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站台踏上另一个站台,从一条线路换到另一条线路,从一节车厢进入另一节车厢,从一群人类转移到另一群人类。糟糕,你发现周围的一切在变化。不不,请先等一等,你还没有准备好。
今早起床之前你做了一个梦,关于很久之前你看过的一部电影的情节:身材苗条高挑的女特工在埃舍尔楼梯上奔跑,无法逃脱。
埃舍尔楼梯,你想到这个词,感觉自己确实置身于埃舍尔的世界中,那种似乎在变化而实质上循环至不变的状态简直是生活的真实写照。对一个正常的人类而言,悲惨的生活本身并不恐怖,恐怖的是无法逃脱,也就是被奴役的状态。
是谁奴役了你呢?你不知道,说不上具体是谁。你的老板对你不错,和你并不高的收入相比,你的工作显得十分轻松,因此没有理由指责你的老板剥削你,你清楚自己不是一身怨气的无产阶级(指的是心态上而不是物质上)。
你好像不经意间触碰到了问题的关键。使你心慌的正是这种状态:事实上是一个无产阶级,却要刻意保持与无产阶级的距离。当初你从N大毕业,亟待完成的首要任务就是成为城市中产阶级。起初你不以为意,认为这一目标过于简单,仅仅需要一份体面又有前途的工作,和一定的耐心。事实上你光是为了获得前一个条件就已经花去了大部分的精力——就连目前这份工作还是你误打误撞弄来的——何况你也不大有耐心把同一份枯燥的工作坚持个一年或者两年,直到你有资历晋升。
所以严格地讲,你目前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产阶级。你有什么呢?如果今天房东突然要把你赶走,那你可以非常轻松地收拾好行囊走人,唯一需要费点心思打理的是那两百多本书——正是它们让你获得了对世界的盲目信心——把它们都送人吧,你大概也不会心疼了。
这些书里不厌其烦地讨论无产阶级与资本主义,而你曾经热衷于阅读那些,以为自己对无产阶级抱有深刻的同情,实际上那完全是出于一种区隔的需要:你需要对无产阶级进行深入的研究和探讨,使自己凭借悲天悯人的情怀而高高在上。当从来没有进入过这一人群的你,真正成为城市无产阶级的一员,你立马就明白了:无产阶级仅仅需要钱,而不是其他任何东西。
这时候你回过头打量过去的自己,才意识到那时的想法过于幼稚,而引导你的作家同样不靠谱。齐泽克——一个卖弄生僻词汇的巨型东欧婴儿;福柯——一个坚定反对话语的斗士,同时自己牢牢占据着话语权;马尔杜塞——得啦,饶了他吧,他只不过是个亦步亦趋的不成熟学者罢了,只会跟在法国人后面故弄玄虚。
你只考虑钱,你只需要钱,非常非常需要,甚至超过了对性的渴望。工作之后你不再怀着对爱情的纯真期待——在工作之外的事情上投入过多精力,这件事想想就可怕。你可以接受的是:一顿浪漫的西餐(花去你两天的工资),桌上两人虚情假意地挑逗,为之后的浪漫之夜做铺垫(又花去你两天的工资)。这样的罗曼蒂克,一个月仅仅能有一两次,再多就超出了你的承受能力了。
不管怎么样,你姑且在城市中活下来了,至少看上去不是最悲惨的那一个,但显然过得不够好,停滞不前的收入没法迎头赶上恣意生长的欲望。你远在小镇的父母询问起你最近的情况,你总是说还好。如果你告诉他们,你可怜的工资在付完房租后所剩无几,他们一定会在惊讶之余,趁机要求你回到小镇工作、结婚生子然后度过余生——就像他们自己所经历的一样。他们平均每个月提及三次(或更多),他们的朋友的子女某某某,在小镇混得很开。
潜台词不言自明,你对此感到厌烦。一开始你很恼怒,他们凭什么认为你一无是处,在大城市中没有发展的余地?见鬼,现在觉得他们说对了,你确实一无是处,这是事实,和你愿不愿意承这一点没有关系。但是你还是不想回去。
找工作时你随时随地感到难堪,找到工作之后你又不甚满意。既不愿意从事不体面的高薪工作,也不愿意从事更不体面的体力劳动。只因为你的原生家庭(一个时髦的词汇)勉强算得上小康,有属于自己的尊严;你的学校勉强算得上名校,可惜光是同一水平的本科生就像蝗虫一样多了,啮噬城市的每一寸土地;你的阅读习惯又使你获得了比常人更严重的自尊心。最后你不是很情愿地挑选了一份还算体面但是工资不高的工作。
你沿着阶梯,一步一步往下走,感到自己的命运正在随身体下沉。就这几级台阶,怎么会还没有走完?这一切都和你想象的不大一样,在你的计划里,应该是志得意满地等待电梯,机遇的门缓缓打开,你走进去,然后扶摇直上、一步登天。现在你终于看清了现实并自觉放低了要求。也不要扶摇直上了,缓缓上升就行了。然而只要你一天买不起城市里价格高昂的房子,你就要继续做一天这城市里的无产者。
当初你说要留在这里时,你的母亲忧心忡忡,而你的父亲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仔细盘算自己退休之前还能挣多少钱。这些都没使你打消念头,你声称「层楼误少年」,笃定自己能成为不庸俗、不势利、不无趣的中产阶级——在财富上匹敌中产阶级,在生活方式上接近上层阶级,在精神上同情无产阶级。
其实,大学四年你就是这么生活过来的,有父母为你提供稳定的生活保障,又有太多的自由时间,这一切把你培养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大学生。更糟糕的事情是,你一半出于好奇、一半出于卖弄地,读了太多书,喜爱读书会、文化沙龙和音乐节。实际上你是一个附庸上层阶级风雅、假装同情无产阶级的伪中产阶级,一旦要靠自己的劳动吃饭了,立马就现了原型——一个蛀虫,因为太久没有觅食,根本没有意识到赖以生存的大树被吸干了养分,行将倒塌。
你清楚地知道,如果不能证明自己在城市中存活并繁衍后代的能力,就不得不服从命运的安排,回到你最不愿意回去的小镇。小镇不够吸引你,是它的错吗?有多少和你一样的年轻人,被梦想、成功一类的词语冲昏了头脑,一头扎进城市的洪流里;与此同时,小镇的生活因此变得沉闷无趣,适合养老。
你感到自己快要失败了,终有一天你不得不灰头土脸地从这里撤离。这时你想起有一首歌叫《惭愧》,歌词写得很好。「每一座城市愧对乡村恨」,太对了;「愧对父母」,也太对了;「愧对各行各业的光彩的人们」,不能更对。你爱这首歌,唱得太好了;同时恨它,只因这首歌太过清澈,而你「太多的欲望愧对清澈见底的小溪」。这里是城市,你心想,每个人都应该心照不宣地鼓吹城市的美好。你只是其中之一,无需有任何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