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清明确实应该犹豫的。

*离婚后的母亲很奇怪。

*她几乎不睡觉。她开始抽烟。她常常为一点小事大声谩骂郭清明，骂他像绝了那个流氓。（郭清明也想像母亲，曾有段时期非常非常想。最直接的益处是不用随时挨骂，如果这事他做得了主的话）。她自愿住到曾用来养鸡的楼梯角，虽打扫干净……可她，都没法在里面站直身体。她掐着郭清明骄傲地向她展示的养蚕成果——蚕蛋，一个，一个地掐，说是声音很好听。她不止一次把正在上课的郭清明叫出教室，带他去堵约会的流氓父亲，她知道父亲约会的每个女性的名字和住址。她甚至会在凌晨四点多叫醒郭清明和哥哥——曾有一年哥哥被母亲成功劝到身边，所谓身边，也无非是她住在别处——曾养鸡的地方，离婚初期父亲正与哥俩同住。母亲跑来把睡眼惺忪的哥俩叫到门口说：“要不，我们三个去跳桥吧！”“那个流氓又出去玩女人了……我们一起去死。“”不，我不去。“当郭清明准备牵着母亲的手去的时候，听到了哥哥坚定的拒绝。就这样哥俩没穿什么衣服，陪着母亲站在门口等到了天刚蒙蒙亮回家的父亲。很多年后，郭清明才明白母亲在父亲去厕所清洗时讲的——玩完女人要回去洗下身是怎么回事。

*人们总说“虎毒不食子，更何况是人。“

*其实不是这样的。

*老虎的残忍仅是为了生存需要，再残忍再饥饿，环境再恶劣，也不会主动伤害自己的孩子。人就不一样了。历史上实实在在发生过很多由于贫穷饥饿，贱卖或是吃掉自己亲生孩子的事件。环境恶劣时，动物会选择不生，少生。几千年来，女性意识低下时，从未想过少生或不生。反倒是当自己悲伤痛苦得活不下去时，或是想拿孩子做筹码时，直接剥夺孩子生的权力，带着孩子一起赴死的例子并不少见。

*母亲，在那些年，她的母性已去了另一个世界——郭清明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这点。她，只剩下身体和精神在世间煎熬。

*之后和母亲生活在一起的很多年，郭清明总有一种隐忧，他知道不应该有这种猜疑。这是大逆不道，是不孝。但恐惧却是真实存在的——他担心……有一天，母亲会毒死他。

*母亲正好编完手上的一卷毛线。

*“今天厂里那个谁谁跟我讲，又看到流氓跟一个女的一起走，”她刻意加重语气往后讲，“看到厂里的熟人，还特意做得很亲热的样子。”说完做出极鄙夷表情。最初的一两年，听到母亲口中对父亲的特殊称呼，郭清明总需要片刻才意识到是讲的自己的父亲——这种感觉很怪……就是很奇怪。几乎每天晚上写完作业躺床上，准备睡觉前，母亲都会跟他叨当天厂里的人又告诉她关于父亲做了什么，讲了什么。五年来天天如此。这个称呼也就不需要片刻的理解消化，甚至郭清明也开始这样称呼自己的父亲。

*“他不是和后面那个婊子才离婚吗？不是说他还被婊子砍了一刀？“郭清明知道要怎么回应母亲。

*从小母亲就特别注重儿子们的礼貌培养，出门能主动准确地叫人是儿子们让她引以为傲的教养硕果之一。以至于郭清明还被母亲抱在手里时，有一次称呼一个要饭的老头为爷爷，那位爷爷倒给了郭清明一毛钱。可惜父母的教育原则具有极度的利已性，当第一次郭清明称呼父亲再婚的妻子为“阿姨”，父亲的继女为“姐姐”时，母亲的愤怒溢于言表：“哈！那是你什么阿姨噻！你要叫“妈”才对呀！那是你妈，知道吗？！那是什么姐姐噻！你应该叫”小妈“。”郭清明哭了，从此再没那样称呼过那两个跟父亲有关系的女人。他心里某些从小建立的东西在悄悄崩塌。

*初时面对母亲讲那些听来的闲言，他不胜其烦：”到底是谁老跟你讲这些啊！这些人真的是唯恐天下不乱……妈妈，你不要听他们讲这些，他不是这样的人。“

*母亲的回答是：”你要知道无风不起浪！你太不了解那个流氓了……你竟然还认为他不会做这样的事！”跟着痛哭讲述郭清明已听了无数遍的她的种种委屈。看郭清明要睡着了，疲惫不堪的母亲很快从他脚那头挪到他枕边，边哭边叫嚷着：“不准睡！今天你必须听我讲完，要不你还不知道那个流氓的真实样子！”

*如果郭清明回答的是：“那些人跟你讲这些，又会把你讲的话传给爸爸听，你们的反应将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话还没讲完，母亲必定会打断他说：“那是你什么爸爸噻！是流氓！畜牲！“反复多次后，郭清明在任何地方再提及父亲都用“流氓、畜牲”指代，包括有一次面对面遇到亲生父亲，他就是这么称呼的。

*这些年后，再听到类似的倾述，他一定会讲：”呸！臭流氓！砍一刀还嫌不够！“

*”就是不。“母亲显然是满意的。“你不晓得厂里人还说哩……”

*”还好你离了。这种人，早离早好！“等母亲复述完厂里那些个八婆的说三道四，郭清明决定不提被人勒索的事了。

*“唉！你说当初那个流氓追我的时候……你看，离婚的时候有多狠哪……找了这么多女人……”。

*“妈妈，我实在是想睡了……明天一早还有考试呢。”

*母亲没叨完的话悬在半空，“哦……，”半天她才反应过来，“哦，哦，一点了，一点了，你赶紧睡，赶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