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因英雄而受人景仰,因失败而令人惋惜。
巨鹿破釜沉舟一战成名,从此天下诸侯莫敢仰视。最后自刎乌江,尸身为杨喜等五人所得,那五人因此得以皆列土为侯,荣耀至极。
司马迁与项羽相隔百年,但记事叙情宛如亲历,除了那份出于英雄膜拜之外,还有一层原因,那就是司马迁和杨喜的渊源。
乌江作战时,项羽孤军作战四面受敌,看大势已去,见着故人吕马童,临死之时想赐一段富贵给他。项羽知道汉军悬赏千金外加万户侯的殊遇想得他人头,于是自刎以谢故人,死也充满侠情。其时,杨喜担任郎中骑随军作战,抢得项羽一肢体,被封为赤泉侯。
杨喜因此封侯,那是家族的荣耀,一定写入家谱,代代相传。但是他们对于英雄从不曾亵渎,依然充满敬意。一个人生令人膝行膜拜,死依然顶天立地,受人敬仰,这才是真正的英雄。
司马迁虽是一位文弱书生,但是在为李陵辩解而触怒汉武大帝而获腐刑,可见也是一位胸怀磊落、光风霁月的男子。英雄和英雄之间总是惺惺相惜,他穿越时空,遥想当年旌旗猎猎,刀光剑影,血洒疆场的情景,想象项羽英雄末路、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一腔悲慨,想象项羽本来可以成功却功败垂成的遗憾,不禁潸然泪下。
在微暗的烛光中,司马公忍不住拉起衣角去揾一下自己眼角泪痕;对于杨喜、吕马童、王翳、吕胜、杨武他们虽已贵为侯爵,司马公心中一定充满不屑。他们的侯爵来得太过容易,也太过无耻,史家秉笔直书,留下了一位项天立地的英雄,也记下了这几个无耻宵小。
英雄和小人同时出现在那片荒漠的古战场上,一个轰然倒地,身后一片苍凉,一位从此高枕无忧,坐稳金殿,还有几个借着英雄的鲜血成就了家族荣光。
杨喜曾孙杨敞娶了司马迁女儿,杨喜成了司马迁前辈,但是与英雄比起来,姻亲的关系没有使他内心天平发生偏移,杨喜拿着英雄残肢邀功请赏志得意满的那副嘴脸简直令司马迁作呕,“各得一体”,简短的四个字别无其它,你可以揣想司马迁当时对去世英雄怀着怎样苍凉的心态。
英雄不仅令文人崇拜,其实更易打动女子芳心。
最崇拜项羽的当然是虞姬。项羽陷入穷途末路之时,慷慨悲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本是轻盈的步伐变得迟缓,本是明亮的歌喉今已哽咽。数阕之后,魂归天外,本为一人而生,现为一人而死,项羽去后,天下再无英雄。死是对生前所爱最庄严的承诺,如今英雄已去,天下已再无可恋之人,红尘已再无可恋,魂归宵外,是对一位英雄最好的献祭。
另一位崇拜项羽当数北宋、南宋之交的女诗人李清照。李清照有诗: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无论是生还是死,都无改他英雄本色。如果撇开时代投给李清照诗中寄寓的成分,仅就一个女子对于英雄的膜拜心理来说,他对项羽不肯过江东还是充满惋惜的。毕竟“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杜牧诗)。
遗憾永远是对一位英雄最好的怀念和崇拜,越是深爱一个英雄才越会希望英雄朝着自己愿望的方向走下去。
英雄已逝,现在项羽祠堂只剩一柄长矛,一棵手植槐。长矛虽已锈迹斑斑,隔了二千多年,那枪定然不曾沾过英雄的血迹。槐虽写明是“手植”,但无论从哪里看来,都像是一个无稽的谎言。
项羽已经成为一颗星辰,不仅令他同时代人仰望,也令后世子孙仰望,他的姓名已经成为一个不朽的传奇。
英雄已逝,他的家乡依然有着关于英雄的传说。并且以最通俗的方式在一个人还是孩提时代就埋下了敬畏的种子。
在我家乡至今流传着一句吓唬小孩子的话:再哭,让“老几拐”刁去你!这“老几拐子”其实就是项羽名字的传讹。
项羽,名籍,字羽,下相人也。“下相”就是我老家宿迁下面的一个小乡镇。“几”谐“籍”音。虞姬家乡在离下相不远沭阳颜集镇。沭阳清朝时袁枚在那里做过县令,曾为虞姬建庙。
一个人家乡因为有一位世人皆知的英雄而感到骄傲,英雄是家乡名片,这张名片只要是英雄故乡的人都可以使用。一次参加一个文友聚会,其中有一位女子修发齐腰,婉约婀娜,听说我是宿迁人,连忙说:我也是宿迁人。看她一副江南纤弱柔软的女子模样,我笑了。
她似乎掩饰自己失态,纠正说:其实只能是半个宿迁人,因为嫁给了一位宿迁人!不能嫁给英雄,嫁给英雄家乡的人,也能沾沾英雄之气啊。
她的幽默俏皮逗笑了我。其实英雄的故乡出来不全是英雄,也有怯懦之徒,无耻之辈,只是因为有着英雄荣光的笼罩,我们有时也会有一种错觉,就像项羽祠堂里那柄“长枪”,那棵手植槐是不是放得久了,真的以为曾沾着英雄灵气了;就把它当作对英雄膜拜的媒介吧!
但无论如何和英雄是同乡,心里还是有几份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