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妍的生日,是在初夏将尽未尽时。蝉声尚未臻至鼎沸,只在午后的浓荫里试探性地嘶鸣几声,空气里浮动着栀子花最后的、近乎颓靡的甜香,与一种莫名的、属于青春期末梢的躁动与怅惘。
自那日银杏树下,石凳泪雨,秋水惊鸿的一瞥之后,邱荣与瞿妍之间,便仿佛隔了一层无形而坚韧的薄膜。往日里那种心有灵犀的默契、针锋相对的辩难,乃至月下溪边无声的懂得,都似被这层薄膜滤去了温度,只剩下客气的疏离与公事化的交流。邱荣深知,那场无妄之灾,虽非他过,却在瞿妍心中投下了难以言说的阴影。她那日离去的背影,如同《楚辞·湘夫人》中“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的缥缈与决绝,时时在他脑海中浮现,带来一阵阵细密而持久的钝痛。
生日礼物,便成了他眼下唯一可能打破这僵局的契机,亦是一场无声的战役。邱荣为此绞尽脑汁,几乎动用了他那足以应对《兽医药理学》与《文心雕龙》的全部智慧。送书?未免寻常,且此刻送书,倒像是刻意强调他们之间仅剩的“学问”纽带。送箭?更是不妥,射箭场的记忆固然深刻,却与眼前这情感的迷障格格不入。他如同一个被困在逻辑迷宫里的囚徒,反复推演,却始终找不到那个能直抵她心扉的“正确解”。
这日傍晚,他心事重重地踟蹰在校外那条充斥着烟火气的小街上,两旁店铺灯火初上,人声嘈杂。忽地,一阵熟悉的旋律,裹挟着浓烈的九十年代风情,从一家音像店里磅礴涌出,瞬间攫住了他的耳膜——
“……我早已为你种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是邰正宵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那深情而略带悲怆的嗓音,那关于极致浪漫的直白咏叹,在此刻邱荣听来,不啻于一道划破迷惘的闪电。九百九十九朵!这是一个何等庞大而炽热的数字,一种何等不容置疑的、倾其所有的姿态!他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破土而出:若以花为阵,封其门扉,可否叩开她紧闭的心门?
然而,现实的冷水随即泼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于他而言,不啻天文数字。卵黄液与舞会的收入虽稳定,却也经不起如此挥霍。他那理性的思维再次运转,如同精密的仪器进行着成本核算。《孙子兵法》云,“多算胜,少算不胜”。他需要一种既能表达心意,又符合自身能力的策略。
“九,”他喃喃自语,“数之极也。” 九朵玫瑰,取其极数之意,虽无九百九十九之铺天盖地,却也象征着一种极致的、浓缩的心意。那么,其余的部分……他的目光越过校墙,投向了暮色中那片朦胧的学校农场。那里,有恣意生长的野花,虽无玫瑰之名贵,却自有山野的烂漫与蓬勃生机。一个计划,在他脑中逐渐清晰、成形:以九朵玫瑰为核心,辅以采撷自农场的各色野花,编织成一个巨大的花架,恰好能封住瞿妍宿舍那扇单薄的木门。
此念一生,便如星火燎原。他立刻行动起来,先是去花店,精心挑选了九枝含苞待放、色泽最为纯正的红玫瑰,那丝绒般的花瓣在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如同凝固的血滴,也如同他胸腔里那颗焦灼的心。继而,他趁着月色,潜入农场。夜露初降,草木清新。他借着手电微弱的光,在田埂边、篱笆下,小心翼翼地采撷着那些无名的野花。有洁白如雪的雏菊,有紫云英的梦幻,有狗尾巴草的毛茸摇曳,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蓝的、黄的、粉的小花。他像一位虔诚的采集者,又像一位调配色彩的画师,指尖沾染了泥土与草叶的清香。
回到宿舍,已是深夜。他避开室友,在走廊尽头借着一盏孤灯,开始了浩大的“工程”。他用细竹篾和麻绳,先扎成一个与门框等大的方形框架。然后,将那些野花,按照心中勾勒的图样,一簇簇、一丛丛地,仔细绑扎在框架上。他力求色彩和谐,层次分明,让那些看似杂乱的野花,呈现出一种蓬勃而有序的美感。最后,才将那九朵娇艳的玫瑰,如同众星拱月般,安置在花架的正中央,并用白色的野花,在深色的背景上,拼出“生日快乐”四个略显稚拙却无比真诚的字。
整个过程,他心无旁骛,仿佛又回到了八大公山制作标本画的那个午后,指尖充满了同样的温柔与专注。当巨大的花架最终完成时,已是凌晨。那花架繁花似锦,生机盎然,中心九朵玫瑰灼灼其华,在灯光下散发着一种混合了野性与深情的奇异魅力。
接下来,便是最关键的“部署”。他深知此事需隐秘进行,方能达到“开门见喜”的震撼效果。他找到了瞿妍宿舍楼的宿管阿姨,那是一位面相和善的中年妇人。邱荣平日待人礼貌,加之偶尔有些小恩小惠,与阿姨关系尚可。此刻,他厚着脸皮,递上一小瓶不错的白酒和几句恳切的央求,只说是想给同学一个生日惊喜。阿姨看着他熬得通红的双眼,又看看那巨大而精美的花架,脸上露出既好笑又感动的复杂神情,终是点了点头,允他在凌晨四点,人迹最罕至之时,悄悄将那花架搬运至瞿妍宿舍门口。
凌晨的宿舍楼,万籁俱寂,只有窗外透进的、黎明前最深邃的蓝光。邱荣与田建军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庞大而脆弱的花架,无声无息地安置妥当。它严丝合缝地挡住了那扇门,像一个突如其来的、芬芳而沉默的宣告。
做完这一切,邱荣退回宿舍,和衣躺下,却毫无睡意。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敲击着,等待着那个未知的黎明。
瞿妍是在清晨六点多被门外隐约的骚动和窃窃私语惊醒的。她疑惑地起身,拉开宿舍门——瞬间,仿佛整个夏天的色彩与芬芳,都毫无预兆地、汹涌地扑入了她的眼帘!
那巨大的、几乎顶天立地的花架,就那样蛮横而又温柔地封住了她的去路。中心是九朵傲然绽放的红玫瑰,如同九颗燃烧的心。周围是漫溢的、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编织成一片绚烂的海洋,那“生日快乐”的字样,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格外清晰而笨拙。
她彻底愣住了,呼吸为之凝滞。周遭早起女生的惊叹、羡慕的低语,她都恍若未闻。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冲击,混合着惊喜、感动,以及……那连日来积压在心底的、未曾消散的委屈与气闷,在她心中激烈地冲撞着。她下意识地伸手,指尖轻轻触碰那玫瑰的花瓣,冰凉的露水沾湿了她的指尖。
就在这时,邱荣从楼梯的拐角处走了出来。他显然也是一夜未眠,眼睑下有着淡淡的青影,神情紧张而忐忑,像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他走到她面前,隔着那片芬芳的壁垒,目光恳切地望着她。
“瞿妍……”他开口,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干涩,“生日快乐。”
瞿妍看着他,看着这个能用最精密的逻辑计算卵黄液抗体效价、能用最笨拙的方式编织出如此盛大花阵的男子,心中的气,忽然间仿佛被这过于磅礴的浪漫冲开了一个缺口,却依旧梗在那里,不上不下。她咬了咬唇,别开视线,不肯说话。
邱荣心中焦急,知道那根刺若不拔出,纵有万千花海,亦是隔岸观火。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忽然上前一步,隔着花架,坚定地拉住了她的手。
“跟我来。”他不容分说,语气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霸道的急切。
瞿妍被他拉着,有些踉跄地穿过清晨的校园。露水打湿了他们的鞋袜,晨风吹拂着未梳的长发。她不知他要带她去何处,心中充满了疑惑,却在那只温热而坚定的大手牵引下,生不出挣脱的力气。
邱荣径直将她带到了实验大楼附近,那里,正是上次那个小师妹常去的角落。他目光锐利地搜寻着,很快,便在一个靠窗的位置,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曾在银杏树下号啕大哭的小师妹,此刻正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晨读,侧影恬淡,与那日的癫狂判若两人。
邱荣拉着瞿妍走过去。小师妹抬起头,看到邱荣,脸上闪过一丝讶异,待看到他身后脸色复杂的瞿妍,似乎明白了什么,脸颊微微泛红。
“同学,”邱荣开门见山,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烦请你将上次之事,原原本本,再对我……对我们,说一次。”
小师妹看了看邱荣,又看了看瞿妍,低下头,绞着手指,沉默了片刻,才用细若蚊蚋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道:“对……对不起,邱师兄,瞿妍学姐……那天,是我……是我家里出了些事,心里难受得紧,像要炸开一样……在学校里,我……我不知道能找谁……只觉得邱师兄为人正派,值得信任……就……就想找个可靠的人,不管是谁,让我能痛痛快快哭一场就好……真的……没有别的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对不起……”说着,眼眶又微微红了起来,却强忍着没有再落泪。
真相,竟是如此简单,又如此……令人哑然。
只是想找个信任可靠的人,哭一场。没有暧昧,没有纠缠,仅仅是在绝望的洪流中,盲目地抓住一块看似坚固的礁石。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了。瞿妍怔怔地听着,看着小师妹那羞愧而又坦诚的表情,再看看身旁邱荣那如释重负、又带着些许无奈的眼神,心中那根紧绷的、名为“猜忌”与“委屈”的弦,悄然松弛了。原来,所谓的“投怀送抱”,不过是一场绝望中的误撞;所谓的“暧昧不清”,不过是自己心魔滋生的幻影。她想起邱荣平日里的为人,想起他那套“银碗盛雪”般的思维,他或许不解风情,或许行事古怪,但在大节处,何曾有过半分含糊?
一种混杂着释然、自嘲与淡淡羞愧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的冷落与芥蒂,在此刻看来,竟有些可笑。
邱荣看着瞿妍脸上神色的变化,知道冰封已解。他轻轻松开了拉着她的手,对小师妹温言道:“无事便好。日后若有难处,可寻相熟的同窗,或……或向联谊会求助,莫要再那般独自承受。”小师妹感激地点点头。
邱荣这才转向瞿妍,目光清澈,如同雨后的天空:“现在,可信我了?”
瞿妍没有立刻回答,她抬起眼,望向窗外。朝阳已然升起,金色的光芒穿透梧桐的枝叶,在室内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她深吸了一口清晨新鲜的空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郁结尽数吐出。然后,她转过头,看向邱荣,唇角终于缓缓地、缓缓地,弯起了一个清浅的、却真实无比的弧度。那笑意,如同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第一道裂痕乍现,虽未完全消融,却已带来了温暖的希望。
“那花架,”她轻声说,语气里听不出喜怒,“笨重得很,堵着门,别人还怎么进出?”
邱荣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连忙道:“我这就去拆!这就去!”
看着他匆忙转身的背影,瞿妍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笑声里,有无奈,有感动,更有一种失而复得的轻松。
晨光熹微,鸟鸣啁啾。一场因眼泪而起的误会,终在一场更为盛大的、用野花与玫瑰编织的“攻心”之战中,烟消云散。原来,世间有些心门,无需重锤,只需以足够的真诚与智慧,辅以恰到好处的芬芳,便能悄然叩开。而那误解的坚冰,也唯有在真相的阳光下,方能彻底消融,汇入彼此更加理解与信任的河流。
邱荣走在回去拆花架的路上,脚步轻快。他想,这或许比射中十环,更值得庆幸。而那首《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旋律,似乎依旧在他心中回荡,只是此刻听来,不再悲怆,反而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明亮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