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开窗帘,阳光落在床上,像一件硬物。
我端着一杯咖啡,光着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走在地板上,走在灰色的小毯子上。我俯下身,从床单上捡起自己的毛发,从梦中掉落的毛发。莎拉·布莱曼在音箱里高声地唱,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个身材很好的女人是个梦游者,轻微的痴呆症患者,但她的歌声中有一种庄严的美,就像一个孩子托举着双手,站在雪地上,他内心无论有怎样的欣喜和悲哀,都不发一声。这种庄严是很让人恐惧的。
有时,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有猛烈而隐忍的震颤。拿着红色的咖啡杯,我走来走去,对自己说,怎样才可能写出梦想的那种作品呢?拿着那本书,我可以坦然面对死亡。我摇头。我在听音乐的时候、看电影的时候,不自禁地就会想到文字,想到写作。声音与图象的某个细节会让我停留,我怎样才能用文字表达这样的瞬间?我想象过的复活是可能的吗?凭借我的文字,那些湮灭在时间箭头中的、电光石火般的瞬间会苏醒,会吐出通红的信子,把人的一切外壳啄个粉碎,露出短暂的、赤裸裸的真——这样的复活是可能的吗?语言应该有某种魔力,它不体现在任何一种可能想见的力量之中,凭借这种魔幻般的力量,它得以与声音和图象的暴力并肩生存,而且决不会示弱。
活在寂寞中,但不知其苦。
我在屋子里建筑了一个小世界,它是敞开的。
有阳光。如果我愿意,我会让阳光进到屋子里。人永远无法摆脱太阳崇拜,它在血液中沉淀太久了,任何知识和反思都无法将这种最原始的崇拜祛除。它和恐惧结合在一起,就像红血球和白血球结合在一起,无法用意念分离。夜里,我偶尔会走到阳台上看星星,看它们的寂寞。任何一缕光芒达到我,都经历了漫长而又漫长的行走,那种漫长不是人的生命可以理解的。这就像人与人的抵达,穿过死亡,穿过前生与来世,穿过清晨的薄雾和满地的碎石,人与人猝然遭遇,这个瞬间便是奇迹。在一个有光的世界里,到处都是奇迹,但我们往往因为迟钝而不能领悟。
只有很少的几本书,我也很少读。汉字和酒有相似之处。在封面与封底之间,思想、感情、迷惑、自恋、谬误、佯狂、疯癫……我让它们飞快地穿越我的灵魂,就像让各种酒液飞快地穿越我的身体,带来的都是轻微的晕眩。
音乐是我的备用皮肤。冷的时候我用它取暖。我摧残那些音乐。我吃它,嚼碎,吞咽。我从来不考虑消化问题。我几乎没有认真地考虑过消化问题。几乎从很早开始,一切与文化有关的东西如何进入我的头脑,就是一个秘密。我领悟到的事物让我吃惊。我知道它们都有来源,但无法将那来源一一理清。像一只疯狂的老鼠,我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搬回家,然后,会有另一只高明的老鼠将它们分门别类,扔掉垃圾,珍藏宝贝,把某一件无用之物掖在怀里。想到我的脑子里有两只不同性格的老鼠,我会偷偷地笑起来。
几乎就是靠着这些东西,我喂养自己,不让自己饥饿和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