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不能让人相信和接受,好好的一个人儿,半年多没见,他居然说没就没了。是那么的惨烈和决绝,以至于听到别人讲述时,我的面前就腾地燃起一团火,刺着我的眼,灼得人撕裂般的痛。
那火中扭曲挣扎的人,是否已超脱,是否已忘了所有牵挂他的人,只想早点奔赴来生?
他姓赵,是一个小区的物业经理,我一直称他为赵经理,真名不好问也就懒得问了。那个小区的空调原来都是我们公司安装的,一些维修售后事务都由我们负责。业主一般有什么问题就报修物业,物业再联系相关的配套单位上门,因此,我们与小区物业也就经常有联系。
我认识赵经理有五六年了,关系一直不错。他个子不高,很瘦,面皮有一层天然的黑,时时像有光反衬着。他一脸的笑,笑时,嘴张得很大,好像很刻意。后来我发觉不是,他对谁都那样,包括爱人和孩子,笑得很有层次感,是那种发自内心的。
他穿着很随意,特别钟情于夹克,与我们在一起,就像我们的伙计(农民工)。他没有架子,也许是因为个子小,但又不全对。我碰到太多的人,小模小样,但脾气却爆得很,稍不如意,如同跳蚤一般,弹来跳去,也不知谁给他那么大的权力,狐假虎威得无法无天,好像我是他脚下的一只蚂蚁。
赵经理一直很好说话,特别是对我们外来工。也看不见他有什么烦心事,所以,听到他现在的结局,才让我那么震惊。
也许,他将所有的苦闷都压在心底,也许他不想给别人以消极的刺激。也许,他一直活着两个分裂的自己,一个以笑面对世界和他人的他,一个以哭面对孤独和压抑的他。
我恨自己的浅薄和无知,看不透一个朋友痛苦的逢场作戏,却还以为那是他最真实的自己。
我每年的夏天和冬天都会接到他的报修电话,然后马不停蹄奔赴过去。
倘是夏天,我一脸热汗赶到,他必定会让出他的椅子,让我好好休息一下,尽管有空调,他还要启动电风扇,让它对着我,尽快褪掉我满身的暑气。
倘是冬天,他必定打开起暖器,让我坐拢,烘烘冻僵的手。如果鞋子弄湿了,他还让我脱下鞋和袜,将它们烤干,那种臭味瞬间就弥漫整个房子,连我自己都忍无可忍,他却毫不在意。
不管夏天还是冬天,他总会给我倒一杯水。记得那一次,他房子里的杯子可能完了,找了一圈没找到,我说不渴,叫他别找了,我们聊会天就行。他就是不信,非要继续找。
他蹶起屁股,一个个屉子咣咣当当抽出又推进,锁着的也必须打开看一下,总怕不经意藏在里面。他穿着黑夹克,人蹲下去,更显得短小,像一只团着的刺猬。他的夹克有些短,裤带有些松,弓着腰时,后面露出一片黑黝黝的肌肉,闪亮温润的光,很有力量。
有同事进来,故意拿脚勾一下他的屁股,问他是不是藏了私房钱,放忘了。他把持不住,咚地一声,像睡迷了,一头撞在屉子上。我实在没忍住,笑了。他并不恼,朝后悠一下,立起身,拉了拉夹克下摆,提了提裤带,张开大嘴也笑起来。“哪儿会将钱藏着呢,你以为像你,在老婆孩子面前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去,去,到你那儿拿些水杯来,师傅要喝水。”
反正每次去,他一直将我当客人看待,对我的体贴甚至超过我自己。我要什么,有什么要求,他尽量满足,帮我找梯子,联络装修工人开孔,我的工具不好带上车,也可以放心在搁在他那里。
他是一个物业经理,帮我们揽活干,照道理,我们应当时时巴结他,给他好处。但他从来不要,也不介入我们与业主之间,倒是经常在业主面前说我们的好话。
他总说我们背井离乡,在这个城市奔波,确实不容易。我们受着别人无法忍受的苦,接受着不公平的待遇,不应该被人看不起,而应该受到尊重。
他对我们怀着一颗同情而悲悯的心,他对世界多一份观察和思考,他长着一双与别人不同的眼睛,他生在这个城市,却好像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他的细腻心思也许导致了他的悲剧。
他的笑很大声,也许他想表达对这个世界的爱,而往往却让人以为他刻意而为。他很爱他的爱人和孩子,也许他就缺了一份炽热的亲近。
唯有对我们,他表现出无法刻制的真。
已经半年没见他了,这一次,小区又有报修,但电话不是他打来的。我问那人,赵经理不在吗,那人答,不在。我问去哪儿了,他说,没去哪儿,就是不在了。
一下子,我愣住了,心突突地跳,经过再三地问,那人才慢慢说出。
赵经理其实一直有抑郁症,他大大咧咧,别人也没看出来,也许那时不严重吧。去年下半年,一下子发作了,家人还将他送过精神病院,他住了一个来月,无济于事,出来了。
忽而一天下午,老婆出去办事,他将自己全身上下淋上酒精,扯住儿子,点火自焚。幸亏儿子有劲,挣脱了他。等别人来时,他只剩一具焦炭,面目全非,缩得更像一只黑刺猬。
他也挣扎过,哭喊过,也许尚存有一丝依恋,也许那是他大声的笑罢。一个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
我不了解抑郁症,但我从影视,书本上看到过很多患者的悲剧人生。我也会心痛,也想探究原因,但往往过一阵子,也就忘却了。
但赵经理不同,他是我切切实实接触过的人,并且还当作知音。这样看来,我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他,从未触摸过他的内心。他曾给过我关怀,给过我温情,我以为他会像我一样,即使这个世界一片荒芜,也会努力前行,留下自己坚硬的背影。
我以为他也会像我一样,面对苦难艰涩,可以一声不吭,大笑三声,依旧负重前行。
但他却决绝地去了,以一种燃烧的姿态,以一种飞翔的姿态。我不想探究他深层次的原因,每个人有每个人走不出的困境,即使四周再热闹,在某一刻,他也只囿于自己的寂静,聆听自己的心声,任何人无法靠近。
他走了,再也无法回头,作为朋友,只能祝福他在另一个世界找到自己快乐的灵魂,从此永生。
他化作一团火,给了我无尽的热,今世来生,我一直记着这个小个子男人。
黄亚洲,美篇签约作者。湖北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出版散文集《人生处处,总有相思凋碧树》,《总是纸短情长,无非他乡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