾性相投的知己,心中的狂喜可想而知。“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文字传达的思想感情能够穿越时空,走进另外一个心灵是多么幸运的事。虽然后来有不少苏黄相互间戏谑调侃的逸闻,在书法上有死蛇挂树、石压蛤蟆的互相贬低,谁又能死心眼地解读呢?
后人如清代黄宗羲有过“心契东坡”的简短评价,也有人说苏轼也是“真知鲁直者”。黄在信中说自己“非用心于富贵”,从他后来决然辞官的行为可见言之不谬。这种不求闻达,不汲汲于名利的淡泊,如松下清风,徐徐吹进苏轼的心中。且这句话与苏在孙觉席上语黄“必轻外物而自重”如出一辙,这也是苏看重欣赏黄的地方。
苏轼于这一年春末夏初收到黄的投书和赠诗后,“喜愧于怀,殆不可胜,”但因整个夏天都在忙于家人的病,直到秋初才回信并和诗,即所谓《答黄鲁直书》。
《上苏子瞻》和《答黄鲁直》是苏黄二人神交的最重要的文字材料,宋代发达的造纸印刷很好地将其保存了下来。书信投递并没有影响二人由师生至朋友的升级。
然而苏给黄的答信又整整滞留了一个秋天,是年秋末,黄庭坚从卫州回大名府,户曹郑瑾才将苏的答书和诗交于黄的手中。黄庭坚对苏轼的“不以污下难于奖拔接引,开纳勤勤恳恳,俯伛而忘其臂之劳,强驽马于千里,”表示感激,之后又“勉奉鞭勒,至于胜任而后已,”欲将苏视为终生的朋友,相依半生。
四
事实也正如黄之所言。
元丰二年(1079)春初至夏末,二人书信甚是频繁,成为坊间美谈。但以后,随着“乌台诗案”及以后苏轼的宦海沉浮,苏黄如湖海的浮标,每遇风波,则跌宕沉浮。苏轼不想累及黄庭坚,黄亦不因苏有遭际而祸福避趋,彼此都做到了不负初心。
元丰二年(1079)四月十二日,苏抵达湖州任所,不久,有人告发他在湖州到任后谢恩的上表中,用语暗藏讥刺朝政,于是很快,七月二十八日被捕,八月十八日入狱,这就是当时震惊朝野的“乌台诗案”。苏受审期间,“不说曾有黄讥讽文字等因依”。黄庭坚在北京得知苏轼系狱的消息,焦急又无奈,为苏蒙受小人谗言而陷于囹圄而不平,并为自己无力营救苏而忧思不已。案结后,苏于十二月二十九日即元丰二年年关出狱,被贬黄州,即现在的湖北黄冈,做了团练副使(民兵副队长)。需要补充的是,“乌台诗案”是苏轼人生的鬼门关,不管是出于新旧两派的争斗还是出于文人相轻的嫉妒,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你的诗文你的书法也太那个什么了吧,同在一片林子里你那棵树也太扎眼了吧,于是有人抱住使劲摇,有人拿小刀刻几个不堪的字,有人甚至带来了伐木的锯子,并开始磨锯霍霍。关键时刻,退休金陵的王安石上书说,“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苏轼才被从轻发落,于第二年年初抵达贬所黄州。
黄庭坚也未幸免,他表面上的代价是接受罚金二十斤铜,折合人民币四千至五千元,论起来不算是多重的处罚,更大程度是表明一种态度:敢于与诋毁朝廷的人亲密往来,那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可实质上相当于严重警告,如果还是新派执政,自然是升迁无望。作为朝廷,如果对只是书信往来的黄庭坚处罚过重,那么圣朝也太没有姿态了。
“乌台诗案”平息后,苏轼在给司马光的信中说“某以愚昧获罪,咎自己招,无足言者,但波及左右,为恨殊深,虽高风伟度,此非细致所能尘垢,然某思之,不啻芒背尔。”
元丰三年(1080)春初,苏赶赴黄州,二月抵达,即闭门谢客“不复作文字,自持甚严”。
元丰四年(1081),黄庭坚致书苏辙,转达自己对苏轼的问询。
元丰五年(1082)二月,也就是距东坡作《赤壁赋》再有五个月的时候,苏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有“独与文人胜士,多获所欲,如黄庭坚鲁直、晁补之无咎、秦观太虚、张耒文潜之流,皆世未之知,而轼独先知之,”的话,又言,“鲁直既丧妻,绝嗜好,蔬食饮水,此最勇决,”可见对黄的叹赏与关注。
元丰六年(1083),黄庭坚曾给苏写过一封信,表达敬慕与理解之心,勤恳体贴之情。不以谪居为意,超然物外的旷达胸襟,置同道至友于个人安危之上,真合于君子喻于义的品性,坦荡如斯。
元丰七年(1084)正月,朝廷有诏,苏轼至汝州,十月于扬州上《乞常州居住表》,次年正月于泗州再上《乞常州居住表》,二月恩准。是年,黄监德州德平镇,得知其事,大喜,写《次韵清虚喜子瞻得常州》诗,诗中惊喜有如杜子美《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太白赴夜郎途闻赦报而出三峡之韵。
不久,黄庭坚于元丰八年(1085)四月以秘书省校书郎还朝,夏末离开德平镇,秋初至京师。
苏于此年六月闻复朝奉郎起知登州,十月十五到任,又以礼部郎中召还,十二月抵达京师。
第二年,二人初次相见,这一年苏50岁,黄42岁。自1077年黄庭坚初次写信给苏轼至二人相见的1086年,已经是十年时间。
五
历史应该用重重的一笔来记录苏黄这修行一样的十年。
前后《赤壁赋》、《念奴娇 赤壁怀古》、传世至今天的《黄州寒食诗》书法手稿都是出自这个时期。这些旷世之作无疑与苏的人生境遇有着颇深的关系。文章憎命达,身处江湖之远,苏东坡对宇宙人生的领悟得到了高度的提升。这是为官时的他写不出来的,虽然居庙堂之高的苏轼一样言行不昧良知。黄庭坚的诗成就也很高,有史料说他诗出天才,与苏不分轩轾,但辗转于官场,他的诗作较之这十年的东坡的诗,确实稍逊风骚了些。苏轼逝于1101年,一年后,黄于写下了《松风阁诗》,以表达对朋友的思念,无论诗歌本身还是书法,都堪称上乘。三年后黄庭坚离世。
相逢因为别离的长远而格外美好。记住这十年以及之后的短暂相聚,尽管相逢如昙花的开放,短暂得甚至没来得及回望和追忆,却要面对碣石潇湘。
这是悲剧。缓冲悲剧的方式对后来者而言,是记住历史,记住尚有温度的诗文。
后记
后因司马光推荐,黄庭坚校定《资治通鉴》,苏轼因司马光上台后,废尽新法,而此时苏轼对新法已有进一步认识,并与之力争,不久,就因不堪纷争去了杭州。
第二年,赵挺知(李清照的公公)向朝廷反映黄庭坚有男女问题,而黄庭坚对此不以为意。黄于是陷入纷争,干了五年,辞职,乞一宫观居住。
一年后,章敦(苏轼的至友,后陷害苏)为相,因黄庭坚修订《神宗实录》又兴文字狱,黄被贬亳州。
此时苏轼亦因“讥刺先朝”被贬,苏临行前约黄庭坚在鄱阳湖相会三日,这一会就成为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