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悠七岁的时候,有了自己的第一个鱼缸和第一条金鱼,她把这件精致的东西摆在自己的窗台上,拉开窗帘斜倚在床上安静地盯着它,阳光化进里面一圈一圈摇晃着,好想活了过来,跟那条慵懒的金鱼捉着迷藏。窗外是熙熙攘攘的步行街,小摊小贩躲躲藏藏,面对讨价还价的主顾们时而硬气时而卑微,昨天下的雨是什么样子,他们就是什么样子。
不过在小悠眼里,他们现在的样子都一样,都成了浴缸里滚圆得不真实的形状,拼命地把自己磨圆了,好从生活的夹缝中 偷偷溜出去。小悠窗台下的这帮人很少有人抬起头来打量她住的地方,因为围墙里头就是县里的卫生院,小病熬一熬也就过去了,来这里的人就算不死也就剩半条命可以活了,他们不想与这里有任何的瓜葛。
小悠也不是什么病人,只是家属院里的一个孩子,从小跟妈妈长大。头两天在课堂上老师布置参照父母的职业写篇作文的时候,小悠才发现自己倒是从来不知道妈妈的职业,只知道她很忙,在家的时间很少,少到很多时候都忘了交电费的日子,小悠只好在晚上守着自己的鱼缸和金鱼,想象着把星星一颗一颗装进里面。偶尔放假的时候,妈妈的大部分时间也都是在那个乌烟瘴气的房间里打着麻将,噼里啪啦掺杂着兴奋和失望。
好在小悠从抽屉里翻出来妈妈的工作证,照着一笔一画描在了作业本上。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小悠很有兴致地听着其他的孩子稚嫩地陶醉于自我的离奇理解,现实的职业在他们口中不真实地飞上了天。轮到她的时候,瘦削的女老师脸上略挂着一丝习惯成自然的假期待,其他的孩子也都咽着口水努力学着眼睛放光的样子,好像这样的话题本该有着什么糖果般的吸引力一般。
开始小悠还有点紧张,那是一种对于课程本质的惶惑带来的细微抗拒,后来也就在从众的简单自我安慰中释然了。问题出现在了那四个字上,临终陪护,她念出来的时候就像经过鱼缸过滤的阳光一样澄澈明亮,就像是一种幻觉,她也说不清楚。教室里没有声音,孩子的无知保护着他们,老师就不一样了,小悠清楚地看到原本和煦的眼神蒙上一种沥青般的死气,恐惧,慌乱,惊吓,竟然同时出现在那双小巧的装不下别的什么的眼睛里。
小悠觉得自己变成了老师眼镜片上的一处污渍,一种细菌,病毒或者是传染病,她正极力地把小悠从上面驱赶下去,就算抹不掉也要诚惶诚恐地藏起来。接下来的事情就不难想象了,小悠的作文被没收,没有什么惩罚,但比惩罚更可怕的是她被孤立了,本来不以为意的孩子们也在家长的“教育”下变成一个个幼小的怪物,装腔作势地划清界限,避之唯恐不及,甚至胆子大点的男孩会叫她乱葬岗里爬出来的小妖精。
小悠有些茫然,她的意识还停留在鱼缸里的金鱼身上,它是鲜艳的 ,流动的 ,但就是没有温度。终于,在一个春天的傍晚,小悠放学后没有直接回家,绕进了旁边的卫生院,在那之前,妈妈也从来不让她接近这个地方。院里跟学校差不多,不过是旧了点,几十年的光景下来,早已斑驳得不成样子,好在还有人兢兢业业打理着,倒还干净整洁。
杨树和冬青没有人修剪,肆意地伸展着枝叉,树底下的尘土却都被扫成整齐的堆垛。一排排平房墙上爬满了藤蔓,一层层的绿色中掺杂着褪色的黄,底下的墙面泛着灰蒙蒙的岁月底色,满是整块整块墙皮剥落下来留下的灰白。四周的院墙下半部分被刷成透青的绿,时间长了,只剩下墙根一长条的绿色齑粉,一切好像充满了熟悉的感觉。
不太一样的是偶尔路过的行人脸上少了些什么,跟外面的人不同,他们寡言少语,甚至走路回头的姿势都节省得不能再简单,浑身散发着一种静悄悄的悲凉意味,经过小悠身边的时候,不经意地撇她一眼,这让她多少有点发怵。
病房门口的小黑板上写着护理人员的名字,小悠很快找到了妈妈工作的病房,门开着,穿堂的风裹挟着草芽的清新和些许的凉意。妈妈不在,病床上躺着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奶奶,戴着老花镜费力地摆弄着手上的毛线针织着什么东西,见到小悠进来慢吞吞地抬起头,用手压了压眼镜。
“小姑娘,你找谁啊?”
“我找我妈妈,她去哪了?”
“哦,是美华吧,她去给我拿药了,一会就来,等等她吧。”
老人脸上充满了和蔼,这让小悠感到很亲切,见妈妈的包放在一边的沙发上,她也摘下书包放到一边。
老人摘了眼镜,“闺女,帮奶奶把窗户关上吧,透透风就够了,早晚还是凉了点。”
小悠绕过病床,走到窗边伸手去够窗扇,窗外是一小片法桐林子,刚刚发了点绿,树皮跟斑驳的墙皮一个模样。往远了点刚好可以看见家属楼,她房间的窗户斜对着这边病房的窗户,趁着夕阳的影子还能依稀看到窗台上泛着光亮的鱼缸,染上了跟金鱼一样的金黄。等关上窗,老人从抽屉里摸索出几块糖果递给小悠,小悠有些迟疑,见到老人温暖的笑容便捡了一块放在手心里摩挲着。
糖纸被挤出清脆的声响,有点像老人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老人没有太多言语,大概也是因为她的确没什么精力和气力,一老一小安静地坐在房间里。妈妈回来的时候,小悠的糖还没有吃完,她拿药的手有些颤抖,惊慌了好一阵才叹了口气,满是苦涩和无奈。见到妈妈,老人的话明显多了起来。
“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自己一个人带着也不容易啊……”
“看看我这样,几个孙子孙女都见不着了,织了这些脖套也是白忙活……”
“到了现在,他们也就是拿些好吃的堵你的嘴,让你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
“该上药了,少想些那个吧,多想无益啊。”妈妈打断了老人,熟练地码好针管,掏出了老人的左手。手上沾满了淡淡的灰黄,好像浸泡了油水一般有一种脆弱的油亮,上面浮着一簇簇黑灰的胶质斑点,指甲有点松软,但是很干净,皱纹像是用刀压在了油纸上,细弱的青色血管穿行其间,静默地蠕动着。这让小悠多少有些不舒服,她想象不出一个个充满活力的小人儿终归会变成这个样子。
刚开始妈妈对小悠来院里是很有抵触的,但是小悠却始终觉得这里对她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为此,也遭受过十分的打骂劝慰,甚至有一次把她的鱼缸都摔碎了,还好病房里那个老人拿了点零花钱给她又添了一个,命大的金鱼才终于没死。再后来,妈妈似乎也习惯了,本就是漠不关心的性子,打骂劝慰无益也就听之任之了,童年的阴影静悄悄的远没有麻将桌上碰撞的脆生。
老人几乎在病房了躺了一个春天,小悠有空就去那陪她看看日头,听她莫名其妙唠叨一些经年的故事,老人也似乎把小悠当成了自己的孙女,织好的脖套,抽屉里拿不完的糖果最后全都落在了小悠的书包里。春天的尾巴悄悄断了的时候 ,老人就走了,小悠盯着空荡荡的病房失神,彷佛生命中有一些东西在燥热中溜走了。
妈妈偷偷把老人送给她的那些脖套藏了起来,鱼缸却留下了。另一位住进来的是一个保养得挺好的中年女人,和妈妈年纪差不多,脾气特别暴躁,经常对着送她来的那个男人发飙,甚至有时候妈妈也不能幸免,正好小悠还沉浸在老人离去的光景里,放学后来到院里也只是翻寻着杨树底下刚刚出壳的知了。
有些时候,那个女人就像树枝上坠落的知了一样突然安静下来,在狂怒和狂嗔中挣开了一小圈安详,小悠也能走进去收拾一下书包。那女人会直勾勾打量小悠,也打量着自己轻飘飘的遗憾,她没有孩子,也没有守住原配的地位,剩下的就只有烦躁的蝉鸣和屈指可数的夏日午后。小悠趴在窗台上看对面的时候,那女人会从日暮的阴影中分出一丝的好奇来问她。
“你在看什么呢?”
小悠远远朝着自己的房间指了指,“看我的鱼缸里有没有水,这么热的天我怕会给晒干了。”
女人挺直了脖子循着小悠的手指望过去,“这么远看得清楚吗?”
“能看清楚,还有一半,还能映出光晕来。”
女人沉沉喘了口气坐回床上,“你一直在这,知道这间病房以前住的人吗?”
“知道啊,之前住着一个老奶奶,我那个鱼缸就是她给我买的。”
“那后来呢,她……出院了吗?”
小悠奇怪地回头看着她,“我不知道,他们跟我说再也找不见她了。”
女人脖颈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轻轻蠕动着,她的体型已经太细了,能依稀看到些许筋骨的形状,生活是个不可多得的雕塑者,能把人们摆弄成各式各样的姿态。小悠以为她又要犯臆症了,没想到女人收紧了喉咙一股脑咽了下去,咽下去了,争名逐利,委身改变生活的心也就死了。等到树上再也没有对生活聒噪的抗议,女人也终于回归了这个世界。
叶子的帷幕慢慢降下来,接下来住进来的人让小悠惊奇了好一阵子,一个九岁的小男孩,脑袋光秃秃的,他是被父母抱着蹚过水浸的落叶送进来的,他好像跟住在这里的人完全不一样。小悠终于有了玩伴,她会去窗外的法桐林子里蹦着高摘几个法桐的绒果,掰一桌子的绒毛露出里面坚硬的果壳,比一比男孩光溜溜的脑袋,也常常不顾大人的说教一遍一遍带着他在窗前看她窗台上的鱼缸,或者把以前老人给的糖吃过后剩下的糖纸折叠成各种样子铺满床。
不过对于男孩来说,远方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他的视力越来越差,走不出命运的桎梏,远方对他来说太远了。于是他们只能拘束在病房里,玩着从小就想玩却不会有同伴的游戏,再也没有忌讳的职业和罪恶的歧视。男孩的父母总是一副笑涔涔的样子,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刻出现然后离开,妈妈手脚很轻地给他挂着输液瓶,数着一滴一滴的眼泪落进幼小的身体。
第一场雪到来之前,男孩也不见了,小悠恍恍惚惚过完一个四季,窗台上的鱼缸收进了屋子,妈妈也终于带她搬离了这里。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无数的过客,他们都是鱼缸里的金鱼,生长在活生生的冰冷中,从出生就盛在透明的时光里等着阳光染色,隔着玻璃挣扎呐喊,等有一天孤独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