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一个锁匠。深夜不小心把自己锁在门内了,于是只能请锁匠上门。要上厕所,人有三急,锁匠半夜撬门,也算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了。之后又有一次,中午日头把自己锁在门外了,所幸手机还在,又通过中介提供的联络方式,叫回了锁匠。一回生二回熟,和锁匠就算是熟人了。深夜食堂没去吃过,深夜开锁服务却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好故事。锁匠是个手艺人,凭本事吃饭,没什么自己的时间,接到电话都是来者不拒的。一辆小电瓶车,靠老母亲做的烙饼,加上路边摊的快餐,简简单单解决。他时而敲敲打打,锁芯锁舌的撞击声叮咚铿锵,有如给枪上膛一样利索而干练,是个很有经验,长于技法的老师傅了。聊起来,也是一个手艺人的简简单单,除了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生活一切都是满意的。收入颇丰,和妻儿富足的双城生活。接到类似我这样的救急电话也是稀松平常,例如,觉察到自己大限将至打完120甚至无暇打开门的,锁匠跟随救护车赶来撬门急救;家人许久未联络的空巢老人盛夏过世在家的,锁匠被警察和社区工作人员领着撬开凶宅;邻居外出煤气未关,险些酿成整栋楼悲剧的,锁匠被门卫领着撬门灭火……说起来,这不仅仅是这个锁匠养家糊口甚至发家致富的一门手艺,更是他融入这个陌生的城市,融入千家万户的生活,创造一个又一个富有英雄式浪漫主义的传奇。他离开后,还不忘提醒我,小女子一个人在家不要穿得太少,也对我时常把自己锁在门里门外的尴尬和紧急,表示了极大的理解和同情。后来,锁匠推荐我用密码锁了,只要手还在,总是能进门的,我觉得太高级了,也不愿再破费了。
遇到一个花匠。因为工作需要去买一捧七夕节的玫瑰花,在繁华的写字楼街区,高楼大厦的夹缝里,一个小小的花店,有花鸟鱼虫的辉映和共鸣,他有点腼腆又有点冒失的感觉,话不多但总离不开他的狗,他的鸟,他的小院子,还有就是送花或先前一些意外受过的伤。偶尔提起过自己先前的职业,在部队里担任机场的运维,后来在公司做园林设计,恍恍惚惚地时间过去了好几年,厌倦了围城里外的生活,在这个只有两平的小空间里,布置了一个存放鲜花的透明冰柜,透明的鱼缸,透明的玻璃门,闪闪烁烁的灯光布置了一个星星点灯的世界。那是久违的自然和星空的感觉,淙淙流水仿佛要隐居在这个最喧闹的街区。只有当人们把花抱回家,放置几天,花瓣枯萎凋残的时候,才明白那是梦中的真,是真中的梦,是回忆里含泪的微笑。所有经过那个花店的人,都是尘世中一粒微尘,被人流和车马裹挟在日常的匆忙中,童年那片星空,早已变成了要守护的那个家里,点点滴滴的人和事。有好几次去看花儿,这个花匠还会像在嗷嗷待哺的孩子一样,向你诉苦,这里的蚊子好多,又有两次受到邀请帮他打点花草,我知道这样的状态只能维持一个早晨,最多是一个白昼,之后这里又会归于车马和人流,这花这草又会归于尘土,而这些闪闪发光的塑料包装又会在你业已忘记的关于自然的记忆中,万年不腐地存在着。我于是若即若离地远远地看着那个地方,想着那里又会有怎样的关于诗和远方,亦或是另一种苟且的地方,就如同铺撒一地的玫瑰花瓣。
遇到一个画师。在餐厅的角落,手里拿着一张照片画素描,画面的大体轮廓已经愈加清晰地浮现,正在做纹理、光线和色彩的调整。那令人难以忘却凝视的眼神,那一笔一划、一擦一磨的瞬间,仿佛把快餐馆的节奏都拉慢下来,画师留着络腮胡,身材和衣服都让他显得不那么沧桑,而画中人仿佛已经从画中射出两道明亮的光,直指我的内心,与我沟通最近发生的三四件不那么愉快的事情。我仿佛听到他紧缩的眉宇间所封锁的秘密,还有他厚厚的毛衣下藏着的困惑与喜忧。我以为人是孤岛,现实生活中的人并看不到内心。而在那张自拍的相片里,有这个被画的人凝望自己,悲悯自己,又提醒自己坚强的勇气,和仿佛从雪地里冒出火来的生命力量。而这个反复描摹勾勒他的画师,在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的鼻尖和橡皮间,有对他每一道皱纹、每一个眼神的观察和体谅,有那一份安静而深邃的理解,超越了语言,却读懂了一切。毛衣的纤维和机器的针脚,现代工业的商标,都在画笔间清晰可见,毛衣的颜色是纯黑的,卫衣式样,雪地上的眉头是深锁的,头发是灰白的,画师就仿佛在一个密室里与画中人对话,而此时快餐店里的喧嚣和热闹,都显得无关紧要。画家的话不多,偶尔说出“画着画着就出来了”、“画着画着就跑掉了”……是河南腔。他问我“是不是苏北人”,“徐州人?”、“扬州是好地方”……画快好的时候,感觉这画其实不是相片,也并不那么逼真,画师去抽烟了,因着那黑白的悲怆。
有时候我们只是不敢也不愿意去相信,用独特的匠心去做一件事会有什么不同。就像我常去的地方,常吃一个阿姨熟练擀出的饼,常和某一个固定的聊天对象聊一个几乎固定的话题,那种久处不厌的感觉,也会有偶尔味蕾尝到一个新鲜的口感,偶尔指尖被划伤的刺痛感,偶尔还有一丝离开熟悉环境,要憋住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深水里的乍见之欢。而我知道,现今我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心之所向,都是我之选择,依稀察觉了时光流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