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很不喜欢回家这条路。
乘火车从北京到哈尔滨,接着还要再坐四五个小时的汽车才能回到老家。
现在,我却对老家的冬景为之入迷,车窗外面的公路,两边树上挂满了雾凇,目光所及之处笼罩在无垠的白雪里,一条灰黑色的公路横穿其中,就像在白纸划出一道黑色的线条。我望着天地之间茫茫的雪色,渐渐出了神,仿佛神游在了天外。
不一会,一团团的浓雾笼罩在路上,时而散开,时而弥漫,车内的空气变得有些沉闷,叫人昏昏欲睡,几个小时后,终于到了家的楼下。
父亲在门口等着我,两年不见,他的背变得有些驼,一看见我,本来耸拉的眼皮忽然撑了开,双眼炯炯有神:儿子回来了!
他说话的声音带些沙哑,不如以前洪亮了,两条腿迈开走路有些软棉棉的,我看得心里发紧。我四十岁了,还没成家,母亲去世后,父亲就成了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在哪,家就在哪。
进了屋,我四周看看,发现墙面如新,白得像雪。父亲说新刷了墙面,阿姨给找的人,没花钱。每间屋子都装上了暖气片,现在屋里热乎乎的。一些母亲在世时的壁画,摆件基本都换成了新的。父亲一直精心生活的人。
第二天,我和父亲买了一些黄纸,乘出租车去给爷爷奶奶上了坟。又来到殡仪馆,祭拜堂是按十二生肖设置的,人们按亲人的生肖排着队伍等待着,唯独母亲的小兔子生肖那里空着,没有人。
我和父亲进到里面,为母亲烧些钱去。火燃起来,黄纸烧的很快。不想穿堂而过的东风卷着烟尘扑面而来,直熏得眼睛睁不开,飞舞的纸灰落满全身,我让父亲把炉钩给我,我来烧,父亲说没事,你出去。我站在外面:爸,你出来透口气吧。“
父亲不答话,佝偻着腰,迟缓地把一捆捆黄纸扔进去。
母亲去世后,父亲找了新的老伴,因为这事,我在电话里吵了很久。俩人算是一起搭伙过日子,比父亲年龄小十多岁,经营一家麻将馆。
父亲说人家对他挺好的,开着麻将馆,儿子儿媳妇都在县里有正经工作,家里吃的喝的都是人家带回来的,平时一点钱都不让他花。我难道回来一次,又是年关,不好空手,就买了一串金吊坠送给了阿姨。阿姨很喜欢,逢人就说是我送的,吃饭时候,还跟她的儿子说:“你看你小哥给我买的,我养活你这么大呀,你呀你……”
我看着她脖子上金项链光泽闪动,想起了过世的母亲,她总是喜欢戴着父亲送的那串珍珠项链,哪怕是早都褪了色,也不舍得换。
阿姨转了一千元的大红包给我,我执意退了回去。晚上,父亲叫我到麻将馆去吃饭,我本想溜达去就好。但阿姨的儿子和儿媳妇坚持要来接我,沉默中,我不免要搜肠刮肚攀谈几句。饭桌上,我又不胜酒力,大家在喝酒,我仅能喝一点饮料意思意思。热外面吵闹的鞭炮声热火朝天,屋里挂在墙上的电视机播放的春节晚会,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大家推杯换盏一派热闹。
我就坐在那,吃了几口菜,感觉少了一些味道,怎么吃都淡。
父亲说过年嘛,要热闹热闹。之后的几天都去麻将馆和阿姨做几道拿手的饭菜,然后打电话招呼阿姨的儿子和儿媳妇,以及阿姨的亲戚,还有我去吃饭。阿姨非要带我街上买几件衣服,我说不用了,衣服太多都穿不过来,真不用买。阿姨就笑了笑,说那好吧。
或许是不知该和我聊些什么,她便再对我没什么话讲,我爸喝了几杯酒,在酒桌上和人家劝起酒来,阿姨忙说:“你都多大岁数了还和人家比酒,你喝得过吗?喝点得了。” 这话我听着有些熟悉,心里热热的。
回家后,他驼着背,缓缓地上楼,进屋里,他坐在在沙发上,两条腿如何也抬不起来,我帮他把外裤拽下来,父亲说,就这样,今年这腿总是没有力气……
我想到父亲的这双腿,曾经蹬着自行车去哈尔滨进货,一天来回骑了一百五十多公里。那时父亲年轻,母亲在世,我还小小的,以为一切都会是永远。直到窗外的雪下了一年又一年,鞭炮声里过去一个个春节,在四季的轮回中,我以为的一切其实早都悄悄地走远了。
夜里,父亲和阿姨睡去,我在阳台抽烟,望着父亲贴在窗上的温度计,外面路两边挂着的春节灯笼,还有楼下熟悉的街道,厨房里的电冰箱发动机静静的响声,我心里默默数着一秒秒过去的时间。
临回北京的早晨,老毛病又犯了,肠胃忽然不适,父亲找了一圈,家里没有药。阿姨知道后,穿着单衣从麻将馆回来,蹬蹬跑上楼,开门把药递了进来:“明子,快拿去吃了。”我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她就匆匆转身下了楼,我接过来,药盒还是热的。
我喝了药,等车来接。父亲一会坐下,一会又起来,嘴里不断说着,回北京好好工作。我给你拿点橘子,你带上车吃。我说爸,你别忙了,坐下来说说话,我就走了。他刚一坐下,看到我放在地上的背包,又站起来:“你这包上的红绳,是我以前系的吧?” 他把红绳两端掐在手里,用力紧了一紧。
这些天在家里,我们爷俩总在厨房的阳台一起抽烟,说说话。我说车还没来,咱俩再抽根烟吧。就站在阳台,我给父亲点上烟,嘱咐他在家照顾好自己,又说起年后想离职换工作的事情。他默默看着外面,没搭腔。随即掐灭了烟,转身去了厕所。不一会,他出来时,说话有些哽咽:“工作能干就干下去吧,你妈总怕你饿死……“
我拍拍他的肩膀:“爸,只听说上班累死的,可没听说不上班饿死的。”
父亲叹了口气,木讷地点了点头。
这时司机打来了电话,让我下楼。我背上包,父亲跟到门口,他湿着的眼睛,我不忍细看,我与他道别,说今年我还会回来的。父亲看着我:“好好,到了火车站,一定给我打个电话。”
每当这时,心里总是沉甸甸的,脚步声回荡在楼道。等出了门,上了车,脑海里开始不断浮现刚才与父亲离别时的情景。
车向前开着,身后的家越来越远,那灰黑色的公路越来越长,就像一条录像的带子,播放着归来去的故事。
大地上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我看到七岁那年的冬天,也是这样的雪。学校放寒假,爸爸接我回家,他牵着我的手,我俩脚下踩着雪,咯吱咯吱地响。回到家,黑白电视机里播放着《雪山飞狐》,炕上烧得热乎乎,母亲坐在那嗑着瓜子,我扔下书包,扑进妈妈的怀里:“我也要吃,我也要吃。”
妈妈笑着:“傻儿子,张嘴。”
瓜子瓤落进嘴里,我嚼起来,满口的馥郁温馨,那味道就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