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进宫前，我总听老人说这是个吸血的魔窟，无论多良善的人进了宫都会变得面目可憎。我原先不信，只当他们瞎传，可如今我进了这深宫，才知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进宫不过两月，我就在昔年好友的妒陷下得罪了当朝皇后，家人力保之下免除死罪，却不得不去了冷宫当差。我又求家人在暗中调和，换了个送饭的差事，日子除了清贫倒也顺遂。

先帝去世后冷宫的嫔妃大多殁了，只剩零星几个快病死的，还有一个赵庶人，原先是当今陛下的原配，可陛下十分不喜，看着她母家的权势才封的太子妃。后来新皇登基，赵家势力太大又不懂得收敛，被陛下寻了个错处罚了，威势大不如前。赵娘娘也马上被废除，换成了出身武家的王娘子，立时册为皇后与皇帝同行册封礼，以显示贵重。

春去秋来，赵庶人也已经在冷宫中三年了。

冷宫的女人大多是疯癫的，为了求得皇上垂怜什么花招都试过，然后心灰意冷郁郁而终或疯疯癫癫不知何谓。赵庶人不是这样，她进宫时身边亲近者便被仗杀，只她孤零零的住进了冷宫偏南禺。冷宫的宫人常常会受被废嫔妃的小惠而特意照顾他们的吃食，可赵庶人却从不施舍小惠，众人大多觉得她身上再无油水可捞，便不大在意她的死活。一次我贪睡忘记给她送饭，她便实实在在的挨了一天的饿，第二天见我神色一如常态，未曾对我有过怨怼刻薄之情。我觉得她实在是难得，便趁着当差常去冷宫与她聊天，久而久之便成了好友。我常常会在当完差后拿上几包好茶，悠哉游哉地去到她的地方，品品她泡的好茶。我不爱喝茶，也不想学繁琐的泡茶程序，总是一杯白水便可打发。她却是打得一手好茶，茶味清香，便是在宫中专门侍奉茶水的宫人都比不过她。

“你烹茶烹的极好，以后我有茶来都给你喝。”

“好。”她掩起嘴笑。她笑得真是好好看啊，像明媚的三月春风，可以直直的吹在心头最柔软的地方。我看着她的笑直愣神，随即脱口而出：“你能教教我如何笑吗？”

我家中父亲做官，常理来说不必将我送入宫中。可父亲认为家中官爵不高，必是要一个人在宫中为家族添砖加瓦，于是便将我送入宫中做了女官。我虽被人陷害，却也因母家得以平安生还。父亲希望我可以找个德高望重之人，把自己嫁出去，以求家族平安。我也曾反抗过，可我小娘的命还在大夫人手中紧紧攥着。因此我虽很厌恶宫中诸事，也尽力学着去做。可进宫不到三月，我便明白宫中诸事不是尽力便可以得到的。

她到没有很讶异，大越觉得宫中诸人都有攀龙附凤之心，与我也不奇怪。于是便于我约定，我日日带来新茶，她便日日教我。

“眼神要含情脉脉，不是你这样狠毒。”她笑着看着我对着纸扎的小人抛得媚眼，“勾人的眼神必是要掩藏情绪只留情谊，纯白无暇却暗藏汹涌。男人大多都喜欢妖艳美妇，可娶回家的却都是贞洁正派之人。注意含蓄，不要像是把人吃了一样。”

我回了她大大的一个白眼。

学了半载，不得不说她勾人的本事实在是厉害，我偷偷地对着宫里的小黄门试了试，各个都羞臊着脸不敢正眼看我，却总总想与我在一起。

我不禁想，她都会如此厉害的招数了，为何还留不住皇帝的心。

“皇帝便有心吗？”

我不敢回，心想能当皇帝大多也是弑兄弑父之人，便轻轻地摇了摇头。她估计也知我不敢在这些事上发表意见，便懒懒的打了个哈欠：“其实有没有心都不要紧，也不重要。你呀，当个寻常贵妇即可，万不可搅和到后宫中。”

我心里明白，点了点头。她便轻轻的抚着我的脸颊，活像个阿娘对着自己顽皮的孩童。

我知她曾经有过一个孩子，是皇帝硬生生打了，便落了滑胎之证，怕是这辈子都无法生育了。她比我年长五岁，正如我母家最小的那个姨娘也是长我五岁。于是她将我当成她的孩子，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日子流水般便过去了，春去秋来，我陪她在这冷宫中也三年了。这三年我将她的神态学的分毫不差，学到我不自主的便是她的样子，自己都区分不了。

王皇后没有孩子威势减薄，王家又常年在外虽得皇帝顾念到底掌权不似当年。我母家这几年父亲升官，家中表哥也考取功名平步青云。家里人已替我找好了侍奉皇帝的门路，只待做个半年便可将我从宫中带出嫁人。我却不愿调职，我不愿去侍奉那个将如此美好的女子囚禁于冷宫的皇帝，我也不愿离开这三年来待我如母如姐的赵娘娘。

家人催的急了，有一日竟不顾我意愿，遣着小黄门便向拉我走。我奋力挣脱，一步步都是跑向她宫中的方向。我如此奋力，一只鞋跑丢了都不曾察觉，可冷宫好大啊，我跑啊跑，心底总是害怕再也找不到她的宫殿。直到看到从不出宫门的她打开宫门，急促的催我进去，我终于心安，向着她大步跑了去。她大概又认为我闯祸了，不是偷了那位娘娘的茶饼给她，便是抢了那个宫婢好看的荷包予她。她将我放进，不忘对我一通数落，我心里却是开心的看着她急躁的样子，心里因为她在意我又是开心，又是酸楚。

那晚我与她同枕而眠，她与我讲了好多的话，她告诉我她叫赵四娘，宫中嫌她这个名字太过普通，便改了叫她赵蕙兰，取慧智兰心之意，可她还是喜欢叫赵四娘，喜欢那些在家里做姑娘的日子。她告诉我上京的京弁河是少有的清澈，便是傍晚去游玩也可以看到湖下的石子。禺穹路边的皖新酒坊做的酒酒香清纯，便是我这样喝不惯酒的都可以尽兴一饮。她告诉我她也曾和皇帝有过一段年少懵懂，可皇帝心思太深，她至今都未能参透他对她说的话那句是真那句是假。她说她曾最喜欢杏花，皇帝当年为她送了不少，皇帝废除她后她便不喜欢了。她说她身边曾经也有两个宫婢，与我一样是不甘于命的性子。可后来废后时她们拼死阻拦，冒死禁言最后闹到了皇帝面前。此刻皇帝正和王良娣在一起赏鱼，听到后连神情都如往常就下了旨意杖毙。只一刻，她当年居住的承乾宫便成了一座死宫。她告诉我有机会一定要出宫，替她再看一遍杏花春雨，再去一便山川大河。我牵了她的手问她，我们一起去不行吗？她只是摇摇头，将我的碎发捋到耳后，轻轻的拍着我。

第二天，我未曾见到她。只有小黄门欢天喜地的来报喜，说不知赵庶人用了什么法子，内务府亲派我去当值官升一品。他还喃喃道未曾想废后都有如此大的关系，当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却不见她用在自己身上。

我听不见他的任何话，只是拼命问他：“四娘呢？”

“什么四娘啊……若是说赵庶人，她早已身染恶疾，如今挪到了其他宫殿等着离世了。”

“离世……不可能啊，昨日我瞧着她还好好的……她在哪？”

“姑娘还是别去，而且赵庶人特意嘱咐了不让你去看她，她还说她未曾走完的路，希望你能走下去。”

小黄门离开了，我望着通向她宫殿的青石板街，不住的愣神。

我不曾顺着她的意入内务府，而是听了家人的话去侍奉皇上。我记得四娘曾经说过皇帝曾喜欢过她，四娘的病冷宫是毫无办法，可御医总能治了。我便要在皇帝面前时时提醒，让皇帝想起四娘。只要皇帝下旨，四娘便有的救。

魅惑圣上，还是借的废后的东风。做不好势必引来杀身之祸，就是做好了，王皇后虎视眈眈，收拾个女官绰绰有余。这一趟，如何都是个死。

可我一定要去，我不能没有四娘。我不知四娘没有我会是怎样，也许还向我未曾到冷宫之前，十年一日的过着清淡日子，又或是与皇帝破镜重圆，两人恩恩爱爱白头到老。可如果我没有四娘，我会茶不思饭不想，会对着茶饼流泪，会看着佳酿叹息，我会疯魔死的。

一日皇帝未到，我假心假意的擦着器物，口中哼着四娘长哼的离歌：“嘉儿郎，离故乡，翌日红榜笑洋洋。深闺中，痴情种，见人娶妻泪行行……”

“你在唱什么？”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我知道那就是皇帝。我未曾回过头，皇帝身边的黄门早已先一步扬手给了我个巴掌：“竟敢在这宫闱之中唱这种媚俗烂调，马上拖出去打二十大棍。”

“退下。”

“陛下？”

“令公公这差当的是愈发好了。”

“陛下！奴才不敢……”

“今日的事说出去半个字，你死。”

“是。”

我看着那老奴才颤颤巍巍的离开了宫殿，皇帝直接掠过我，走向正殿中的龙椅。我不敢抬头，但他既然如此，说明四娘在他心中也是有份量的。

“那首歌，谁教你的？”

“回陛下，未曾有人，是冷宫中快病死的一位娘娘……”

“再唱一遍吧。”

我震惊，他竟未听到四娘快病死了吗？还是听到了但是却根本不想插手？我愈发疑惑，在他面前却又不好发作，只能将离歌唱了一遍。

“遥遥天涯，无所期颐。漫漫山海，难寄情肠……”我唱的比四娘差远了，荤没有半分痴情怨女的愁思，莫名的唱的悲切而空凉。皇帝却好像并不在意，只是看着某处愣神。我尽力拟出四娘的声调，想着皇帝可以顾念旧情，将四娘放出冷宫好生医治。如此想着，我的离歌曲调不自觉地升高，竟有了一种舍生取义之感。我唱了几句发觉不对劲，连忙跪下向皇帝请罪。皇帝却好像被我的请罪打断了思路，颇为不悦地看着我。

“你叫什么？”

“奴婢沈元宁。”

“沈元宁……沈尚书的女儿啊。在宫中当差多久了？”

“回陛下，已有三年。”

“三年啊……来人。”

门被推开，刚才那老奴进来磕头。

“沈家女沈元宁，宁静端淑，特赐号惠，封为宫嫔。”

我大大的震惊了，我不想要封宫嫔啊皇帝，我想要四娘封宫嫔啊。不过转念一想当宫嫔就能把四娘接出来养病，比等着这个臭男人回心转意快多了。

登上枝头变凤凰大概就是形容我这类人，我册封完都能听见宫女们的议论。我只想说我家父亲是户部尚书，便是真的选秀嫔位我也是担得起的。

我要他们把四娘接出来医治，一群刚拨给我的奴婢和小黄门们就像是听到我要弑君一样震撼，千言万语告诉我不合礼法。我也明白废后之身想要出冷宫便是宛如登天，于是退而求其次，求太医院的太医前去给四娘医治，可太医院像是约好了一样都推辞有事不愿前去。我大怒，摆出了惠嫔的架子，可所有人都不为所动，我明白其中不只是四娘的身份尴尬，这是有人害她，也许她的身染恶疾就是如此来的。

我救不了她，我曾认为自己豁出一条命去就能救她，可我忘了一条命在鲜血淋淋的宫中，就如一粒灰尘一样无足轻重。

我救不了四娘，心灰意冷的想要回冷宫。可我已经是皇帝的惠嫔了，皇帝夜夜昭幸，后宫诸人将我看的死死的，我不敢莽然去后宫，我怕宫中诸人对四娘更加嫉恨，会让她早早离世。

我不知是后宫的那位娘娘算计的四娘。明明四娘已经是废后之身，绝无可能再与后宫诸人相抗。四娘的家族近些年尚可，却也是皇帝故意按压王家的结果。算起来我沈家亦在皇帝平衡朝局之中所以才得以重用，也许皇帝封我为嫔不仅是因为四娘，或许四娘心中的少年郎真是害她缠绵病榻的罪魁祸首。

皇帝这是第五日了，我再没了之前的好兴致，几乎像个死鱼一样躺在床上。为了家人我不可能与他理论，可我也的确不想再见到他虚伪至极的面庞。

可他今日却有些反常，竟是笑着踏上床铺，全没了平日半分的清冷。

“你可知我为何如此高兴。”

“臣妾不知。”他将我囚在宫中，我如何能知道外面的消息。

“王氏一族伏诛，我一个也没留，王氏我也投入冷宫，到底是结发夫妻，却真的要谋反害我的性命。”

我没敢问他对王氏又有何真心？对四娘又有何真心？对我呢，更不用说。

“如此一来，朝堂上王家赵家的势力全部拔出，便是一派清明。”皇帝大笑着，我却如五雷轰顶，赵家……

皇帝看着我震惊地摸样，以为我是被灭族之争吓得，赶紧将我搂入怀中：“赵家无虞，朕也不是那暴君。只是今上午冷宫那边来回过话，废后赵氏殁了。如今后宫之中，再也不会有赵家的势力了，你怎么了……”

我一把推开他，什么规矩体统，我统统都抛到了脑后。四娘殁了……怎么会……不是还有半月……我还想着这半月让家人多加照顾，那些人看着沈家的面子也不会太过分……我还想着等宫中的眼睛不在我身上，我就去看她，带给她最好的茶饼……我还偷偷遣了人去了京弁河捡了石子皖新酒坊取了佳酿，就是为了她能在活着的时候在看一眼……可如今她却去了，我做的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冷宫路长，我跌跌撞撞的跑去，四周的灯未开，我不知跌了多少跤，却还是跑向冷宫的方向。

冷不丁一抹暖意涌上周边，我的眼前一下子明亮了起来。皇帝在一旁提着灯，他扶我起来，我一把推开他，他却将灯笼提的更高，高到光直晃我的眼睛：“不要闹了，回去吧……”

“皇帝这话，不知说过几遍。曾经是四娘，后来是王皇后，如今也便轮到我了。”

“元宁，你不明白，当太子和皇帝有多难。”

“我是不明白，我也不愿明白，我更不愿一腔热血付诸东流最后落个病死冷宫的结局。”

“元宁，你够了。四娘的病是王氏做的，即使接出也无力回天，何不顺水推舟做成死局等王氏来钻，如此也算为四娘报仇……”

我抡圆了手臂，直直的向他劈过去。他的脸被我的指甲划出了几道口子，整张脸立马肿了起来。“四娘不是局，四娘是我进宫来最重要的人，我从不会利用四娘。”

“可元宁，你得宠便是因为四娘，我如今喜欢你，刚开始也是因为你像四娘，却比四娘更果敢刚毅。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吗？我不让你与外界联系，也是怕你冲动入局，向四娘一样被别人害了。”

“那你爱过四娘吗？”我不知这个答案是我想要，还是我替四娘在要。

皇帝的眸子暗了，眼中不再能映出灯火：“我那时不能爱任何人，赵家王家都是大家，若在后宫掌权后果不堪设想……可你不一样，沈家世代清流，你父亲又十分懂得为官之术，你坐拥中宫，我放心，我也可真心对你爱你……”

皇帝后来的话我全然不想听也不在乎，我只知四娘、王氏还有我，不过是这皇权争夺中的可怜的棋子。可怜到每人都会去冷宫度日，可怜到死前还要被用来算计，可怜到死了，还是不能得到一人的真心。

我真的累了，我与四娘总是天各一方了。我又想起了四娘常唱的离歌，不知她最后一次是唱给皇帝，还是唱给我听。

“嘉儿郎，离故乡，翌日红榜笑洋洋。深闺中，痴情种，见人娶妻泪行行……”

“遥遥天涯，无所期颐。漫漫山海，难寄情肠……”

我想再给她唱一遍，我想回到那日与她同枕共眠的日子。要是这是一场梦就好了，我只是偷吃了她做的茶饼后睡了个懒觉，她还会将我的碎发鬓到耳后，轻轻的拍我的背，告诉我上京的许多趣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