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母亲遗物时,我在她那个边角磨白的棕色旧钱包最里层的夹缝中,摸到一点异样的硬挺。用指甲小心翼翼抠出来,是一张对折多次、几乎脆化的泛黄纸片。
展开。是一份《出生医学证明》。
姓名栏,是我的名字。出生日期,是我的生日。 但右下角“存活状态”那一栏,却用蓝黑色的钢笔,清晰地写着刺眼的两个字——“夭折”。
我像是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冰水,浑身血液都凝固了。指尖颤抖着,带出了夹层里另一张稍新的纸条。那是一封没写完的信,字迹是母亲的,开头写道:“爸妈,对不起,我不能把她留给你们……”
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瞬间。
邻居小朋友兴高采烈地讲述暑假去外婆家的趣事,我满脸羡慕地回家问妈妈:“我们什么时候也去外婆家呀?”妈妈总是瞬间收起笑容,语气生硬地搪塞:“外婆家远,不方便。” 然后匆匆转身去忙别的,留下一个沉默的背影。
家里的座机电话响起,如果是外婆打来的,妈妈总会拿起听筒,压低声音“嗯嗯啊啊”几句,很快便找借口挂断。有时我甚至能听到她躲在厨房里,对着电话那头发出的、压抑着情绪的急促低语。我问是谁,她只淡淡说:“打错了。”
童年里,“外婆”这个词,像蒙着一层灰蒙蒙的纱,关联着妈妈的回避和一丝难以捕捉的悲伤。我曾以为只是关系不好,从未想过背后藏着这样一个惊天的秘密。
我拿着那张冰冷的“夭折”证明,找到坐在阳台沉默抽烟的父亲。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苍老。
我把纸片递到他眼前。他看了一眼,手指猛地一颤,烟灰簌簌落下。长久的沉默在空气中凝固,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终于掐灭了烟,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你外婆家……那边,规矩重,非要儿子不可。当年知道你是个女孩,你外婆当场就晕了过去,醒来后就逼着你妈……把你送人,说不能断了香火。”
父亲深吸一口气,眼圈红了:“你妈死活不肯。哭过,求过,闹过,都没用。最后……没办法了。她求当时接生的远房表姨开了这张证明,对外就说孩子没保住。然后偷偷带着你,跟我连夜搬到了这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城市……”
“那封信……”我哽咽着问。
“她后来后悔了,觉得骗了老人,心里煎熬,想写信坦白,又怕他们找来……写了好几次,都没敢寄出去。”父亲叹了口气,“她这辈子,最大的心结就是这个。”
根据那封信封上的模糊地址,我几经周折,找到了那个母亲从未带我回去过的老家。
外婆已经于前年去世。开门的是舅舅,他见到我,愣了很久,眼神复杂。听我说明身份和来意后,他沉默地转身,从一个老旧的五斗橱最底层,拿出一个用牛皮筋捆着的饼干盒。
打开盒子,最上面是一张已经褪色的彩色照片。照片上,年轻的母亲抱着一个襁褓,站在一栋老屋门前,笑得疲惫却明亮。她身后门框上,还贴着模糊的红对联。那襁褓里的小小婴儿,应该就是我。
照片下面,压着一些小孩的旧衣样和虎头鞋。
舅舅示意我翻看盒底。那里安静地躺着一张小小的纸条,是外婆的字迹,笔画因年迈而有些颤抖:
“芳(母亲的小名),妈错了。你带孩子回家吧。”
日期,是五年前的春天。那时母亲还在世。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站在外婆家熟悉又陌生的堂屋里,望着照片上母亲年轻的脸庞,瞬间泪如雨下。
原来,母亲用一场精心编织的“死亡”,换来了我活生生的未来。而隔阂的另一端,早已是悔恨与等待。只是时光错过了,有些和解,终究迟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