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这是一间很宽大的书房,只是被各种高高低低的书架和墙边那张矮榻映衬得有些狭小,桌椅陈设都是上好的檀木,式样却不时新,一看就知道已经有了年月,甚至远远超过了正在秉烛夜谈的两个须发斑白的老人——
宰相沈斌已年逾花甲,他瘦得有些清癯,神态也有些疲倦,但从一双静水流深的眸子里依旧可以寻得到早年慧静的神韵,他捻的胡须,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已经向宫里递了几箱子夔州各郡县的告急文书,陛下就是不露面!贺太傅,东宫有什么消息吗?”
贺映辉长着一张最端庄持重的脸,此刻却也忍不住叹息:“昨日太子殿下看了鄂州的密报,扼腕切齿,几欲闯进皇宫找陛下理论,好不容易才劝住了。”
“是啊,宫里那位天天躲在深宫,连我这当朝宰相都见不得面,储君虽好,可毕竟不是正主儿。”
“陛下既不肯临朝理政,又不放权让太子监国,就这样来回拖沓,真是误事。”
“岂止误事?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这样下去简直要误国误民!陛下不发明诏开仓放粮,前些日子东宫带头捐出的赈灾粮钱不过杯水车薪,用不了多久,饥民暴动将愈演愈烈,到时候不管是招安还是镇压,非但开销加倍,最要紧的是丢了民心。俗话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咱们熙国不怕陛下一日两日辍朝,不怕三个四个妖道谗言,也不怕四处五处旱涝,就怕这些都赶在一起积少成多,有朝一日腐朽透了,大厦倾颓那是一夜之间呐!”
贺映辉点头: “岳武穆有言:以身许国,何事不敢为?也难怪太子急躁,就连我们这些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头子,都寝食难安,真恨不能冲到宫门拼了一死也要劝醒陛下。”
“我沈家世受皇恩,若拼将一死可换太平盛世,我又何必苟活于世?”沈斌注视着明灭跳跃的烛火,皱纹丛生的脸上尽是沧桑哀凉,“已故的辅国公杨老大人,拖着病体在宫门从清晨跪到黄昏,直到晕厥过去,陛下才带着一身香火味儿走出来,抚慰的话说了一箩筐,行事做派分毫不改。”
谈到杨公,贺映辉也是唏嘘不已:“此事已过去期年,可杨国老一身病骨满头白发晕倒在夕阳下的样子至今犹然在目。都说文死谏,武死战;一死了之博得烈臣美名倒容易,可如此一来至君于何地?至国于何地?我拿这些话劝太子,也劝自己,还是得清清醒醒活着,才多少可以做些实事……“
屋内的气氛极为压抑,两人沉默半晌,沈斌忽然笑道:”贺太傅也莫要太沮丧,就凭密信里的那件事,不必太子去闯宫,陛下自会露面的。”
“此话怎讲?”
正说着,忽听人禀报:“御史台李大人到了。”
沈斌和贺映辉对视一眼,沈斌微微点头:“来了。”
进门发现贺太傅也在,侍御史李征严愣了一瞬,即刻缓过神来向二人见了礼。
“沈相,此乃高洛云奏请查办清林知县卢怀英扣押荆州税粮的奏折,说是朝廷公事,却同时涉及天子内帑,三法司定不下来,陛下又久不临朝,所以还请沈相拿个主意。”李征严将一份折子放在桌上,忧心忡忡。
见沈斌点头,贺映辉拿起折子翻看起来,随机忍不住抚掌而笑:“咱们这个陛下呀,递多少告急文书都如泥牛入海,没准儿这自家零食被劫的折子一递,倒能把陛下请出来。”
“只要陛下肯露面,别的就好办多了。”
三个人各怀心思,至此竟都忍俊不禁莞尔一笑。还待往下详谈时,便听门外一阵喧嚷。三个人都为之一怔,却见内侍省总管宦官徐万平大步流星进来,脸色铁青目光凝重,径自抢步立于中厅当央南面而立,扯开嗓子喊道:“沈斌、贺映辉接旨!”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三人“唿”地站起身来,李征严忙退到一边回避,沈文斌、张渊一撩袍子扑通跪下,叩头道:“臣等恭聆圣谕!”
“奉太子殿下、彻王殿下、诚王殿下传谕圣命,着沈斌、贺映辉火速前往甘霖殿面君。钦此!”
“臣遵旨!”两个人一齐叩下头去。
徐万平也不说话掉头便走。沈府管家还拿着荷包“请徐公公拿去喝茶”,徐万平却是急得眼睛眉毛都拧在一起,连声低叱“放手放手”,抖着衣襟挣开就跑,没留神竟被门槛一脚绊倒,骨碌碌直滚到堂前石阶下,急急忙忙爬起来也顾不上不掸灰,跳上马背狠狠抽了一鞭,一阵急蹄去得无影无踪!
诸人知必有大变,匆匆交换着眼色。
沈斌毕竟是历事三朝的老臣,迭遭宫变大故,毫不迟疑地大步抢出滴水檐下,站在阶上厉声叫道:“来人!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