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三十之道

风口镇有五个村。据说每个村有一个木匠,每个木匠擅长一门手艺,每门手艺都堪称当地一绝,每一绝都可以进民俗艺术博物馆。

西村老王最拿手十八罗汉木雕,也单做十八罗汉木雕。不多不少,每年就做十八套,每套都不一样,每年做的也不一样。每年都有不少人挤破脑袋,砸锅卖铁想买老王的木雕。买不到的就骂老王沽名钓誉,骂完,明年接着来买。老王也不反驳,只是呵呵一笑,这一笑就是三十年。南村老李擅长浮雕,不过他不雕花虫鸟兽,不雕美人贵妇,只给寺庙做浮雕,不雕佛陀不雕菩萨,只雕飞天。所以方圆一百里内,哪里飞天最多,哪里必出自老李之手。北村老曹也做浮雕,不过他也不雕飞天也不雕罗汉,只雕“道”。他说,“道可道,非常道。道生天地,道生万物。万物之先是天地,天地之先是混沌,混沌之先有道。”所以他雕出的其实是混沌,混沌是什么没有人看得懂。所以有人说,老曹才是当今抽象派的鼻祖啊。中村老崔做根雕,别人做根雕是像什么做什么,他是不像什么做什么。你说它不像什么它越是什么,你说它越像什么它越不是什么。他说,“老子道,名可名,非常名!”。

老王老李老曹老崔的故事,只是据说,“据说”就是说大家都是听人说的。据说他们是明朝时的人物,也据说他们生活在民国。但据说只是据说,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们,也从来没有过文字记载,他们的木雕也没流传下来。不过又有据说,东村老胡得到过他们四人的真传,不仅得到过他们的真传,而且比他们更胜一筹,不仅木雕工艺比他们更胜一筹,神秘感也比他们更胜一筹。不过老胡在十年前就失踪了。廖老二是东村人,廖老二是老胡的徒弟,这却不是据说。

廖老二是在老胡失踪前一个礼拜拜老胡为师的,一个礼拜就是七天,那个礼拜整整下了七天雨,雨一停老胡就失踪了。所以廖老二虽拜过师,却没上过一天学。没上过学也不要紧,廖老二本也没打算学多少手艺,拜师只是为了接近老胡,接近老胡是为了接近老胡的木雕,接近老胡的木雕,是想借老胡的木雕发财。因为据说,老胡在五十岁的时候,用了三百六十五天的时间,不眠不休,不吃不喝,雕出了一套神秘的木雕。为什么说神秘呢,因为只有传闻没有人亲眼见过。为什么是五十岁呢,因为五十而知天命。天命之年,又加之老胡是据说的那四个亦僧亦道的怪老头的徒弟,大家又是好奇又是敬畏,因为好奇所以奇货可居,因为敬畏,所以又多了几分神秘感。

老胡神秘失踪,比他“天命之年”的木雕还要神秘。因为老胡失踪后,老胡的木雕也失踪了。从来没有人知道老胡是怎么失踪的,也从来没有人知道老胡为什么失踪。老胡的家人对此也闭口不谈,除了上街买菜,就是闭门不出。买菜也是天还没亮就出去,天还没亮就回来。也有人说,老胡失踪那晚,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五十年了,蓬口镇就没下过那么大的雨,没见过那么多的闪电,他顺着闪电的亮光,悄悄掀开窗帘的一角,往外一看,就看到一个干瘦的黑影拖着一条巨大的蟒蛇在街上走着。也有人说,老胡失踪那晚,他听见一阵一阵剧烈怪响,把家里的三个小孩都吓哭了。也有人怀疑过,是廖老二把老胡给杀了,是谋财害命,毁尸灭迹。但这些都像那些传说一样,只能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没有事实根据,很快也就不了了之。

廖老二当然想过谋财,但没有胆子害命。老胡失踪后,廖老二就组织了民间搜查队,上山下海无所不入,就为找到老胡,也不是为找老胡,是为找到老胡的天命年木雕,其实也不单是为找到老胡的木雕,廖老二还在找另一样东西。大家都心怀鬼胎,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只是搜寻了一个多月,连老胡的半点踪影都没找到,更别说老胡的木雕了。大家都开始弃垒了,萎靡不振,军心涣散,军心涣散谣言就出。开始有人说老胡已经死了。老胡死了不要紧,老胡的木雕还在就行,于是大家还没放弃,于是继续找,继续找不到。后来又有人说,老胡是抱着木雕沉入海底的,木雕也没了。这次大家就真的放弃了。

放弃搜寻,不是为了谣言,因为那个时候已经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了。改革开放正是到了最火热的时候,整个社会掀起了一阵又一阵赚钱的热潮。有的人是正儿八经的挣钱,有的人是正儿八经的捞钱,反正那一部分人是富了起来了。那个年代,手段不重要,过程不重要,结果才是最重要的。“先富带动后富”,那是小平同志说的,但那部分富起来,可从来没有说过。所以剩下的那一部分人,还是正儿八经的穷。虽然说是正儿八经的穷,但是这种穷不至于饿肚子,这种穷只是沿袭了原来的生活态度,这种穷只是羡慕着不再穷的那些人。这种穷是因为没来得及抓住机遇,这种穷是因为没有胆量抓住机遇,这种穷是因为没有能力抓住机遇。廖老二也是这一部分穷的人,但是廖老二不是没来得及,也不是没有能力,更不是没有胆量。廖老二是认了命,一个人要是认了命,就算小平同志把画在南海的那个圈画到你家门口,也救不了你。

搜查队解散后,廖老二也没有继续寻找老胡的下落,他觉得老胡是真的没了,木雕也是真的没了,他想找的另一样东西也是真的没了。那天,他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县城里华灯初上,万家灯火只不过是别人的万家灯火,车水马龙只不过是城市的车水马龙,他廖老二也只不过是一个人的廖老二。廖老二眼睛模糊,他越来越看不清楚这个世界,越来越搞不清楚那场下了七天七夜的雨,越来越搞不清楚人怎么会突然没了。那一年,廖老二三十岁,三十而立,但廖老二不立,廖老二认了命,他看不清命,于是就认了命。

廖老二认命后,就专心当起了木匠。不过他不做木雕,也不会木雕,因为他还没来得及学,老胡就已经失踪了。所以他不怪老胡,也怪不得老胡,他本来就没打算好好学。但是既然决心做个木匠,就得找好方向,既然走不了艺术路线,就只好走工匠路线。但是工匠路线一时半会也走不了啊,得先学,而且要偷偷摸摸的学,不漏声色的学。让人以为他是得到老胡真传,或者至少不是个初学乍到的木匠。于是他打算从旧货摊上顺了一本木匠入门手册之类书籍,也好自学成才。那个年代,往往只有想不到的,没有找不到的。

一天夜里,廖老二假装遛弯儿,走到曹无痕的旧书摊前,果然就看到了一本。但不能让曹无痕发现,就还是假装遛弯儿,遛弯儿也不走远,就在旧书摊前遛弯儿,边遛弯儿还边吹口哨,哼着小曲“春天的故事”。廖老二自老胡走后,就常到处埋怨小平同志不在他家门口也画上一个圈,认命不认穷,认穷不认这个理。所以村里人只当廖老二是个祥林嫂,也没太理他。曹无痕当然也没太理他,继续给村里小孩讲武侠小说,廖老二趁曹无痕一个没留神,就顺了一本,转身就走。曹无痕因为痴迷武侠小说,才改名曹无痕,但是曹无痕在廖老二面前只能叫曹无能,廖老二顺书的功夫,才叫无痕。

廖老二用了两个礼拜的时间潜心练习,看来廖老二也是有木匠天赋,两个礼拜功夫就学会了一整套木匠的行当,做起家具门窗来像模像样。于是就真的成了个木工工匠,帮人修修房梁,做做家具,赚的不多,赚的也不少,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廖老二依然是一个人,廖老二是光棍。

这一天李寡妇请廖老二去她家修房梁,不叫他早上去,也不叫他下午去,叫他晚上吃过晚饭后过去。去了也不要大声喊,轻轻敲三声门,再咳嗽一声,她自然就会来开门。廖老二虽然不清楚为什么李寡妇规矩这么多,但是客户有什么要求,他就要怎么做,客户是上帝,客户是养活廖老二的主儿。

李寡妇原来也不叫李寡妇,李寡妇原来叫李莲花,丈夫王胖子死后,才叫的李寡妇。王胖子当年也是老胡搜查队的一员,二百斤的大胖子,上山下乡的搜寻老胡,或者说搜寻老胡的木雕,一个礼拜就瘦了三十斤。当年搜寻老胡,王胖子是最卖力的一个,上山下海,大街小巷四处吆喝,“老胡,胡兴国。胡兴国,老胡。老胡兴国…”。拼了命的喊,见了人就问,“见过东村老胡吗,就是那个做木雕的老胡?见过胡兴国的木雕吗,就是被老胡带走的木雕?”拼了命的喊,拼了命的问,也没把老胡喊出来,却把王胖子喊成了王瘦子。

最后,王胖子租了条渔船,一个人下河去找老胡。据他说,有一天夜里做梦,他梦见老胡坐在一大堆木雕前,傻傻的发笑。见到了王胖子,就喊,“王胖子,你还是来啦!王胖子,你怎么瘦啦!王胖子回去吧,你过不来的。叫他们也都回去吧,他们也都过不来的!…”边说边从嘴里吐出气泡,比西瓜还大的气泡。每个气泡里游着一尾鱼,每一尾鱼也在吐着气泡,每个鱼吐出的气泡里,又坐着个老胡,每个老胡又在吐着气泡…。王胖子想喊,“你大爷的,终于找到你了,王胖子我都变成王瘦子了。”但是喊不出声来,老胡却一直在笑,越笑起泡越多,老胡就在气泡后面消失了。所以王胖子推断,老胡肯定就躲在河里的某个小岛上,他非得把老胡找出来。

那天傍晚,廖老二在河边看到王胖子时,王胖子已经不省人事了,看来王胖子不仅在河面上找老胡,还跑到了河里找老胡。可能是水性不好,又受了凉,神智不清,嘴里还不停地念,“我找到了,我找到了!…”。但是廖老二却不知道王胖子找到了什么,因为王胖子身边什么也没有。他也不管,就把王胖子背回了家,扔给李莲花就走了。那时候的王胖子已经不是王胖子了,瘦的不到一百二十斤。李莲花接过王胖子,王胖子嘴里还念着,“我找到了,我找到了…”,那一天夜里,王胖子就发高烧,死掉了。

就是这一句“我找到了”,李寡妇找到了廖老二。李寡妇不在廖老二送王胖子回来的时候找廖老二,不在王胖子死后找廖老二,不在搜寻队解散后找廖老二,偏偏在十年后找到了廖老二。那是三天前,李寡妇在李无双那听见的一段话。那天,廖老二明显是喝多了,手里还拿着酒瓶,就在李无双店里跟村里人吹牛皮。李无双是曹无痕的老婆,开着一间面馆,还卖点小酒。李无双原来也不叫李无双,嫁给曹无痕后,才改叫李无双。李无双就问,“廖大叔,既然你这般了得,那你能雕出你师傅那般好的木雕吗?当了许久的木匠,也没见你拿出过一件像样的东西出来啊!”“唉,李大妹子,我师傅离家出走前,把他所有木雕都给了我,那件失踪的木雕,后来也给我找到了,我更用不着自己去做木雕。我廖老二只要有酒喝,有口饭吃就行了。哪天干不了活了,拿个一件两件出去卖,就够我活到下辈子了…”大家都知道廖老二在吹牛,都没当真,但刚好路过的李寡妇却当真了。所以,今天李寡妇请廖老二来修房梁,不让他在早上来,也不让他在下午来,让他晚上吃过饭后再来。进门前也不让他大声喊,不让他惊动邻里街坊,让他敲三声门,再轻轻咳嗽一声,她自然就来开门。为的是掩人耳目,另有所图。

晚上吃过饭后,廖老二就来到李寡妇家门前。他记住了不能大声喊,就用手捂住嘴,轻轻走到李寡妇门前,缓缓地敲了三声,又轻轻地咳了一声。他觉得自己像电视里的特务,觉得好笑,又不敢笑出来。李寡妇来开门,“进来吧,没人看见你吧?”,李寡妇也是压低了声音说。“没有,同志请放心,我已经把敌人甩在后头了”,进门后廖老二就笑出声来了,“李大姐,你这是演特务呢?修个房梁还规矩这么多”。

廖老二回过头来一看,只见李寡妇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半透明的白色又透出些许的皮肤的肉色。纽扣只扣到了往下数第三个,里面黑色的文胸若隐若现,柚子一般大小的胸部只有一半乖乖呆在文胸里,另一半则裸露在廖老二的眼前,随着呼吸上下不停的起伏,下面穿着一件大喇叭长裤。黑色的长发随意盘在头上,刻意散落下的发梢,更增添了一些抚媚。李寡妇四十岁,但李寡妇看着像三十岁。身体微胖,脸蛋有点圆,但这种圆,是杨贵妃式的圆。李寡妇故作羞涩,朝廖老二走过来。

“李大姐,你衣扣没扣好,当心着凉啊!你这房梁是哪里坏啦,廖老二这就帮你修!”廖老二知道李寡妇在勾引他,但不知道李寡妇为什么勾引他。廖老二看得出李寡妇风韵犹存,但廖老二感受不到风韵犹存。

李寡妇一愣,这廖老二是装傻呢?还是真傻呢?看不出我李寡妇想勾引他吗?装傻不要紧,不要是真傻就好,“廖大哥啊,你也别管房梁的事,我房梁没坏。你看,王胖子死了这么多年,我也守寡那么多年,我一个人,廖大哥你一直也是一个人…”

“一个人好,一个自由自在,想喝酒时就有酒喝,想不干活也没人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要是拖家带口,我廖老二也养不活。李大姐,一个人好啊!”

“廖老二,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李寡妇这身打扮还入不了你的眼吗?”李寡妇没心思跟廖老二装傻,准备单刀直入。

廖老二今年四十,四十不惑,但廖老二还是迷惑。廖老二不傻,但是他不明白李寡妇为什么勾引他。他没权也没势,没财也没色。廖老二一米七的个子,瘦的只剩下一堆骨头,常年喝酒,喝出了酒糟鼻。三十岁开始谢顶,现在发际线都快到了后脑勺。三十五岁那年,酒后骑车,摔断了左腿,现在走起路来,身体还会向钟摆一样,在向左倾斜十五度和垂直方向之间来回摇摆。那一年,他也悟出了一个道理:骑车有风险,为了健康不再骑车。但重要的是,他下面不行,也不是一直不行,三十岁后开始不行。

三十岁那年,蓬口镇下了七天七夜的雨,雨一停,老胡就失踪了,雨一停,廖老二就不举了。廖老二不知道,不举是因为老胡失踪,还是不举是因为下了七天七夜的雨。所以他拼命的寻找老胡,除了想找出木雕,还想找另一样东西,想找个根源,想问问老胡为什么失踪,为什么下了七天七夜的雨,为什么他廖老二突然不举。但是老胡没找到,根源也没找到,廖老二就认了命,认了命,就是认了不举。三十而立,廖老二三十而不举。

“李大姐,我不傻也没装傻,但是你这是演哪一出啊?”

“好,我也不跟你拐弯了,那天我听到你们的谈话了。”李寡妇边说边把第二个扣子给扣上。

“哪天?”

“三天前。”

“哪里?”

“李无双店里。”

“什么话?”

“你廖老二把老胡的'知天命'木雕给藏了起来!”

廖老二才想起那天酒后闲扯淡,没想到把李寡妇给扯进来了,哭笑不得。“李大姐啊,我廖老二那是酒后胡说,喝酒的人说话你也能当真。廖老二要是有那宝贝,早就卖了享清福了,还要帮人修房梁?”

“酒后才吐真言呢,你现在不卖,将来也会卖…”李寡妇越说越急,轻声的哭了起来,把王胖子死后,自己如何打短工挣钱,如何一个人生活,如何受人欺负,如何经受流言蜚语,如何想死又如何再活了过来,一一向廖老二道出。

廖老二打了四十年的光棍,没见过女人哭,不知道怎么处理。一着急,就把从拜师那天起,到师傅失踪,组织搜查队,到王胖子病死,搜查队解散,到如何又当了木匠,一一向李寡妇托出。甚至连不举的事也说了出来,说完就后悔了,但再后悔,话也收不回来。

李寡妇觉得廖老二说的真诚,也相信了他的话。但是对廖老二不举的事,却有怀疑。刚才那样的勾引他,是个男人都不会无动于衷,但廖老二却叫她系扣子,不要着了凉,这确实像是不举。但是廖老二却经常出入梦露发廊,这整村的人都知道的事。李寡妇就说,“我暂时相信你说的话,你说没有,那就没有吧。但是你下边怎么就坏了?你不是还经常到梦露发廊去?”

廖老二一听见李寡妇说他下边,脸刷的就红了。廖老二从来不会脸红,不论多大的牛逼,他都吹的出来,不论多丑的事,他廖老二想干就去干。那是因为没有人知道他不举。不举之前,他是个完整的人,想干嘛就干嘛,没人管的着。不举之后,他假装是个完整的人,还是想干嘛就干嘛,没人想去管。但现在不举被发现了,他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或者说他已经不算是个男人了,至少在李寡妇面前,他觉得自己不是。

在这之前,也不是没人知道这个秘密,梦露发廊的王梦露就知道廖老二不举。王梦露原来也不叫王梦露,开了发廊后才改叫的王梦露。但王梦露知道的性质和李寡妇不一样,廖老二是主动告诉王梦露的。廖老二觉得王梦露世面见的多,下面也见的多,什么男人没见过,这种事情没必要对王梦露隐瞒。一来是也觉得秘密自己一个人憋着难受,二来是觉得王梦露不会跟别人说,王梦露也就真的没和别人说。

王梦露开着一间发廊,又顾了两个外地来的小妹做帮手,说是做帮手,其实就是帮人按摩,按完摩,顾客有什么需求,只要价格合适都可以满足。梦露发廊理发十块,里间有按摩,按摩三十,其它的另加钱,但价格不会超过一百。梦露发廊生意红火,生意红火床就容易坏,床容易坏,就得找廖老二修。一来二往,廖老二也就跟王梦露熟络了起来,修完床也不走,坐在沙发上跟王梦露闲聊,说闲聊是假,廖老二是在听里间的声音,自己做不了的事,但听听声音总是可以的。廖老二也不单纯只是听,廖老二在思考,思考这个世界的男男女女。想想,这个世界忙忙碌碌,勾心斗角,金钱权利,你争我夺,生老病死,也不就是为了下面那点事。想想,自己过去有但现在却没有,过去想要有就能有但现在想要也要不了。想想,他们都在用下面来思考这个世界,用举起来的方式面对这个世界,但廖老二只能用上面来思考这个世界,用放下去的方式来面对这个世界。想着想着就觉得伤感,想着想着也觉得好笑,廖老二已经认了命,也认了不举。但他还想听,别人以为他喜欢听,但他其实是只能听。想着想着就在沙发上笑出声来。

刚开始王梦露也就随廖老二坐着,以为廖老二就这德行,没事干,也没多碍事。但是后来就不同了,后来廖老二只是笑,也不说话。这一笑就吓着里间的客人了,这一笑也吓着从外边来的客人。王梦露嫌廖老二碍着她做生意,就想赶他走,但廖老二不走。廖老二再三保证,绝不再笑,也不收修床的钱,王梦露才让他留下来。廖老二虽然不笑,但廖老二还在听,还在思考。

日子久了,村里人都知道廖老二爱往梦露发廊跑,廖老二也不在乎,村里人也不在乎。李寡妇也知道廖老二爱往梦露发廊跑,廖老二不在乎,李寡妇本来也不在乎,但三天前,李寡妇开始在乎。李寡妇知道廖老二是光棍,李寡妇知道廖老二爱往梦露发廊跑,所以李寡妇就施了一招美人计,才闹出了今天的笑话。美人计廖老二也不在乎,但是廖老二无意间说出了不举的事,他就开始在乎了。

“梦露发廊人多,我那是爱凑热闹。不过你行行好啊,大姐,别把我下边的事说出来。男人就那么点事,那点事没了,就算不上男人了。”

李寡妇笑了出来,没想到男人到头来关心的只有那么点事。今天碰上廖老二,她的美人计可算是白使了,但也不算白使,至少套出廖老二的把柄,套出了把柄,那就不用拐着弯说话了。就说,“不揭穿你也行,你们男人就那么点事。十年前你送王胖子回来,他说什么话,你还记得?”

“什么话?”廖老二没弄明白这个寡妇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王胖子说,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什么意思?”

“你别装糊涂,王胖子找到的东西,你没藏起来,那证明至少那东西是存在的,那东西还在原来那地儿!”

廖老二明白了,李寡妇是为了那东西才演的今天这出,当时把王胖子送回家前,他也仔细地找过,确实没见到那东西啊!“李大姐说的是老胡的'天命年'木雕?李大姐啊,那东西若在,早就被我廖老二找到了,还要等到十年后你来找?我不知道王胖子说了什么,但那东西,肯定是没有了。”

“王胖子临死的时候还念念不停的说,我找到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管王胖子找到的是什么东西,是天命年木雕也好,是其它什么东西也好,能发财能好,不能发财也好,我都想找到,让王胖子也死的安心。”

廖老二没想到李寡妇对王胖子还一片真心,心里有些感动。就说,“好,既然大姐这么有情,廖老二也不能无义。我回去后就帮你问问看,打听打听,到底当年王胖子找到了什么!”

“不能光问,要去找!你去去当年王胖子去的那个地方找找看,找得到就算咱俩的,找不到就把你下边的事说出来!”

廖老二自从认命后,也不关心什么“天命年”木雕,什么发财致富的事了,连“根”也不想找了。本来与自己相安无事,与村民逢场作戏,能活一天就算一天,从不计较。但是李寡妇想把他下边的事说出来,下边的事可比人命还重要。没人知道他下边的事,他还能假装是个完整的人,让人知道了,他就不再是个完整的人了。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他只好答应了李寡妇去找,但求她千万别把下边的事说出来。

出门前,廖老二还回头瞄了一眼李寡妇的身段,有种错觉,以为下边又有反应了,但低头一看,果然还是错觉。“李大姐,就你这身材,不去梦露发廊,可惜了。”廖老二又没正经,吹着口哨就走了。

这一夜,廖老二一宿没睡。没睡不是在想李寡妇的身段,再想也没用,错觉就是错觉,错觉错不了。不想李寡妇的身段,他在想他的下边,但是想下边也是因为李寡妇,因为李寡妇威胁他的下边。

廖老二三十岁的时候不举,而立之年不举,他这一生就不能立,不能立就认了命,认了命就是认了不举。但是,廖老二三十岁之前是能举的,廖老二三十岁之前也不叫廖老二,叫廖建华。廖建华和廖老二是一个人,廖建华和廖老二又不是一个人。

廖老二是廖建华的时候,是一个完整的人,认真的过日子,认真的过生活,认真的想发财。想发财不是一个贬义词,想发财是那个时代正常的需求,想发财是每个时代都有的需求,想发财是过过苦日子的人认真的生活态度,不想发财就不是一个会过日子的人。但是想发财不是想想就够,想发财就要脚踏实地的干,一步一个脚印的干。

廖建华想发财,也踏踏实实的想发财。他上完小学上初中,上完初中上高中,上完高中想上大学,大学没考上,就留在村里踏踏实实的干活。那个年代的农村,能上完高中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了。他被分配到了镇上供销社干活,日子平平淡淡,平平稳稳。到了一定的年龄,如果安家落户,娶妻生子,柴米油盐,生老病死,那么一辈子也就能看到头了,那么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平淡也踏实。看着身边的人娶妻生子,廖建华不为所动,廖建华不想这么快看到头,廖建华想发财。所以,他选择离开供销社,离开公务员的生活。

那个年头,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吹遍全国。那些有门道或者说有人脉的人,早就发了财。那些没有门道的人,也自己找到了门道发了财。廖建华身边的人,要么舅舅是某某领导,因为舅舅是某某领导,他就发了财。要么自己倒腾买卖,剑走偏锋,因为剑走偏锋,他就发了财。要么诚实经营,干点小买卖,因为干点小买卖,他也发了小财。要说舅舅,廖建华倒有个舅舅,但舅舅不是某某领导,舅舅是某某农民,所以舅舅这条路走不通。要说剑走偏锋,廖建华倒是有这个胆量,但是廖建华不想这么快就剑走偏锋,所以剑走偏锋这条路也不行。最后只剩下诚实经营这条路,但这条路走的人最多,发的财也最少,不过他也只剩下这条路可选。

很快廖建华就决定干点小买卖。廖建华农村长大,别的不熟,但对蔬菜可一点也不含糊。农村的菜多,老农民一大早就挑着两箩筐蔬菜到集市上卖,所以农村的集市不缺新鲜的蔬菜。但城市不一样,城市里人多,人口又集中,离农田还远,需求量又大,总之城市是一个极大的缺口,是一个供不应求的市场,是一块农民发财的宝地。而且要做不能只做小买卖,摆个小摊赚的钱还不够路费和打牙祭。要做就做大的,做蔬菜批发,而且是新鲜蔬菜批发。

廖老二马上联络了本村的农民,以合理低价收购农民的蔬菜,农民们当然也高兴,省了时间也省了体力。农民当然也包括廖建华的舅舅,不靠想舅舅,还是靠了舅舅。廖建华又用剩下不多的存款买了一辆二手的三轮车,小买卖就红红火火的开起来。城里的钱比农村好赚。

前两年,廖建华的小买卖一直很顺利,没有发大财,但也着实存下了不少钱,也想过娶媳妇,也想过生个娃。但是后来,廖建华发现买卖越来越不好做,挣的钱也越来越少,原本一天五百斤的菜还不够卖,现在一天只拉两百斤,还有的剩。原来是做这行的人越来越多,有的甚至全家出动,做成家族产业,大家都不好生意都不好做,廖建华尤其不好做。

渐渐的,廖建华一天挣的钱都快比不上一个小摊挣的,发财的愿望落空了,娶老婆的想法也落空了。看来诚实经营这条路是走不下去了,既然走不下去,那只能剑走偏锋。剑走偏锋那年,廖建华三十岁。那时廖建华还叫廖建华,但廖建华已经不是廖建华了。

之后廖建华就拜老胡为师,之后蓬口镇就下了七天七夜的雨,之后老胡失踪,之后廖建华不举,之后廖建华就成了廖老二。

第二天,廖老二起了个大早,说是起了个大早,其实是一夜没睡。搜寻王胖子那句“我找到了”之前,廖老二想先去找龙大爷,找龙大爷是为了算命。廖老二虽然认了命,但是廖老二相信算命。

龙大爷是村里最长寿的老人,有人说他一百岁了,有人说他一百五了,但是没有人知道他确切的岁数。据说,龙大爷每天只睡两个小时,睡的时候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闭着的眼睛用来睡觉,睁着的眼睛用来看因果、观鬼神。村里人都说龙大爷是人瑞,人瑞就可以看透前世今生,祸福吉凶。所以村里人都找龙大爷算命。龙大爷原来也不叫龙大爷,龙大爷成了人瑞之后才叫的龙大爷。

廖老二到龙大爷的前院时,龙大爷正从井里打水,给花花草草浇水。廖老二看到龙大爷就大声喊,“龙大爷,起这么早啊,廖老二找你算命来了!”龙大爷虽然是人瑞,但人瑞也耳背,听不大清楚,“什么,你说什么?”廖老二凑到龙大爷耳朵前,“我说,我找你算命来了!”

“算命就算命,喊那么大声干嘛!”龙大爷放下手中的水桶,请廖老二坐下。

“算吉凶。”

“对!”

“观因果。”

“对!”

“寻人”

“也对,也不对!”

“水火自不相容。水能生木,火能克木。水能克火,但木由水生。你廖老二是火命。”

“什么意思?”廖老二听不明白,接着追问。

“听不明白,就不要做不明白之事!此乃天机,天机也,不可泄露!”说完龙大爷就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廖老二也就不再问了,问了也是命,不问也是命。转而问起了老胡的事,“龙大爷,听说老胡失踪前来你这算过命,老胡是我师父。”

“算过!”

“问了什么!”

“天命!”

“您怎么说的?”

“天命不可算,我只给他两句话,就打发他走了!”

“哪两句?”

“ 黄埃散漫花落尽,朽木逢春难有时!”

原来那天廖老二拜过师,老胡就去找龙大爷算命,老胡算命并不是为了廖老二,老胡算命是为了他自己。虽然老胡并不想收徒弟,更不要说是一个三十岁的徒弟,但年轻时,廖老二的爷爷救过老胡一命,老胡知道报恩。

那天听龙大爷讲完两句话后,老胡就匆匆回了家,自此便闭门不出,直至神秘失踪。老胡闭门不出,并不在做木匠活,老胡在做铁匠活。老胡做铁匠活,并不是想改行做铁匠,那是因为老胡参透了龙大爷的话,或者说老胡参透了天命。

老胡五十岁时做了一套神秘的木雕,或者说,所有人都以为,老胡五十岁的时候做了一套神秘的木雕。但老胡五十岁的时候,并没有做木雕。五十而知天命,老胡五十却参不透天命,不但参不透天命,老胡还丧失了创造了,不但丧失了创造力,老胡还学会了沽名钓誉。所以五十岁的时候,老胡做了一套并不存在的木雕。藏着一套并不存在的木雕,老胡又活了十年。在别人看来,老胡早已阅尽繁华,功成名就,但在老胡自己看来,他只是苟延馋喘,虚情假意。

所以,那天回来后,老胡就参透了天命,那天回来后,天就下起了大雨。那场雨,下了七天七夜。在这七天七夜里,老胡不眠不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做了一艘仅能容纳一人的潜水艇。在第七个夜里,老胡拉着潜水艇下了大海。那年老胡六十岁,六十而耳顺。老胡因为听了龙大爷的两句话,从此消失不见。老胡以为他参透了天命,但老胡并没有参透天命。

廖老二也是听完龙大爷的那两句话后,就离开了。廖老二没有参透天命,这两句话也不是廖老二的天命。那天下午,廖老二租了一艘渔船,就去找老胡。但廖老二没在河里找,廖老二到海里去找。廖老二一下海,天就下起了大雨。没过多久,廖老二的渔船就被掀翻。

第二天早上,渔民在岸边发现了廖老二,廖老二奄奄一息,嘴里却还不停的念着,“我找到了,我找到了…”。廖老二因为吃了不少海水,身体有些浮肿,体型反倒变得好看了。人们都说,廖老二像极了王胖子。

这场雨,又是下了七天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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