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
要是三十年前,有人问我的理想是什么,我不一定有方向,但是我一定会说,我不想当老师。
我外婆是老师,我爸爸是老师,我舅舅舅妈也是老师。
他们见过的优秀学生太多了,不是乖巧懂事,就是学习成绩优异。要么就是很会八面玲珑,管理班级能力超级强的老师的小助手。
而我,却啥也不是。
学习起来笨得像一头又犟又慢的驴,勉强能在及格线上。
每天都在被拿来否定批评,受尽委屈。明明是我的学习能力只能如此,非要我能跟别人一样可以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我很努力,也只能中等,有时还偏下。
我爸爸是很早接触英语的人,他的阅读面非常广,眼界开阔,但是依然摆脱不了生活圈子里教师之间的攀比。我不能给他带来这方面的荣耀,甚至只能让他觉得脸面无光,我偏偏又犟,完全没有伴随着无能滋生的温顺,每次爸爸在教师食堂呵斥我学习不用功,以后必定没出息时,我先是泪光闪烁,如果他再来几句刻薄又伤人自尊的话,我就完全不再顾及他的威严,大庭广众之下,愤怒地回嘴。
舅妈的否定就来得很委婉。有时只是说生活中的一件小事,但我爸爸很敏感,总认为就是在绕着弯地暗示他:不管你怎样优秀,你的女儿是不出类拔萃的。爱学习有出息的孩子可不是你家小丫这样的。
某次,去舅妈家做客,因为下大雨,就留宿舅妈家,舅妈拿出来一条百褶裙,给我换洗,我洗完澡试了,腰太大了,舅妈大人的身材,我不过是一个才十岁的小姑娘,哪怕用胯用力撑着,裙子也会掉下来。我就还是穿上了自己的脏衣服。
真是糟糕,在她们眼里,成绩不突出的我,只要没顺着她们的意来,连呼吸都是错的。
第二天,爸爸来接我的时候,舅妈说,别看小丫才这么小,就知道爱美了,不合身的衣服还不穿了。
爸爸用他那不满的眼神瞥我一眼,说我心思没放在学习上,才会关注衣服合不合身,实在是无可救药。
只有中风瘫痪在床的外婆,不会责怪我,我和士音姐姐轮流照顾她,士音姐姐是我大姨的女儿,大姨生第三个儿子的时候难产走了,士音姐姐就承担了照顾弟弟的活,书读不到几年,初中一毕业,就辍学在家照顾两个弟弟,给大姨父洗洗浆浆。平常大家都忙,照顾外婆的事,士音姐姐做得最多,每到暑假,就换我去。
外婆右边偏瘫,只能左手略动一动。她日日在窗前读《醒世恒言》、《警世通言》,还努力用左手写字。照顾她,我就不能随便离开,于是,外婆看书,我也看。几个暑假下来,也读了不少,我学习不好,只是欠缺对数字的敏感,我对文字的领悟力倒不错。
照顾外婆禁锢了我的假期,我没来由地就不喜欢她,我也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把大姨和我妈妈送给乡下陌生人去养,反正我们很少交流,现在想来,她经常语重心长地教我做人的道理,可惜我一直很晚熟,听得懂,听不进。
总而言之,我就是不喜欢家里这些老师亲属。我舅舅最佛系,他从来不评论我,我还跟舅舅亲一些。
所以,跌跌撞撞地读到高中毕业,我只能读文科,数学糟得一塌糊涂,拖后腿的老祖宗。高考第一年,我语文拿了我们县语文单科最高分,138,但是数学只有56分,当仁不让地落榜了。我不甘心回农村种地,我有胃溃疡,弯腰锄地的活,我是半个小时也干不了。我选择了复读。
终于上线了,我能填报的志愿只有当时的师范专科学校,别的大学,我那点分不够。我就是不想毕业后当老师,于是我选择了另外一所学校。只要毕业不当老师,仿佛其他任何学校任何专业都比师专要强。
等我毕业时,大中专院校已经不包分配工作了。有路子的同学还是一毕业就分配到乡政府或者其他部门上班,我被分配到我们当地的一家国企。
万万想不到,这家国企里有自己的学校,当时学校缺英语老师和语文老师,办公室并不缺人,也许只是我爸爸不屑去找关系,反正就是,单位说办公室没位置,安排我去学校教书。
兜兜转转一圈回来,我这是又当上老师了!
等我当了老师,我想起来小时候被歧视的学习能力,特别能共情那些学习吃力的同学,我也知道,学习能力这种东西,很多时候真的是天生的,我学习语言,简直就是信手拈来,轻轻松松,数理化,我哪怕是使尽浑身解数,也难得其中一丁点精髓。
忽然就心疼我的学生,我怕他们也遇到以分数论英雄的老师,那还不如让我来吧,至少我不会责骂他们。
就这样,我安安静静当了几年老师。不好说有多少成绩,我敢说的是,我一直很温和,就是传说中的亲和力吧。
又是一年的教师节。写下这段文字,记录一下我拗不过的命运。现在的我,不但当老师,还喜欢上了当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