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雨来得急。昨夜还是星斗满天,清早起来,河面就涨了,浑浊的水裹着上游冲下来的枯枝败叶、破草席子,没过了岸边的几块洗衣石。雨点子砸在水面上,密密麻麻的泡泡浮起来,破了,又浮起新的。村里的狗没精打采地趴在自家屋檐下,偶尔抬头望一眼灰蒙蒙的天,哼哼两声,又把头埋进爪子间。河对岸的芦苇,湿漉漉地绿着,风一过,摇摇晃晃,像一片笨拙的青纱帐。
这条河叫白水河,绕着小王庄打了个弯。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像藤蔓上的几串豆荚,沿着河湾稀稀疏疏地挂着。
陈老师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到了渡口。木板搭的渡桥平时稳稳当当架在河面上,现在只剩几根浸在浊水里的圆木柱子露着头。摆渡的周三爷,正蹲在他那条“老伙计”——一条浑身是补丁的乌篷船的船尾,用一把缺了口的搪瓷缸喝水。茶水顺着嘴角流下,在他那件汗渍浸透成地图模样的旧褂子上,又添了几道不规则的褐痕。
“过河啊?陈老师。”周三爷嗓门粗,声音盖过雨声。
“嗳,周老叔。”陈老师应着,把车支在泥地上,塑料雨披闷得他后背都是汗。他看着浑浊湍急的河水,“这水可真够大的。”
“嗐,老龙王今儿不高兴,洗脚呢。”周三爷咧嘴笑,露出一嘴缺了口的黄牙,“上来吧,稳当点。”他伸出竹篙,陈老师抓住一头,小心地跳到船里。小小的乌篷船猛地一沉,晃荡了几下,周三爷稳稳地扶着篙,让船头对正方向。他用篙一点岸,船便漂向河心。水声哗哗,竹篙每一次扎进浑水里,都带起浑浊的泥浪。
陈老师住在镇上中学的宿舍,每周末回小王庄看他的老宅。他是这个村几十年来唯一在外头吃公家饭的“先生”。父亲早逝,母亲前年也走了,就留下一座低矮的老瓦房和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
雨小了些,船靠了对岸。陈老师给周三爷递了根烟。周三爷接了,卡在耳朵上,摆摆手:“快去吧,你那房子怕是遭了点罪。”
踩着泥泞的小路,陈老师的心也跟着悬起来。老屋在村东头地势稍低的地方。远远地,就看见自家院墙根泛着湿亮亮的水光。门口站着隔壁的王家嫂子阿香,她正拿着个水桶,舀院子里的水往巷子外倒。
“哎呀,陈老师回来了!”阿香直起身,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的混合物。她脸色有点白,头发被雨淋湿了,一绺绺贴在脸颊边。
“嫂子,您这是……”陈老师赶紧把车放好,卷起裤腿。
“没啥没啥,”阿香说话快,“雨太大了,前屋你王哥那会儿看见你家墙角那个旧排水沟堵死了,雨一大,水就往回涌,院子都浸了。这不,他下田前让我过来看着,顺带帮你淘淘水。”她指了指墙角,“堵着的东西清出来了,烂泥烂树叶。等下晌王哥回来,再帮你拾掇拾掇那沟。”
陈老师心里一热。阿香的男人王金宝是村里干活的一把好手,人很实诚。前些年阿香的男人在矿上没了,村里人明里暗里帮衬不少。这王家夫妇,是其中顶实在的。
“太麻烦王哥和嫂子了。”陈老师赶紧去接阿香手里的桶,“您歇会儿,我来吧。”
“歇啥呀,”阿香把桶换到另一只手,没给他,“你手是拿粉笔的,哪干得惯这个。你进屋看看,屋里湿着没?东墙角那张床,挨着墙,潮气大。”
陈老师进屋看了一圈,还好,只是墙角靠墙的地方洇湿了一大块土坯。那张旧八仙桌下面积了点水,他找了块抹布去擦。阿香在院子里“哗啦”、“哗啦”地舀水声,伴随着雨水从屋檐滴落的声音,竟然有点奇异的节奏。
雨渐渐歇了。云层裂开缝,露出些灰白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泥土味、青草味和淡淡的河腥气。院里的水淘得差不多了,留下一层浅薄的、黄澄澄的泥浆。
阿香放下桶,喘了口气。“好了,院子干了再扫一扫就成。”
“嫂子,进屋喝口水吧。”陈老师端出半暖瓶热水,用那个印着“先进工作者”的白瓷缸倒了杯水。
阿香接过水,没坐,就站在门口。“不了不了,赶着回去给我家那小子做晌午饭,省得他放学回来饿得像狼。那小子,跟他爸一样,能吃。”提到儿子小海,阿香脸上露出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温柔和一点愁。
小海十岁,刚念三年级。爹没得早,孩子有点认生,不大爱说话。陈老师回村,有时会给他带点镇上买的糖块或者连环画,孩子倒是对他亲近些。阿香总说:“陈老师,你是喝墨水的,多教教小海。”
正说着,王金宝扛着锄头回来了,裤腿卷到膝盖,一腿的泥点子。他是个黑壮汉子,话不多,对着陈老师点了点头,“回来啦。”又看了看院子,“水都弄出去了?下午我找点石头把那沟垒垒,免得下次再堵。”
“麻烦金宝哥了。”
“邻里邻居的,客气啥。”王金宝闷声回了一句,又对阿香说,“做饭去。”
阿香赶紧把缸子放下,匆匆走了。
陈老师看着王金宝去杂物堆里翻弄石头,粗糙的大手搬起沉重的石块,动作沉稳有力。小王庄的日子,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的:一场雨,一道沟,一次帮忙,几句实在话。
下午,天彻底放晴了。河水还在流,但温顺了许多,像累了的兽。阳光明晃晃地晒在湿漉漉的地上,蒸腾起一片带着草腥气的薄雾。远处的田里,人们已经开始劳作,锄草,施肥,绿油油的秧苗贪婪地吸着雨水后的养分。
陈老师帮王金宝垒好了排水沟。刚歇下,阿香端着一碗煮好的新鲜蚕豆送过来。“自家园子的,尝尝。”豆子碧绿饱满,透着股清甜。
傍晚时分,陈老师沿着河边往村西头踱步。白水河安静流淌,水色已由浑浊变得黄绿,映照着西天橙红色的晚霞。河边聚集了些女人在洗菜洗衣,棒槌敲打衣服的声音“啪啪”响着。几个光屁股的小孩在浅水处嬉闹,互相泼水,笑声尖利地在河面上空回荡。
“陈老师!”脆生生的童音。是小海,他放学了,背着个绿色的小书包,站在河边一棵歪脖子柳树下,朝他招手。孩子眼睛亮亮的。
“作业写完了?”陈老师走过去。
小海点点头,又摇头:“算术有一道……不会算。”
“拿来看看。”
柳树下,陈老师捡了根小棍,在湿润的泥地上划拉着,耐心地给小海讲解。夕阳的金光洒在静静流淌的河面上,也洒在这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上。河水映着他们的倒影,晃晃悠悠。远处田野里,归家的农人吆喝牲口的声音隐约传来。
小海很快就懂了,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阿香在不远处喊他回家吃饭。孩子应了一声,像只小鹿一样蹦跳着跑了。
第二天是周日,天气格外晴朗,太阳一早就热辣辣的。河水退了不少,露出了被冲刷得圆润光滑的鹅卵石。
陈老师睡了个懒觉,被窗外一阵喧闹声吵醒。他走出院门,看见河对岸围了不少人。周三爷的渡船正往岸边靠。
“咋回事?”他问一个匆匆跑过的半大孩子。
“掉河了!小海掉河里了!”孩子喘着气喊。
陈老师的心猛地一沉!拔腿就往渡口跑。河边已经聚了不少人。周三爷刚把小海抱上岸。孩子浑身湿透,像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小猫,脸色发白,嘴唇青紫,闭着眼,软软地躺在泥地上。
阿香哭喊着扑过去,声音都变了调:“小海!我的小海啊!”
“别慌!别慌!”周三爷还算镇定,他那双摆渡撑篙的大手把小海翻过来,让孩子头朝下趴在自己拱起的大腿上,用力拍打着他的后背。
“咳!咳!”几声猛烈的咳嗽,小海“哇”地吐出好几口水,终于哇哇地大哭起来。
众人的心这才落了地。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的声音低低响起。
阿香搂着儿子,嚎啕大哭,眼泪鼻涕混在一起。王金宝铁青着脸赶到,一把抱起儿子,就往家里快步走去,阿香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有好事的女人赶紧跟上去帮忙。
“咋回事啊?”旁边有人问目睹的孩子。
“就…就河边玩…脚一滑,水太急…一下子就冲下去一截儿…”孩子结结巴巴地说,“多亏周三爷,正好从上游撑船下来,看见了……”
众人唏嘘着。周三爷抹了把脸上的水渍和汗水,默默地蹲在一边,从他那件湿透的破褂子口袋里摸出一包最便宜的烟丝,哆嗦着手卷了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那张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老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眼角的浑浊里,映着粼粼的波光。
陈老师站在人群里,感觉自己的后背也是一层冷汗。夏日的阳光照在身上,竟有点冷飕飕的。他看着奔流不息的白水河,河水沉默,带走了许多东西,今天总算又还回来一点什么。他想去看看小海,又觉得此刻王家必定混乱不堪,便先转身回了家。
下午,估摸着时间,陈老师拿了点钱,又去村口小卖部买了罐麦乳精和一包白糖,想了想,又带上了两本连环画。他轻轻敲响了王家的门。
开门的是王金宝,他眼里布满血丝,看见是陈老师,侧身让他进来。
小海躺在里屋床上,盖着薄被,已经醒了,脸色虽然还有点白,但精神看起来还行。阿香眼睛红肿,坐在床边。见到陈老师,她连忙起身。
“孩子怎么样了?”
“烧退了,没大事了,就是吓着了。”阿香声音沙哑,“他爹去请张老先生来看了,抓了付药,说受了惊要压压惊。”她说着又抹眼角,“要不是周三爷……我真不知道……”话没说完,眼泪又掉下来。
陈老师把东西放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孩子福大命大。”
小海看到连环画,眼睛亮了亮,怯生生地小声说:“谢谢陈老师。”
从王家出来,陈老师又踱到了河边。河水又清了一些,河底的石头隐约可见。水流平缓,潺潺作响。几只白鹭在浅水处踱步,细长的腿像筷子一样插在水里。周三爷的“老伙计”小船拴在岸边的老柳树上,随着水波轻轻摇荡。船上没人。
他在河边站了一会儿。阳光暖暖地照着,田里的稻子似乎又蹿高了一点。岸边的青草,被昨日的雨水滋养,又沾了今朝的露水,绿得发亮,生机勃勃。
晚上,陈老师炒了盘从阿香地里拿回的新鲜青菜,就着中午的剩饭吃了。点起煤油灯,灯罩映着昏黄的光晕。他拿起那本周末从镇上带回的杂志,准备翻翻。门外传来脚步声。
是王金宝。他手里提着一个旧篮子,里面放着七八个还带着点湿气的、粉扑扑的水蜜桃。
“阿香让送来的。”他声音依旧闷闷的,“今天…多谢你。”
“谢我做什么,该谢周三爷。”陈老师赶紧让他进来坐。
王金宝站着没动,把篮子放在门槛里。“谢过了。周三爷那边,我明儿再去送点。”他顿了顿,看着陈老师,“村里都知道你学问好。阿香就一个心思,想…想小海也出息。那孩子…今天这事,你也看到了。以后,还得麻烦你多管着点,教教他做人做事的道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近乎于托付的重量。
昏黄的灯光下,王金宝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每一条都刻着生活的坚硬和此刻的郑重。陈老师点点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这托付,不是客套话,也不是为了那些桃子和谢礼。
“我晓得了,金宝哥。”
王金宝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转身走了,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
窗外一片虫鸣。灯光所不及的地方,夜色浓稠如墨。白水河在黑暗中流淌,依然平稳地发出“哗哗”的声响。
陈老师吹熄了灯,屋里一片黑暗,只有窗外漏进来的一点星光。那粉色的水蜜桃在桌上散发着淡淡清甜的果香。他躺在那张老旧的木板床上,听着小河不知疲倦的水声,想着这个村子、河里岸上的人情冷暖,像窗外那些不知名的野草一样,生生不息,默默地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