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李育材、两个地主和那个碎嘴子富农被叫来交待问题。除了李育材那三个都吓坏了。李育材老像在笑,他什么也不知道,说就是配比不合适,调整下就行了。四个人被关在大队柴房里交待问题,民兵看着。除了李育材其他人害怕,那个富农孩子小声说:“李育材,都是你,挖什么水草,要不哪里有这些麻烦。”其他两人也有这看法,他们年纪大,经历的多,不敢说,用眼神和表情表达了。李育材不在乎,就是配比不合适,调整下就行了。到了下午给他们定性了,坏分子,要开批斗会。当天晚上都没回去。李育红到队部来看人叫民兵赶回去了。
听见李育红的动静,李育材在柴房里喊道:“姐,你回去吧,我没事儿。”第二天开了批斗会,当成破坏集体生产的典型了,几个人都成了坏分子。那些偷懒的村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喊的口号最激烈。到了这会儿了,只能这样。这些坏人骨子里就坏,是天生的。一个人要是好,怎么会成为地主老财?
开完会游街,游街能扩大影响。那两个地主和富农孩子低头耷拉角,他们担心游行后把他们枪毙了。李育材抬头挺胸,表情也坦然,偶尔还笑笑。村民们骇然,断定是当兵当的,走道威武,改不了。
走过自家门口,李育材开始看,起先没看见人。后来门突然开了,李育红先出来了,跟着是宋玉芬和李德富。原来李育花反对他们看李育材,说这种坏分子不能搭理他。宋玉芬是觉得看见了叫孩子也难堪,就迟疑。李育红后来出来,是想要是李育材走过自己门口,自己的一个也看不见会伤心难过,就不顾一起地出来了。看见李育红,李育材很高兴,说道:“姐、爹、娘。”李育红和宋玉芬都掉泪了。这事儿在她们看来李育材没错,他都跟社员交待过了,有些人干集体的活偷懒,现在都赖到育材头上了。可这种念头只能想想,不敢说。公社和大队都强调了是坏分子破坏生产,给坏分子说话,你也危险,都不敢吱声。看见李育材很乐观,李育红眼泪更止不住了,李育材就这么过去了。
今天这个大会周边的村也来人参加了,要警钟长鸣,告诉大家要提高警惕这些坏分子。游完街李育材还没回来。李育红听到村民的一些议论赶紧跑回家了,说道:“爹、娘,有人说要枪毙我哥他们。”李德富和宋玉芬一听确实吓着了。李德富说:“这点事儿不应该吧?”宋玉芬叫李德富去队上求求领导,刀下留人。李育红说:“爹,不行咱们入社,叫他们放过我哥。”宋玉芬说:“这行。”
拿入社和生产队做交易,领导不会买帐。李德富也说不出原因来,只是觉得眼下的事儿和过去民国、大清朝都不同了。为什么不同了,他说不好,可感觉就是这样。
牛书记和柳队长他们都在队里,陆副书记叫他们整理份材料,报上去,做为斗争新东向发布下去。看见李德富进来了,他们就不说话了。民兵排长李红旗说:“李德富,你有事儿吗?我们在开会呢。”
李德富也不知道怎么办了,路上想了些话,见了领导都忘了。李德富来了实在的了,一下跪下了,求领导别杀李育材,看在他杀过美国鬼子的份儿上挠他一命。根本没这会事儿,这种小道消息他们也听说了,这反映了革命群众对地主老财和坏分子的态度,是积极的,领导不好干预。看见李德富跪在地上,牛书记不高兴,严肃地道:“李德富,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了?封建地王吗?”这话太吓人,李德富一听想站起来,腿发软站不起来了。李红旗把他采起来,李德富才勉强站住。李德富说:“我们入社,端正态度和大家一起共同富裕。”柳队长笑,说道:“李德富,你整天爱算计,我告诉你入社是自愿的,没人胁迫你。”李德富赶紧说:“是自愿的,俺家里都同意。”柳队长说:“那行。”叫李红旗把李育材放了和李德富回去。
李德富不知道本来就要释放李育材他们回去了,正好顺水推舟了。牛书记挺高兴,说道:“把这个加到材料里,就说有的落后村民本来没入社,看见坏分子的行为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走集体富裕的道理才是正确,积极加入了生产大队,入社了。”
这事儿算过去了,转天李德富入了社,每天挣公分。一年两季,李育材来了后家里收了些粮食,交了统筹粮,剩了些存起来了。卖现在不能卖,政府不收,私人不能买卖。李育材说:“爹,都怪我。要不咱们自己干更好。”李德富不这么看,现在看早晚得入社,不入社生存不下去。
游了一趟街李育材也有出名了,过了两天家里来了个人,是东家村的一个妇女,和宋玉芬认识,不算多熟悉,可也说过话。宋玉芬断定她是有事儿,让到屋里说话,一说话还真是有事儿,要给李育材说门亲事。李育材这眼见二十出头了,成家立业也是着急的事儿。可他是管制分子,这就不好办,宋玉芬不好和人家开口。东家村的人找上门了,宋玉芬高兴,说道:“感情好,你快具体说说。”
妇女也会说话,话说的含蓄,说道:“她玉芬姐,我要是话说的不合适,你别怪我,意思都是好的。”宋玉芬惊觉,嘴上还是道:“你说就是,没关系。”女方是孙二寡妇,她前夫叫孙二,投机倒把给判了二十五年,应该是出不来了,后来就离了婚,家里有个三岁的女孩。孙二寡妇二十五岁,传说人倒是漂亮。本来是叫人高兴的事儿,可这个人是孙二寡妇,味道不一样了。心里琢磨什么,表情上就容易流露出来,看见宋玉芬有些尴尬,妇女说道:“她姐你别介意,咱们儿子按说不用找个寡妇,可眼下的事儿你也知道。孙二寡妇找的我,起先我没答应,知道保这媒容易落埋怨。”人家这么说了,宋玉芬到不好意思了,说:“大妹子,没有没有。这样吧,晚上我问问孩子,看他的意思,然后给您的个信儿。”
这事儿太别扭人了,可不说又没办法收场。吃了饭趁早天亮着,李育材要去修理有个锄头,宋玉芬叫住他把孙二寡妇的事儿说了。李育材还是傻笑着,只是笑的幅度不大。还没等他说话,一个人不让了,是李育红,她声调激动,说:“我哥怎么了,要娶个寡妇?”她冷丁说的,调子又高,吓了大家一跳。这种事儿李德富不好插言,抽着烟袋直吧嗒嘴。宋玉芬知道这是件挺尴尬的事儿,解释地说:“俺知道不合适,可孙二寡妇是喜欢你哥了,叫了刘梅来说这事儿,俺没答应什么,只是问问育材。”
李育材没想过结婚的事儿,这个孙二寡妇从没听说过。他时常不记得一些事儿,可也不是真傻了。像他这种人怕是没法结婚,结了婚就得要孩子,孩子一出生就是小坏分子。李育材说:“娘,我没结婚的打算。”
宋玉芬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打退场地说:“行,明儿我跟刘梅说声。”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古中国人都这么过来的。不结婚不行,李德富说:“孙二寡妇我见过,是个好看的女人,性格泼辣些,人不坏。孙二进了监狱,八成是出不来了。”
李育材还是不想结婚,他说道:“爹、娘,孩儿早先不懂事儿,没好好孝顺爹、娘,现在儿子只想给你们尽孝,别的不想。”
李德富说:“什么话,成了家就不是一家人了?”
见父母是在劝李育材娶孙二寡妇,李育红不干了,说道:“哥,你别娶那个寡妇。”
宋玉芬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呵?”
李育材说他干活了,出去修锄头。李育红跟出来,冲李育材说:“你别和孙二寡妇好。”
李育材这会儿又改变主意了,要是真得结婚成家,他这样的找个寡妇比找个黄花大闺女要好。李育材笑,说:“听爸妈的吧。”李育红着急道:“我不要你娶个寡妇。”
李育材觉得他想的对,他这样的人能娶个寡妇就不错了。这个道理李育红不懂,他就跟她说了。李育红很着急,可她真没合适的话反驳李育材,就说道:“就是打光棍,也不要娶个寡妇。”
姐姐开始关心他了,李育材挺高兴的,说道:“行,我听姐的。那就打一辈子光棍。”话说成这样,李育材还一脸笑容,李育红说道:“哎吆,我不是这意思。弟弟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女人。”李育红说完这话转身走了。
李育材修好锄头搁一边儿和爸妈打了个招呼去休息了。收割麦子是最累的,得看天突击。李育材拿了把长把,谁都没见过的镰刀,刀头老大。这是李育材在朝鲜看到的,那个朝鲜大叔是跟日本人学的。李育材觉得稀罕,没事儿时跟大叔学习了一下使用,还真好用,关键是不用锅腰,这就不容易腰疼。现在入了队,几个人划一片地,这是柳队长出的主意。大帮哄不行,有快的有慢的,到后来都慢下来了。割麦子李育材把大镰刀一抡,可好用了,一片麦子倒下了。后边的人把麦子打捆,李育材在前边割,割的很快,到了下午早早割完了,运回打谷场就收工了。柳队长、会计老徐和民兵排长李红旗问这种镰刀是哪儿用的,李育材实诚,有什么说什么。今年天气反常,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的,本来想扩大使用李育材这种镰刀,一听说是日本的镰刀,他们不好说什么了。用日本鬼子用的镰刀割中国的麦子,这个应该不合适。结果就没扩大使用。麦子脱粒前没晾晒透,长毛了些。开会时说到李育材的镰刀,要是普及这种镰刀,八成就不会叫麦子出问题了。牛书记说了句话,牛书记的意思麦子生芽了些是天气的原因,用了日本镰刀,就是政治问题了。大家觉得书记说的有道理,就不为麦子的事儿难过了。
孙二寡妇的事儿宋玉芬托人和刘梅说了,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没想到她自己到李家来了。李家吃饭的时候孙二寡妇来的。现在白天下地干活,串门也就得这时候了。外头有女人叫门,声音又不熟,宋玉芬出来一看,看见是她有些不知所措了。可人家来了,来的都是客,不能不认,就把人叫进来了。屋里的人都傻眼了。李育材没见过孙二寡妇,可看她的样子,不用猜也知道是她。李育红脸都涨红了,孙二寡妇这个女人用一个字儿就能形容:俏。孙二寡妇说话痛快,坐下就道:“我就说几句话,你们吃你们的。”客套了下,叫她一起吃点儿,她不吃。宋玉芬给倒了杯水坐下吃自己的饭。孙二寡妇说话直接,冲李育材道:“育材大兄弟我是为你来的。刘梅和我说了,可我还是觉得咱们合适,你别嫌弃我是寡妇,我也不嫌弃你,咱们搭个伙儿再好不过的。大兄弟你觉得呢?”最想说话的是李育红,她脸都绷起来了,可就是找不到合适的话,她不能骂人家,人家是来找她弟的。李育材笑,说道:“我对妹子没什么成见,早先我没见过,我是想留在父母身边尽孝。”孙二寡妇说道:“这个你放心,等咱们过成了亲,我会和你一到孝顺父母的。”李德富开口了,说道:“大侄女儿,你这么信任俺们,咱们就有什么说什么。别的不说,育材是管制分子,你们在一块儿,你要跟着遭罪的,将来还会影响孩子。”孙二寡妇笑道:“叔,这些我都想过,俺是都想好了的。俺喜欢大兄弟这个人,别的咱们不怕,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都当着面,过去的人含蓄。李德富说:“孙家媳妇,这样,你先回去,俺们在商量下,回头给你信儿。”孙二寡妇道:“行,叔、婶儿,我等你们信儿。大兄弟,你能送我下吗?”李育红抢先了,说:“我送你,我弟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李育材不至于,可李育红这么说了,他就点点头坐下了。一会儿李育红回来了,看上去有点儿高兴了,说道:“我告诉她了,说我弟弟不想找个寡妇。”李育花小,这种事儿一直插不上嘴,这会儿说了句:“你还真操心。”李德富说:“老二,这事儿你自己决定,你怎么决定我和你娘都没意见。”李育材记得他答应过李育红,就道:“姐姐不同意,就是不合适。”
这天晚上睡觉时宋玉芬就觉得李育红挺奇怪的,想她是不是得找个婆家,是不是她还未嫁,弟弟娶亲她不愿意接受。李德富到觉得不是这会事儿,可是什么他说不好。
事儿没这么简单了。孙二寡妇之后动辄就过来找李育材说话,有时候干活时她也来。李育材奇怪,说:“你白天不干活?”李育材这才知道孙二寡妇孙巧凤是大队剧团的演员,他们在排一出庆丰收的剧,空闲时间多点儿。
有人把李育材揭发了,说他不是李育材,是冒牌的。这事儿之前大家犯过嘀咕,当初怕公社认为大队想推卸责任,没敢反映,现在又来了,这封信写的很详细,这个写信人说和李育材很熟悉,李育材曾经不小心坐在火炉子上过,屁股上有疤,可这个李育材在湾里洗澡时,腚上光滑的很。牛书记说:“这会是谁写的?”柳队长、会计老徐、民兵排长李红旗、妇女主任李秀珍都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是谁。孙二寡妇追李育材的事儿大家都知道,李秀珍说:“会不会是孙巧凤?李家不同意她和李育材好,她使坏?”民兵排长李红旗说:“这个女人是不那么老实。”柳队长说:“李育材腚上有疤的事儿她肯定不会知道。”这倒是,这就把孙巧凤否了。徐会计说:“要不咱们报给公社查一下?”牛书记说:“我办吧,叫组织上给落实下。”
半个月过去没下文,也不好再问,这事儿就荒了。没有结果也是种结果,牛书记说:“先这样,咱们也不好捉风捕影。”民兵排长李红旗特别生气,李育材这小子小时候他们一起玩过,李育材整天木吱吱的。李红旗比他大,都懒得理他。这样一个人现在到成了英雄了,沤肥他行,割麦子他也行,这成什么话?李红旗打心眼里生气。他找李育花,问李育材臀部上疤痕的事儿。李育花当时太小,记不得这事儿。李育花觉悟高,说:“红旗哥,李育材会不会是特务?”这个认识高点了,李红旗都没想到过。李红旗叫她多加注意,随时报告。
李红旗想从秉性上看李育材有叛变当特务的可能,他小时候就同情地主老财。李红旗本想把李德富和宋玉芬叫到队部问话,叫他们说这个李育材是不是他们的儿子,这事儿还没等办,牛书记从公社开会回来,带领大家学习“两报一刊”上的文章,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开始了,别的地方都开始出现千斤田、三千斤田。柳队长要干部们发动群众,三个臭皮匠等于诸葛亮,把大队的越近也搞上去。这还不算,古时候这儿是铸剑村,从现在起也要考虑大炼钢铁,农业、工业一起抓。柳队长的意思,这次去兄弟社参观,把坏分子李育材也带上。“他脑子活,咱们得借用。”牛书记同意。李红旗说:“可这小子身世还有疑问。”牛书记说:“监管使用,现在是咱们的天下,一个李育材反不了他。”
出去参观了二十天,李育材挺高兴,吃的好。另外李育材很吃惊人家的亩产怎么会那么高。眼下麦子亩产也就几百斤,很多地方五百斤都没有,人家数千斤,李育材即佩服又狐疑。李育材走到那儿都笑嘻嘻的。晚上睡觉有时候也像在笑,柳队长和徐会计都不敢挨着他。李红旗就和他在一块儿。每到晚上就睁开眼看李育材,这小子还是笑。李红旗说:“李育材,怎么看你也不是热爱新社会的人,当年杀黄家轩老婆你哭,打美国鬼子你又投降当俘虏,丢中国人的脸,你现在白天晚上的笑是什么意思?”李育材说他叫炮弹震坏脑子了,没有意思。
参观一通回到村里开会总结。李育材是管制分子,开会时坐在角上,叫他发言才能说话。亩产三、五千斤,牛书记、柳队长、会计老徐都是农民出身,怎么也琢磨不出原因来,就算是使劲儿施肥也不行,作物就烧死了。可参观的地儿大家都热火朝天,具体如何实现高产量的都说的似是而非。这个大家到理解,现在搞社会主义竞赛,人家不把老底儿告诉你,可这样等于白参观了。
李育材听着他们说的,人家不叫说话他不能说。他就在翻自己的小本,上头记了些东西。牛书记看见他说:“李育材,说说你的看法。”
李育材是想说的,现在叫他说了,可说了后什么结果他不知道。李育材说:“他们那个弄法,别说五千斤,八千斤一万斤咱们也能弄出来。”
大家骇然。李育材这小子以前不显山不显水,当了俘虏回来,成能人了,没他不懂的、不会的。李育材说了这么一句不说了。柳队长说:“往下说呀,怎么弄的?”
李育材断定那是造假造的,把别的地里的禾苗堆积在一块儿骗人的,要是麦苗长这么密实,早烂了。都是种地的出身,别的不知道,庄稼的事儿都懂。大家彼此看看。牛书记问:“李育材,你能做出这种地吗?”李育材笑,他老是这模样,李育材说:“书记,这是骗人的,咱们不能弄。”牛书记想知道那些地到底是怎么搞出来的,说道:“就算你说的有道理,可得叫事实说话才行。”
李育材答应了。民兵戒严了,试验就开始了。民兵把别的地里的麦苗连根基一块儿挖过来,李育材把他们挤着摆到一起,几分地摆完了,李育材说:“这不就是?”一看,果真,和他们参观时看到的一样。试验成了,李育材回家了。到了家里和李德富、宋玉芬一说,李德富说:“那这是要干啥来?真收成不就毁了?”宋玉芬说:“老祖宗起也没听说这回事儿呵?”李育材自己什么也不怕,他这一块儿大脑缺失,可他怕爹和娘说秃噜了嘴,就道:“干部不叫往外说,可别说。”
牛书记和柳队长又去看了李育材插秧的地,看上去就稀罕人。柳队长吃吃地笑起来。他们要是想亩产一万斤都没问题了。牛书记到背手,走来走去的看。这事儿的确诱惑人,牛书记说:“老柳,我问你个事儿。你说他们这么做,下一步交不出粮食怎么弄?”柳队长揣摩过这事儿了,造假的人都知道自己造假,全国应该都是一样。老柳说:“你说还能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