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亮剑
三条大蒙如山岳般倒扣于江面,船身纹丝不动。
老人回到船上,坐在为首那艘大蒙的船头,旁边站着一个年轻人,并不是先前出现在码头上的任何一个,他的气质也不是其中任何一个人能够比拟的。
年轻人看起来要更年轻,或许,称为他小少年更加恰当,只是少年身上的耀眼锋芒不容许任何人忽视他的存在,即便先前那群在宁洺面前自命不凡的家伙,望着这道比他们年纪更小的背影时,眼中也只有浓郁的尊崇与畏惧,那种畏惧的情绪,是老人都不能强加给他们的。
如果此时宁洺在这儿的话,必然能立即认出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
老人望着雾气渐散的江面,眼神迷蒙,似是在追忆多年前的往事。
少年如一柄锋利长剑笔直插在其身侧,他不去看江,而是抬头看着更远处的汴都皇城,满目精光,像一柄才刚出炉的宝剑,随时就要迸发的样子。
老人察觉到少年急不可待的情绪,脸上露出一丝温暖的微笑,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那时候,少年舞风雨,喧嚣上云天,与现在的他何其相似!
看到老人脸上的笑意,少年凝而待发的剑意顿时崩散,一张仍显稚嫩却有着难掩英气的脸庞笑成了谄媚小人,他笑嘻嘻凑到老人跟前,满口白牙灿烂无比,“晨老爷子,您亲自领队坐了这么久的船应该累了吧,要不先歇一歇?”
少年风格转换之快令人咂舌,几乎判若两人,然而他本人却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丝毫不显造作。
老人稍稍偏头,看得不能再明白的眼神中布满笑意,他只是笑着,没有说话。
少年极其娴熟的绕到老人背后,双手为他捏着肩膀,力度恰到好处,堪比混迹风月场多年的老手。
老人舒服的闭上眼睛。
少年一边揉肩一边试探道:“老爷子,咱们沐家除了例行纳贡的时候需要跑一跑京城,其余的话似乎已经和京城没什么关系了吧。”
沐家,如果号称沙家浜舵把子的陈万金听到了这两个字,恐怕就能立即明白为什么他会被这群人那么忽略了。
老人扶了扶少年的手掌,示意他往右边移一移,仍是闭着眼睛,柔声说道:“这几年情况不大一样了,尤其是你们这群小辈,很不一样,趁着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也该带你们走出来看看了。”
“老爷子硬朗得很!”
少年手上动作不变,躲在老人背后的漂亮脸蛋却分明已经扮出了各种鬼脸。
“鬼才信你这老狐狸!”
心里恨得牙痒痒嘴上却温顺无比的奉承道:“就凭老爷子这身子骨,正当壮年才对呀!”
似乎对少年的马屁很受用,老人哈哈大笑,将身子靠到椅背上,少年顺势由虚握改为手刀在老人厚实的肩膀上斜切拍打,谄媚殷勤的模样让远处一直关注着这边的人均是大感快意,尤其是那几个年轻人,顿时觉得有种冲上灵虚盖的畅快味道。
一山还有一山高,恶人自有恶人磨。
“昨天你提前溜走,逛了一遍汴都,感觉如何?”
老人半眯着眼睛问道。
“嗨!也就那样吧,论繁华,咱们南境也不输他多少。”
少年一脸无所谓的神情,不过很快又补充道:“只是那座紫金苑倒是的确不错,真不知那位娘娘殿下又该是何等惊才绝艳的风姿!”
少年眼中充满向往,转念想到昨晚遇见的那个同龄人,既羡慕又嫉妒,不过很快,又全都转换成欣赏,像他这样优秀的年轻人,已经很难真的产生嫉妒的情绪了。
他突然很想和那人交朋友,可惜,昨晚等了许久都不见对方下楼。
少年忍不住叹气。
“嗯?怎么了?”
老人别过头,疑惑道。
“没什么。”,少年嘻笑道:“只是在可惜没能见着贵妃娘娘。”
“哼!就凭你?”
老人不屑道。
少年等他回过头后,使劲翻了个白眼。
老人望着烟波流转的江面,徐徐说道:“苏流,咱们这次北上的时间不会短,除了要为你们几个小家伙的下一步攒点力气,其实还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
“嗯?”
少年动作不停,耳朵却悄悄支起了一点。
“大概是人老了,特别容易想起故人,这些年来心里有件事一直放不下,于是想来汴京找个说法。”
“哦。”
没有从老人嘴里听到想要的解答,少年明显有些失望,手上的动作也跟着慢了下来。
老人摇头笑了笑,并不在意,望着平静的江面,悠悠说道:“老夫知道你在想什么,只是青凰这丫头性子倔,除了那位的话她肯听上一听,其他人说什么也没用的,现在既然她没找你,你就不要去烦她了,真要惹怒了她,我肯定不会帮你。”
似是对老人描述的画面有些犯怵,少年撇嘴道:“又不是我想找她。”
“我知道是谁。”
老人眯起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说道:“那个叫宁洺的年轻人有点意思,汴都果然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一个码头上的小挑夫都有如此老练心性,精彩得很,你应该去瞧一瞧的。”
“嘁!一个不能修行的家伙能有多厉害?对付他本少爷都不用拔剑!”
“你听他们说了?”
“嗯。”
少年回头淡淡瞥了一眼,吓得几个年轻人立马往后缩脖子,然后回头继续说道:“也就是他们几个怂包,如果当时我在场,肯定要让他体会一下修行者和普通人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嗯?”
老人回头斜睨。
少年顿时僵在原地,眼珠飞快转动。
然而不等他的马屁拍出来,整个人就已经被拍飞出去,化作一条华丽长虹,越过护栏,直挺挺坠入江中,溅起一大串浪花。
“在老夫面前,你小子敢不认怂?”
“我怂!我怂!咕噜噜...救我上来...咕噜噜.....老狐狸...老鬼...我怂了...”
....................
宁洺在江边站了没多久,昨天约好的老板就急匆匆赶了过来,态度客气得不像是个能使唤人的人,然而宁洺却知道眼前这副伪善嘴脸下有着何等市侩丑恶的算计,如果不是要靠自己帮对方拉活紫金苑里的一条买卖路子,这个有着瘸腿恶狗之称的男人恐怕看都懒得看他宁洺一眼。
事实就是如此,半年前还在背后对宁洺冷嘲热讽过的富贵老板今天却亲自求到了前者面前,不得不说是一种巨大的讽刺,更令人惊叹的在于在这之前的两次洽谈中两人都异常和气,非常尊重对方,有说有笑的样子像是一对相交多年的老友。
只是,今天宁洺的态度似乎有所改变。
站在在他对面的中年胖子嘴吐唾沫,肥腻厚实的嘴唇吧嗒吧嗒停不下来。
“宁洺啊,老哥信誉是绝对过硬的,在城南地界谁不知道我郭达家里的洺酒出了名的香醇,以前紫金苑里也都是分出三条线给我,可是现在一下子斩断了两条,弄得老哥不明不白的,听说你这里有法子,上次你可是应承下来了,现在到底怎么样,该给老哥一个说法了吧?”
“什么说法?”
宁洺缓缓抬头,眼神平静,直勾勾盯着对方。
听到宁洺和平时截然不同的语气,郭达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眼中有戾气一闪而逝,打着哈哈道:“宁洺,你放心,只要你帮我拉活紫金苑里的线,报酬少不了你的......”
宁洺忽然笑了,笑容真诚,真诚到令郭达惊疑不定。
“郭老板,实在是对不起。”
郭达笑容收敛,皱眉看着宁洺,后者略显无奈的摊手说道:“你也知道,我只是一个靠卖力气为生的小人物,虽然大家都说我和紫金苑的贵妃娘娘关系好,那也不过是娘娘看我顺眼,平时愿意多开几句玩笑罢了,一旦牵扯到生意方面上的事情,她的想法又怎么可能是我能够影响的,毕竟身份差距明摆着在那儿呢。”
“可是...”
郭达话到嘴边就停了下来。
宁洺听出了他没说完的意思,嘴角不起眼的扯了扯。
可是,对于那位贵娘娘来说,对于紫金苑来说,这么两条酒水线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啊!
郭达急火烧心之下忽然间瞥见宁洺的古怪表情,纠结的眉头猛地竖起,一股由内而外的愤怒袭遍全身,凭他浸淫多年的火辣眼睛,哪里看不出宁洺根本就是在耍他!
“宁洺。”
这个在城南坊市间也算是一号人物的酒号老板脸色有些难看,强压下怒气,犹自不甘心的问道:“真的没有办法?”
“不是我不愿意帮你,你知道情况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好几次都差点为了你这事被贵娘娘轰出紫金苑。”
宁洺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
“好好好....”
郭达站直身子,冷眼盯着宁洺,终于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如果不是清楚宁洺和紫金苑的那位贵妃娘娘关系非同寻常,他堂堂一个披缎挂金的大老板怎么可能如此掉价,亲自跑到一个小挑夫这儿低声下气的求人办事,然而宁洺的选择让他很失望。
是的,在郭达看来,宁洺不是不能帮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在他看来愚蠢至极的选择。
而现在,他需要为这个选择负责了。
郭达冷冷说道:“看样子你并没有传言中的那么聪明,我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以后沙家浜的货,你不可以再接了。”
宁洺目光一凝,盯了他好一会儿,轻轻笑了起来。
“你不信?”
郭达冷笑。
“我信。”
宁洺认真的看着他,诚恳说道:“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毕竟,你是陈万金老板的表弟。”
陈万金是沙家浜码头的第一号人物,控制着所有商船的货运渠道,而郭达作为他关系亲近的表弟,要孤立一个毫无身世背景的小挑夫,确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郭达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宁洺说道:“我表兄之前对我说找你肯定能解决问题,我还以为你真的会是一个聪明人,我丢掉紫金苑的两条线自然受创不小,然而你没了我兄长的支持,这城南还会有你的立足之地吗?”
“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我不过是曾经说了些难入耳的话,你就这么憋不住气?别说我还没到山穷水尽,即便真的一无所有了,也不是你这种下等人能够踩到头顶上去的!”
面对郭达的耻笑,宁洺选择了沉默,眼帘低垂。
郭达一脸鄙夷的看着他,讥笑道:“无话可说了?果然是那种注定没有出息的下等人!我看你还是干脆卸下扁担,去紫金苑好好拉你的皮条,你那一辈子窝在鼠巷的父母也会为你感到自豪的!”
宁洺闻言霍然抬头,明亮刺眼的目光就像是一柄即将出鞘的锋利宝剑。
喋喋不休的郭达瞬间住嘴,心脏狠狠抽了一下,然而下一个瞬间他便又惊怒交加的跳了起来,连他自己都想不清楚,方才为何会被对方的眼神震慑住。
“你给我滚!”
郭达气得手臂发抖。
他已经打定主意,等回头召集人马,一定要将这个臭小子狠狠收拾一顿,而至于现在...
他不得不无奈承认,如果此时自己敢有所妄动的话,就凭宁洺先前那道目光中释放的冷冽杀机,吃亏的肯定是自己。
毕竟,那家伙以前可是有过一个打十个那等生猛战绩的虎人。
因此,滚字才出口,郭达心中就泛起强烈悔意。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宁洺竟然真的就那么转身走了,异常干脆,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郭达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再看看那道逐渐走远的背影,眼珠滴溜溜转动着。
宁洺缓缓走在江岸上,低头看着参差斑驳、起伏不定的灰白石板路,一条条皲裂纹络毫无规律的铺盖在石板上,一条条看似没有任何关联的石纹沿着道路延伸了好远好远,直到尽头。
就像一条条纵横捭阖的剑气。
我有钝剑一柄,可斩世间千万结。
他的眼睛中倒映着这些石纹,瞪大了双眼,只为把心里的纹络记得更深刻一些。
宁洺转身离开的时候,大蒙上的那条灰色长虹刚巧越过护栏坠入水中,少年是真的不会游泳,所以在水里挣扎得很难受,朦胧之间他看到了那道沿着江岸默默离开的身影,他楞了楞,觉得那人有些熟悉。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感觉有一阵寒意袭遍全身。
清凉透顶,比清晨的江水还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