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玉华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当初自己没有来南方澳,现在的一切会有多大的不同。但她心里清楚得很,比起不能给彭世贵送终,和周丛吉继续的分离会让她遗憾的多。
她现在躺在南方澳医院的病床上,侧看着周丛吉的相片,她想,自己这一生的苦也应该快要到头了。八十八岁,这确实是个没什么遗憾的年龄,也实在有太多可以遗憾的事。
“太多的人死了”,付玉华闭上眼轻轻地说。窗外的浪涛声不停地哗哗响着,比起这像轮回的单调的浪声,她更喜欢苏州河的平静,即使她从不敢回忆那的平静。她在这轮回的浪涛声里睡了过去。
有时候,她真的想永远活在梦里,不醒过来。可今天不同,她梦到了那个九三年秋天的下午,她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那时的自己依在虹桥机场的玻璃门上,送走她寻找了一辈子的人。那是她一生最痛苦的一天,可偏偏也是她最常梦到的场景。苦痛总要比快乐记忆得深,这一直让付玉华觉得奇怪。
付玉华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钟。她的儿子站在他身旁,她对他说——墙上的钟快五分钟,水生啊,你要修一下。他对了下自己的表,没说话,一会儿他才告诉她,明天是彭世贵的祭日。“我说呢,刚刚做了这么不好的梦,原来是他捣的鬼,他死了二十年了,到底还是忘不了我。”付玉华说着微微露出些笑容。付玉华不经常笑,但她很喜欢,因为那是她有时面对困苦的惟一的办法。南方澳很静,午后的太阳从太平洋的远处照来,让一切都显得澄明。付玉华看着窗外,你明天要去给他扫墓,再带一些汤圆,她说。
彭世贵离开他待了八十六年的世界是在九六年的冬至。付玉华那时住在高雄,她赶到上海,给彭世贵送了衣服和被子。付玉华至今还记得彭世贵死前给自己留的话,他说——我都要死了,让他们两个团圆。
办丧期间,付玉华就住在二女儿彭红兰家。大陆的儿子彭林宝待付玉华不好,大女儿彭林妹三年前就和付玉华不再来往,只有彭红兰很孝顺,付玉华只愿住她家。付玉华很不愿提起大陆的儿子和大女儿,倒不是因为不是亲生,只是养了那么十几年,到头来他们只认钱。周丛吉也说——他们关系不好,就是要钱,要钱,人家都在讲,你跑到大陆去的话,大陆的儿女都是要钱的。付玉华以前不觉得这世上有养不亲的人,直到养了这对儿女出来,日久生情才成了鬼话,就像她和彭世贵。也许第一次真的很重要,因为它能让一个人永远忠于自己的那个归属,能让人陷入无限的回忆和牵挂,更重要的是它能让人放弃道德和理性,去开始沉沦。
然而这些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时间过得总比自己想的要快,也一见便不再见。两年前,周丛吉死,他和付玉华一生也只在一起二十年。他现在葬在高雄的军人公墓,那是让付玉华很遗憾的一件事。付玉华总是说——一个人活着就是要活在熟悉的环境里,才会顺心。死也是如此。她想把周丛吉葬在大陆,和自己一起合葬在大陆。她说——我不许你葬在军人的墓地,这世你当兵,来世不要当兵。当兵一去几十年,要不是当兵,你不是在大陆吗?这是付玉华的最后一点私心,可世事茫茫难自料。
水生坐上了去虹桥的五点的航班,如果不出意外,晚上七点就能到。他望着舷窗外,层层的云在日光下显得灿烂极了,向北飞,云和光也不停地变化着,他望着这一切,好像在看一场没有剪辑过的幻灯片,云与光交织在一起,成了天空的大地,在那里,一切都会显得踏实。他喜欢下午的航班,自从母亲病后,三次回上海,他都是选的下午,因为天太亮会显出天的单调和虚空,太虚了,就让人想抓个东西填满,而他身边快空无一物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陌生的地方总让人睡得不好。他没有去彭世贵的墓地,而是先去了外白渡桥——那是苏州河汇入黄浦江的口,也是他每次回上海都到去的地方。冬至日早晨的外白渡桥空无一人,梧桐和高楼是这里唯一的街景。寒风让水生把自己裹得更紧,他很惊奇于每一年桥两头发生的变化,可这也让他感到越来越多的陌生。他有时会问自己——这真的是我住过四十年的地方吗?可他转念一想,从九六年跟着父母去台湾,到如今这二十年他只回过上海三次,谁也怨不了,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故乡的距离从不是能用脚步丈量出来的。
到了墓地,水生朝彭世贵的墓直直地走过去,彭世贵的墓在中间靠左的位置,他记得很清楚。他面对着墓站着,说——爸爸,我今天来看看你。
他说:你还记得吗,我刚来的时候不愿意认你,也是像今天这么冷的一天,我跑,跑到那个、那个福民里的花棚,站在稻草堆里睡觉,我看到你和妈妈从我面前走过,我不出来,现在想起来都很伤心。
第二天,台湾的医院给水生打来电话,他们的意思简单而又明确——付玉华昨晚昏迷,他必须赶回去。
夜半的机场依旧动力十足,水生站在候机厅里没有动过。冬夜风凉,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了。时间过得真快,刚下飞机的场景好像仍在眼前,他又被推着走上了返程的路。
飞机到台北已经是零点,水生又急急忙忙打车向苏澳赶,他看着车外缭乱的灯光不停地闪,只觉得脑袋发昏,他越来越弄不懂这趋向于光怪陆离的世界,也许世界本就是幻觉。他闭上眼,暗自期许不再会有坏事发生。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而他现在只想早点逃离他的泥沼。
到了医院,水生感到两腿发软,几天的奔波让他身心俱惫。他轻轻把母亲病房的门推开一些,只看到心率机平稳地走着,他问护士——还在昏迷吗?回答是没有,她只是睡着了,但仍需要密切监视。他的心平静了一些,他又把门轻轻推开,看到心率依旧平稳才离开。
水生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十点,他直拍自己,懊悔睡过了头,打开房门的时候,他看到了母亲的脸正对着自己,她就一直那么躺着——她期待能有人来。她露出些笑容,她说——护士跟我讲你凌晨来的,委屈你了。声音很轻,但字字落在水生的心上。他的确委屈,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委屈,可他知道母亲的委屈远比自己大得多,所以他从来不说。
付玉华一生也只说过对她的委屈吐过一次苦水。那是九三年周丛吉到上海的第五天,全家人挤在南草泥塘一个几平方的小客厅里,讨论付玉华去台湾的事。彭世贵说:“你一定要去,我有什么办法。我够也够不着,拉也拉不住。你说我怎么办?我讲真心话,我不放你走,你会对我不满。就是你留在这里,平时也要跟我吵吵闹闹的,实事求是的。”付玉华听了有些激动,她像是被拔了塞子的水池,她说:“人家邻居看到我都说——你这个人真是……年纪轻轻嫁给一个老头子。我说我没有办法,我从小没有父亲,母亲又没有工作,你说我怎么办,我领着孩子又能到什么地方去。这些人说闲话的嘴很讨厌的,你看你,你看你,年纪轻轻嫁给一个老头子,哪个提‘老头子’我的心就……我没有话好讲,就是这样,一生一世没有一个抬头之日。我为什么病成这个样子?心里很苦闷。人家嫁老头子都嫁有花园洋房住的,我又是多少苦啊。”她擦着眼泪,“他是指望这次我跟他去,我也指望这次能跟他走。我一定跟你离婚,跟他复婚!”付玉华说得掷地有声,像十二月的风,让人心底发颤。
病房里,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水生看着窗外,付玉华看着白色的床单,两个人都若有所思,活生生的一幅人物画。沉默得越久,他们越不愿打破沉默,直到付玉华说了话。她说——水生啊,我昨天梦到你爸爸了,二十岁,我和他偷偷结婚的那天。水生恍了一下,匆匆地说了声嗯。她闭上眼,说——他要是不当兵就好了,送走他的时候,旁边的人不让我上船,说我是共谍,他也不愿意上了,他们就喊——你不上,共匪马上就来了,你要是被抓住,必死无疑喽!他还是走了。我就抱着你站在黄浦江边……
水生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脚,付玉华也没再说下去,她知道过去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
午后的南方澳依旧是那么安静,只有轮回的浪涛不停拍打着海岸,那声音一直提醒着付玉华——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同样不可得的还有健康。她很清楚自己的命数到了头,在进关怀室的那天她就知道——这里只缓解病人的痛苦,不再进行治疗。
她于是在某个阳光很好的午后,最后一次看周丛吉写给她的信,信的开头写——亲爱的玉华吾妻,我要说一声对不起你。然后像一束幻光,消失在这个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