虬田病友：
见信佳！
来竹桃疗养院快一年了，我第一次拿起笔给你写信，虽然我知道自己语言笨拙，还是想以这样的方式和你说说话。
去年夏天，我来的时候，你正坐在疗养院南墙一颗桂花树下发呆。那时的你四肢枯瘦，眼神呆滞，明明没有发力，平放在轮椅里的双腿却哆哆嗦嗦，盖在身上的毛毯，鲜红的山茶被抖得“花枝乱颤”。
门里进进出出的人对你毫无影响，你只盯着树看，似乎这株桂花树上有无数精灵在跳舞，你看也看不够，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问义工，你得了什么病？义工说，“不知中了什么毒，无解！” 我一下子觉得和你近了许多，因为我也是胸闷气短，医院门槛踏破了也没看好，才被建议来到疗养院的。所以我寻思着找个机会能和你说上几句。也许，在我生命最后的光景里，能交个“病友”也不错！
下午五点，义工给院子里的你端了一碗饭，说你习惯了在桂花树下吃饭。后来我发现，不仅仅是吃饭，你除了上厕所和睡觉，基本都在桂花树下。
义工告诉我，你的病比我严重，前段时间，你的亲友、同事都来过了，似乎是做好了道别。我惊讶之余开始担心自己，也许不久后的一天，我也会变成你现在的样子。
去年六月一日，对，就是这个日子。 那天，一个名叫燕子的女孩来看你，她走进竹桃苑大门之时，你正在桂花树下玩味着一把搪瓷勺子。她把两根连在一起的芭蕉放在你轮椅的小桌板上，你怔怔地看着她，好似她犯了天大的错。然后你像小孩子一样嘤嘤地哭了，你问她：“为什么要把一把好好的芭蕉掰成两个、三个一串？它们是一家人呀！”
燕子俯下身子耐心地告诉你：“水果是给人提供营养的，只有你的身体机能恢复了，你体内的毒素才能排出去。”
谁知你不依不饶，扯着燕子的袖子，越发哭得像个孩子：“芭蕉一家人好好的，你怎么可以掰开？这颗树也是，长得好好的，你们非要剪，剪得不像树的样子！”
燕子看到你这样的表现，再看看连连摇头的段院长，似乎明白了什么。
下午，燕子从外面回来，给你带了厚厚一摞书、一个记事本和一只钢笔。我在窗户后面看着你们的一举一动，不明白燕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二天，你开始看那些书，开始翻得很快，读了一会儿，便越翻越慢了。你脸上竟然浮现出了我从未见过的笑容，像个孩子得到了糖果的单纯满足！
再后来，你颤颤巍巍地用钢笔吸了墨水，开始写下第一个字，你写得很慢，一笔一画小心翼翼，好像写错了就无法重来一样。
但不同于看书，你写字的速度越来越快，不到半小时便洋洋洒洒写了几页，和之前吸墨水那个“垂危”的虬田判若两人。
我好奇地走到桂花树下，从背后偷偷看你，你正把几个大字摊开来晾着墨水。那几个字如同一枚绣花针，一下子刺到我的心脏——“理性的沉睡带来了恶魔！”你这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我？
我有点怕你，我怕在你面前说错话，你会像对着燕子一样，对着我哭泣，问我为什么要欺负那些花花草草，为什么要在太阳最好时候关上门，拉上窗帘？我更怕你，揭穿我！所以我尽量远远看你，并不敢走得太近。
你写的字被义工拿来读给大家听，苑里近60个不同程度的患者都听出了习惯，每天睡前不听都无法入眠。
你写小时候开心的记忆，大家就咧着嘴笑；你写你那农民出身的父母，大家便各自感怀甚至偷偷抽泣。你写身边的每个人、每棵树、每株小草，都那么美、那么叫人爱怜，我也从此更偏爱看你每天在桂花树下写字的背影。
流年已经在暗中偷换。一年之后，当你穿着一身运动装经过我身边时，你停下了脚步。你看着坐在轮椅里，脸色苍白，毫无生气的我，特意问我的义工，我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义工说我体内的“毒素”已经深至肺腑，恐怕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了。
这之后，你每天来看我，你和我讲“明前郁露”，你说这是你听到过最好的茶名了，你说文字是个奇妙的东西，可以让人充满力量，你问我，想不想一起去喝上一盅？
我好奇为什么茶的名字里并没有“茶”这个字，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你，你说你有一剂偏方，可以治疗“中毒”。我使劲全力用指头勾勾你的衣袖，你神秘地说：“要试试吗？”我眨了眨眼睛。
从那以后，你每天亲自读书给我听，讲每个汉字的故事，我开始对文字着迷，我好像中了你声音的毒，也许是文字的毒？我不清楚，但是我的身体渐渐有了起色。三个月后，我可以开口说话了，也能用你的钢笔歪歪斜斜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你说，这是“以毒攻毒”，于是，我对文字的喜爱到了不看也在看的程度，甚至为了到城里图书馆借一本书，步行10多公里路。
我现在正坐在你喜欢的那株桂花树树下给你写这封信，我要开心地告诉你，你的偏方还真是可解百毒、包治百病。读你写的文字时，我似乎变成了你，能体会到你执笔时的喜怒哀乐；而写字时，我感觉脑袋又活了，人变得通透。
这条治疗之路让我遇到了生命的喜悦，感谢你把文字的美好说给我听；感谢你把“偏方”广布！
段院长已经把这个“以毒攻毒”的“偏方”用做“镇院之宝”，你的那句“如果你爱他，请带他去写作，因为那是天堂；如果你恨他，请带他去写作，因为那是地狱。”也成了我们疗养院的口头禅，这可是我们自救的良方啊！
好了，时间不早了，估计你再有十分钟就回院里来看望我们，也许就要来到桂花树前。我偷偷用了你的钢笔，给你写信，望见谅！
此致！
敬礼！
病友：俞米
2018年6月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