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借这场大雨将所有的悲都倾泄出来吧。

1

　　那天晚上月很圆，很亮。月光透过钢琴房的窗户撒在地上、琴上、她的长发上。

　　寂静的夜里，连脚步声都如此清亮。在跟学校沟通好之后，他每天都会在这个时间来练琴，因为他喜欢夜晚的寂静与神秘，更喜欢无人打扰的自我享受。

　　离门口不远处，他听见了谁的哭泣声，或许他是知道答案的。

　　他走到靠门的窗户边，看见一个女生抱膝倚坐在那扇窗所在墙的墙角，正埋头哭泣，声音隐忍又压抑。她的乌黑长发从肩上滑到膝盖旁，部分发丝因泪水的滴落而粘于一处，而那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却仿佛独宠伊人，使她的发上撒满银霜。

　　他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这一画面，异样的情绪溢出胸膛。他多想让她可以靠在自己的肩膀哭，让自己可以安慰她，可以用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柔声哄哄她，止住她的眼泪。

　　但他忍住了，他还没有权利遵从自己内心此刻的想法，所以只默默走到门口。

　　她听见开门的声音就立刻停止哭泣，慌忙中赶紧跑到门边，当他开门时门将她挡住，她便躲在了门后。

　　还好，他没有关门。

　　他并没有开灯，而是直接走向钢琴并且坐了下来，抬起那双修长的手缓缓弹奏起一首极其优美的曲子。

　　那是给某个人的独一无二。

　　一切都是静的，只听得见或只为了听见他的琴声；一切又都无法安分，他琴声里充满的无限柔情与诉说着的种种安慰与爱怜使闻者内心无法毫无波澜。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更显其肤色白皙，隐约可见其立体的五官，夜晚窥到了他俊秀的外貌。

　　动人心弦的琴声随着最后一个音符的落下而终止。一切更静了，两种呼吸微乎其微，但因这一段琴声而互相交织。

　　他依旧坐在那儿，仿佛在等待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从门后慢慢走出。他感觉得到她的一举一动，却并不回头望她。

　　她似乎很犹豫，也许是黑夜给了她安全感，她终究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哭泣过后的鼻音：“这首曲子——”她停了一下，见他不动才又说:“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它还没有名字。”他回答，似乎对她的出现并不惊奇。不过现在的她也没有心思注意这些。

　　“没有名字？”

　　“嗯。你是第一个听我弹的人。”

　　“没有名字，”她低声重复着，不知道在想什么。接着她又试探地问：“你能再弹一次吗？就一次。”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祈求。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又重新弹起了那首曲子。

　　一样的曲调，一样的情感。

　　她赶快拿出手机将这首曲子给录下来，双手握着手机，静静地站在逆光处，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眼泪早在第一次听到那首曲子时就消失了，只留下曾在她脸上抚摸过的痕迹。

　　现在的她只两眼出神地望着正在弹琴的他，在月光下的他就像是一个王子，可王子是要坐上王位的，他能做很多自己想做的事，他会受到很多人的赞美，得到无数人的爱，高高在上地活着，他是自由的。

　　他是她永远触不到的人。

　　在她眼里，他是个幸运的家伙（甚至可以说他是个令人忌妒的家伙），有幸福的家庭，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受到那么多人的喜欢。过去她看见他被众人围捧，总不免羡慕他，更怨恨上天的不公，有时就扭曲成嫉妒，但转而又变为叹息，他们的差距让她连嫉妒的权利都没有。

　　可她却又不自觉地被他的光芒所吸引，目光不由自主地会跟着他转，他是如此优秀的人，而自己则是个被自卑扭曲了心理的人。她会怨恨，会不甘，会因为自己的不幸想让这个世界陪葬。她怎么能走得到那个人的身边呢？

　　因这两种互相矛盾的情感，她从来不敢与他说话，也不愿与他有任何瓜葛，只想将对他的感情藏在内心深处。

　　就这样吧，她想。

　　曲终意未尽，又一片沉默。这沉默伴随着两道呼吸，在暧昧的夜色下显出几分隐秘的不可说。

　　她先开口打破这沉默：“今天……班上来了一位新同学吧？”

　　他终于侧过脸望着她，露出惊讶的表情，因为她今天并没有去上课。惊奇过后，他问她：“你怎么知道？”

　　她低下头。

　　看她的反应，他猜测道：“你认识她？”

　　他其实并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又不愿两个人毫无交流。

　　她却始终不肯抬头。

　　只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了一句“谢谢”就跑了出去，只剩他坐在那儿望着她从窗边离去的背影。

　　他其实想问问她今天为什么没出现在教室，又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要将那一颗颗眼泪滴在他的心里，淹没他的呼吸。

　　从昨天开始到今天，她已经连续两天没来上课了，上课时他还是坐在最后一排的中间位置，却一直盯着角落的位置出神。

　　新同学似乎人缘很好，这两天身边都不缺人围着，可他却总会想起那个总是坐在第一排角落位置的女生，她不爱说话，从不与人交谈，但平时上课她总是那么全神贯注地听讲、那么认真地记笔记，他一直觉得谁都可能逃课，唯独她不会。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她的，或许是那一天他发现她在偷偷弹钢琴开始吧。

　　那时，他刚进琴房就看见她用手轻轻触摸着琴键，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那是个易碎的稀世珍品，接着她犹豫地伸出食指弹了一下，听到琴键发出的悦耳声响，脸上浮现了一丝笑意。

　　原来她是会笑的，他当时想。

　　由于太过投入，她没注意到他一直在一旁看着她。直到不经意间一转头看见了他，她立刻站了起来，凳子由于起身速度太快差点倒了。她的脸立即涨红了，低头站在那儿。

　　他刚想走近跟她说什么，她就跑出去了。

　　从那以后，他才开始注意到一直有人躲在门外听他弹琴。

　　教室里的其他人什么时候走光的，他没注意，回过神来时就已经只有他了。他转着笔，还坐在教室里等着一个人……

2

　　这一天他走在街道拐角处时突然听见一个妇人的声音：“来人呐，抓小偷哇！”

　　随即一个女生从另一头冲出来撞到了他的怀里，他条件反射地低头看了一下，却怔住了，竟然是她！

　　“你……”他刚想开口，却捕捉到她眼中闪过的慌乱与躲闪。

　　只听妇人的声音越来越近，她赶快沿着街道跑去。他才发现她手里拿着一个钱包，一切便都明白了。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他久久站立。

　　那天下课后，一个男生走进了教室，高高瘦瘦的，穿着时下最流行的衣服，左耳戴着个耳钉，举止间略给人玩世不恭的感觉。这个男生在他旁边的座位坐下，伸出一只手搭在正转着笔出神的人肩上说：“嘿，想什么呢？”

　　他回过神，没回答男生的问题，直接问他：“怎么样，让你查的事有结果了吗？”

　　那个男生略带得意地说：“当然查到了！我是谁呀，还会有我查不到的事吗？”

　　他配合地笑了一下，说：“是，未来的大侦探，这点小事当然难不倒你。”

　　“嗯——”那个男生满意地点点头，更得意了。

　　他无语地摇摇头，说：“行了，到底怎样？”

　　“你先跟我说，你为什么要查那个女生的事？”他有点严肃起来。

　　他没说话。

　　那个男生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了解自己的这个好兄弟，他不想说，自己也没办法逼他开口。

　　“你要我查的那个女生其实是个千金小姐，不，应该说是个名不副实的千金小姐。我见过她，她爸和我爸是合作伙伴，当时我根本就想不到她会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因为她的装扮太不像了，要不是我听别人介绍的话，我还以为她是他们家佣人的女儿呢！不过她也挺可怜的，听说是被领养的。那家的女主人把女儿弄丢了，可能太过自责，也太想女儿，思念成疾，精神有点不太正常。可能是女主人为了寻找慰藉吧，也可能是男主人不忍心看自己的妻子继续这样下去，就领养了一个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姑娘，就是你要查的那个女生。但毕竟不是亲生的，自然不会对她很好，我想她在那个家庭肯定也有寄人篱下的感觉。”

　　他突然想到她确实从不打扮，穿着看不出身份，或许她的沉默寡言也与她的身世有关。

　　“不过……”那个男生接着说：“喂，你们班最近是不是转来了一个女生？”

　　“那又怎么了？”

　　那个男生似乎有点得意，又似乎有点同情地说：“果然。你不知道，前两天那家人找到真正的千金了！”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就是那个新来的女生！唉，可怜那个被领养的女生，当了别人替身那么多年，却还是被抛弃了，那家人也真够无情的！”说完，男生看了他一眼，他沉默着，似乎在思考什么。

　　那个男生见他没反应，用手在他眼前挥了几下，问：“喂，你在想什么呢？”接着凑近他，有点八卦意味地说：“我已经告诉你了，你该跟我说说让我调查那个女生的动机了吧？”

　　只见他将手搭在那个男生的肩膀上拍了拍，说了声“谢了”便起身走出教室。

　　“哎，你……”那个男生一脸奇怪地望着他走出去。

　　他走在上次撞见她的那条街上，从那时起，他就时时走在这里，希望遇见某人。

　　但不是以上次那种方式，他想。

　　路过一家服装店，在橱窗里摆着一件裙子，他站在橱窗前，看着那条裙子。恍惚间，他眼前出现她穿着那条裙子对他微笑的样子，他不自觉地也嘴角扬起，对她微笑。一眨眼，她却不见了，只剩那条裙子摆在那儿。最后他买下了那条裙子，或许某天它能找到它真正的主人。

　　这条裙子真的很适合她，他觉得。

　　自从那天知道她的事之后，他就一直在找她，只是始终没有线索。

　　就这样过了几天，依旧是那条街，很多人围在一家咖啡店门前，这家店新开张，正在搞开张仪式，鞭炮点燃了。那天天气很阴沉，天上的云逐渐聚在一起，像是变胖的缘故，感觉它要掉下来，看来将有一场暴风雨来袭，而这鞭炮声倒像是地上打的雷，要先预演一次以保证天上打雷万无一失。

　　人群中，一个身材有点胖的妇女因被前面的人挡住视线而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只恨自己不够高。

　　她慢慢走近，伸出靠近微胖妇女钱包的手，颤抖着。伸手速度很慢，像是有什么东西拉扯着她，不让她犯下错误。快接近妇女钱包时，一只手抓住了她那只伸出的手，她一惊，心中有如千万斤重的大石压在她身上，让她沉入海底，绝望、恐慌，以为无法逃脱，眼眶湿润了。她逼着自己转头去看，是那张熟悉的脸，却摆上了陌生的严肃表情。

　　他拉着她走到无人的角落，一路上都一声不吭的她挣开他的手，他虚握了一下被挣开的手，盯着她，更像只是看着她，那视线逼得她低下了头。就这样沉默了半分钟，也许是天气太过闷热，才会让她觉得无法呼吸。

　　“为什么？”他用类似责备的语气开口，更多的是夹杂着的心疼。

　　她还是沉默。

　　“你……”他还想说什么，但看着她，又不忍心再说，反倒情不自禁抬起手靠近她的脸颊，似乎是想抚摸她。

　　她却突然抬起头，眼眶里有强忍着的泪水，倔强地对他说着狠话：“你想多管闲事吗？”

　　他怔住了，刚要说什么，她却抢了话：“你凭什么管我？你心里一定嘲笑我吧？你现在一定觉得我是一个堕落的人了？如果你想报警的话就报吧，反正都无所谓了。你知不知道——”

　　她用力咬了咬嘴唇，才说出那句半真半假的话：“你这个人真的很让人讨厌。”

　　说完，她跑了，穿过他的身边，又一次……

　　她跑着，一声巨响，雨终于在适当的心情下了起来，淋湿了地面，淋湿了她的衣服，淋湿了她的心。

　　她终于跑累了，也不想再跑了。她蹲在雨里，看着自己的双手，哭着，这一次不再压抑自己的厌恶、委屈与不甘，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上帝，多希望这场雨就是上帝故意洒下来的圣水，洗涤那些入了歧途的人的心灵，洗清他们的罪孽。

　　她借着这场雨，将心中所有的悲伤尽情宣泄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也没有很久。

　　身后有人为她撑起了一把伞。

　　她并没有理会，只是不管不顾地哭着。

　　他不是上帝派来的，但他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对她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