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手

父亲节一到,满街的花香便固执地钻进鼻腔。花店的康乃馨层层叠叠堆在门口,鲜艳得有些晃眼。这日子于我,却像一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早已结痂的旧日。推开老屋的门,那把藤椅空荡荡地杵在角落里,再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从报纸后抬起头,带着笑意招呼一声:“小子,回来了?” 只有墙上旧钟的滴答声,固执地填满屋子的空旷,一声声,敲在心上。

父亲的手,是我记忆里最深的烙印。那双手宽厚如蒲扇,指节粗壮虬结,像老树的根茎。指甲缝里似乎永远嵌着洗不净的机油和泥土,掌心里是纵横交错的纹路,被经年的劳作刻下深沟,摸上去像砂纸般粗砺。可正是这样一双手,却藏着令我一生回味的力量与温度。

幼时,他总爱把我高高架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我的小手紧紧揪着他粗硬的短发,视野陡然开阔,仿佛拥有了全世界。他稳稳地扶住我的双腿,带我穿过喧闹的集市,或是在田间小路上慢悠悠地踱步。他肩头棉布工装混着汗水和阳光的味道,是幼年最安稳的港湾。有时他下班回来,变戏法似的从沾满油污的工装裤口袋里,掏出一只用旧报纸小心折叠成的纸飞机,或是几粒裹着简单糖纸的硬糖,塞进我摊开的掌心。那糖块带着他温热的体温,还有那独特的、混合着机油和泥土的气息——这味道,成了我生命里最顽固的嗅觉记忆,至今想起,鼻尖仍会微微发酸。

等我大些,那双手成了我探索世界的保护伞。记得一次和小伙伴追逐打闹,我重重摔在碎石路上,膝盖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混着泥沙,钻心的疼让我瞬间嚎啕大哭。父亲闻声大步流星地跑来,二话不说,像拎起一只受惊的小兽,一把将我甩到他宽厚结实的背上。他背着我,脚步沉稳有力,每一步都踏得地面咚咚作响。我趴在他背上,脸贴着他被汗水浸透的后颈,那熟悉的机油味和汗味包裹着我,仿佛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隔绝了所有疼痛和惊惶。回到家,他把我放在凳子上,翻出那个斑驳的旧铝皮药箱。他粗壮的手指捏着细小的镊子,竟显出几分笨拙的温柔。他小心翼翼地夹起棉花,蘸了棕黄色的碘伏,轻轻点在我血肉模糊的伤口上。那瞬间的刺痛让我倒抽冷气,可一抬头,撞见他紧锁眉头下那双专注又心疼的眼睛,心口忽然像被温热的棉絮塞满,疼痛奇迹般地消散了许多。他低头对着伤口轻轻吹气,那微凉的气息拂过皮肤,比任何良药都更熨帖。


然而,少年意气如初春解冻的冰河,总带着不顾一切的奔涌与冲撞。我十五岁那年,迷上了邻村少年们风驰电掣的摩托车,一颗心被引擎的轰鸣搅得天翻地覆。终于按捺不住,偷偷帮着伙伴们骑走了隔壁王叔停在院里的旧摩托。那笨重的铁家伙在伙伴手下歪歪扭扭地冲出去,没多远就失控撞上了田埂边的草垛,连人带车摔了个七荤八素。父亲铁青着脸找到我时,我正狼狈地坐在泥地里,胳膊擦破了一大片。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将我提起,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如愤怒的蚯蚓般根根暴起。他猛地扬起巴掌,带着呼啸的风声,我下意识地闭紧了眼,浑身绷紧。可那预料中的重击却迟迟没有落下。我胆怯地睁开眼,只见他高高扬起的手掌剧烈地颤抖着,最终,那带着千钧之力的一巴掌,却只是重重地、沉沉地落在了他自己的大腿上,发出沉闷的“啪”一声。他胸膛剧烈起伏,嘴唇抿成一条惨白的直线,目光如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我脸上:“骨头硬了?!命都不要了?!”那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像淬了火的石子砸在我心上。我倔强地别过头,强忍着不让眼眶里打转的屈辱泪水掉下来,心里塞满了不被理解的愤懑。那双手,曾托举我、安抚我的港湾,那一刻却像冰冷的枷锁,在我叛逆的心上勒出了深痕。他最终一言不发地蹲下,检查了我的胳膊,又费力地扶起那辆摔歪了车把的摩托,推着它,也推着垂头丧气的我,沉默地走在暮色沉沉的田埂上,夕阳把我们一长一短的影子拉得无比孤寂。

后来我去三十多里外的镇上读初中,家离得远,只能寄宿。开学前,父亲默默抽了几天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终于在一个清晨,他下定了决心,牵着家里那头养了快一年的半大黑猪去了集市。傍晚回来时,猪没了,他手里却推着一辆崭新的、漆色锃亮的红旗牌自行车,车把和轮圈在夕阳下闪着骄傲的光。他把车钥匙郑重地放到我手心,粗糙的指尖划过我掌心,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温度:“路远,有它,省脚力。”

我那时还不会骑车。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父亲就把车推到屋后打谷场平整的空地上。他让我跨上车座,他则弯着腰,用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紧紧攥住冰凉的车后架。他宽厚的手掌几乎将整个后架包裹住,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蹬!只管往前蹬!爹给你把着!” 他粗哑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稳。

起初,车把在我手中像不驯的活鱼,左右乱扭,车身剧烈摇晃。每一次倾斜,父亲那双紧握后架的手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稳稳地将车身扳正,同时用另一只粗壮的手臂及时抵住我的后背,防止我栽倒。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的贲张和微微的颤抖,那是全神贯注的紧绷,是倾尽全力的托举。汗水顺着他黝黑的脖颈淌下,洇湿了洗得发白的旧汗衫领口。几番下来,他粗重的喘息声就在我耳后,像拉动的风箱。

终于有一次,我似乎找到了平衡,车轮轻快地向前滚动了一段。兴奋中我忍不住回头,却赫然发现父亲不知何时早已松开了手!他正站在几米开外,双手紧张地半悬在空中,脸上是混杂着欣慰与担忧的复杂神情,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就在我回头愣神的刹那,车身猛地一歪,连人带车重重摔在硬实的泥地上,膝盖一阵火辣辣的疼。父亲像离弦的箭一样冲过来,那双大手一把将我从地上捞起,拍打我身上的尘土,急切地问:“摔哪了?疼不疼?”他粗糙的手指小心地触碰我磕破皮的膝盖边缘,那眼神里的心疼,比膝盖的疼痛更让我鼻酸。

随着日复一日的清晨练习,成了开学前最深刻的烙印。父亲那双坚实的手臂,成了我最初骑行岁月里隐形的翅膀和安全索。他的手始终在我背后,或紧握,或虚扶,或在我即将倾倒时如铁钳般稳稳托住车身。直到我能独自歪歪扭扭地骑行整个打谷场,他才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那笑容里盛满了沉甸甸的期望。

开学那天清晨,露水很重。我把简单的行李捆在自行车后座。父亲站在老屋门口,默默地看着我。我深吸一口气,跨上那辆崭新的红旗车,用力蹬了出去。车轮碾过湿漉漉的村路,发出沙沙的轻响。骑出一段距离,终究忍不住回头望。薄薄的晨雾里,父亲的身影依旧立在老屋门前的土坡上,像一棵沉默的老树,正努力地朝着我远去的方向张望。灰蓝色的身影在广袤的田野背景里显得那么小,却又那么固执地钉在那里,直到蜿蜒的土路拐了个弯,将他彻底阻隔在我的视线之外。眼眶骤然发热,清晨的风吹在脸上,竟有了冰凉的湿意。我知道,那辆沉甸甸的自行车,是父亲用家里最值钱的黑猪换来的;而我能稳稳骑行在这三十多里的求学路上,全赖他那一双不知疲倦、灌注了全部力量的手臂,在最初那些摇摇晃晃的日子里,为我牢牢把持住了方向,也托起了我走向远方的第一步。车轮滚滚向前,碾过晨露与尘土,每一次蹬踏,都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粗粝的温热和那份无声的托举之力。

岁月流转,那双手又有了新的使命,便是稳稳地托举起我的儿子——他心爱的小孙儿。小家伙刚出生时,他小心翼翼地从我怀里接过去,那粗壮得与婴儿娇嫩形成巨大反差的手指,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抚过孩子红润的脸颊、柔软的胎发。他布满风霜的脸上,漾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笨拙的温柔笑意。后来孩子学步,他成了最耐心的守护者。总是早早摘下干活时的粗线手套,弓着不再挺拔的腰背,张开那双依旧宽厚却已布满老年斑的大手,亦步亦趋地护在摇摇晃晃的小人儿身侧,随时准备承接那小小的踉跄。夕阳的金辉斜斜地穿过老屋的木格窗,温柔地笼罩着这一老一小。光柱里浮尘轻舞,照亮了他脸上每一道慈祥的沟壑,也照亮了那双曾与钢铁角力、此刻却只为托举新生命而存在的手——那一刻,他用这双历尽沧桑的手,稳稳地接住了光阴的流转,托起了又一代人鲜亮亮的黎明。

然而,父亲的手,终究没能敌过时间无声的侵蚀。他病倒后,那双曾轻易抡起大锤、拧紧巨大螺栓的手,竟连端起一碗粥都开始难以控制地颤抖。病榻前,他常常费力地抬起枯瘦的手臂,手指在虚空中茫然地抓挠,仿佛想握住流逝的生命,或是那些早已远去的时光。我赶紧把自己的手塞进他冰凉微颤的掌心。他灰暗的眸子微微转动,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拼尽全力的专注,在我的手背上吃力地移动着。一下,又一下,画得歪歪扭扭。我屏住呼吸,努力辨认那微弱的轨迹。许久,一个极其简陋、甚至有些变形的图案渐渐清晰——那是一个努力向上弯曲的线条,一个用尽生命最后气力描画的“笑脸”。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抽痛。我俯下身,将滚烫的脸颊紧紧贴在他那只完成了“杰作”的手上,泪水决堤般奔涌,灼热地浸润着他手背上松弛如纸的皮肤,也洇开了那个耗尽他所有意念的图案。他再也无法用言语表达,却用这最后的、笨拙的笔画,在儿子的手背,铭刻了一个父亲穿越生死、永不磨灭的祝福——他要我笑,要我在他永远缺席的漫长余生里,带着他的印记,坚强地走下去。

父亲最后的日子,是在老屋那张他睡了半辈子的旧木床上度过的。窗外的老槐树叶子落了又长。弥留之际,他浑浊的目光已难以聚焦,却仍吃力地在熟悉的屋子里缓缓游移,最终,那目光像被磁石吸引,定定地落在墙角那个蒙着薄尘、油漆剥落的旧工具箱上。那里面静静躺着他大半生的伙伴:磨秃了棱角的扳手、钳口磨损的老虎钳、手柄油亮的螺丝刀……这些沉默的钢铁,曾与他一起对抗生活的磨损,修补过无数断裂的日子。他干裂苍白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消散在午后寂静的空气里,归于永恒的沉寂。

父亲的手,终于松开了。他曾那样用力地握过冰冷的工具,握过颠簸的车把,握过我的小手,握过生活的艰难与微小的希望——最终,他松开了这尘世的一切牵绊。那双曾为我挡过风雨、修理过破碎的玩具、画出最后“笑脸”的手,此刻安静地垂落在洁白的床单上,指节微微蜷曲,仿佛只是劳作了一生后,终于陷入了一次深沉无梦的酣眠。


父亲走后很久,我才鼓起勇气去整理他留下的遗物。在那个沉甸甸、沾满油泥的工具箱最底层,我的指尖触到一个用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旧手帕包裹着的硬物。一层层打开,里面竟是半块早已融化变形、又彻底风干发硬的糖块,外面还残留着一点几乎褪尽颜色的糖纸——那正是我童年时,他常变戏法般塞进我手里的那种廉价硬糖。这半块被时光风干的糖,像一枚来自遥远过去的琥珀,凝固了他多少沉默的、笨拙的甜意?又被他悄悄珍藏了多少个无人知晓的春秋?它躺在工具箱底,与冰冷的工具为伴,是他坚硬外壳下最柔软的秘密。

父亲节又至,街市喧闹如常,处处是包装精美的花束与礼物。我默默穿过人潮,手不自觉地伸进口袋,紧紧握住那半块坚硬如石的糖。这凝固的、不再有滋味的甜,是他留在这人世间唯一的信物。原来他从未真正离去——他早已融入了我的血脉,成了我骨子里的那份执拗与坚韧,成了我沉默时挺直的脊梁,成了我在人生风雨中独自跋涉时,心底那一声无人听见却足以支撑我走下去的呐喊。

父亲的手虽已垂落,但那双手所传递的力量与温度,早已浇筑成我生命最底层的基石。这双手曾托举我的童年,描摹过最深的牵念,如今又在我心上刻下无字的箴言——纵使前路荒寒,那手背上曾艰难画下的“笑脸”永不会褪色:它时刻昭示着,生命里最厚重的爱,往往裹着粗粝的茧壳与沉默的铠甲,内里却蕴藏着恒久不变的、足以温暖一生的光。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岁月模糊了记忆的细节,我用想象将它们一一勾勒! ...
    佛说1016阅读 1,619评论 6 146
  • 文/东军 这是我七十五岁的父亲的手。 多年来,我一直不敢触碰这双手,甚至每次看...
    东军阅读 959评论 1 3
  • 奶奶说,父亲的手指上十个斗(指纹形状,有斗和簸箕之分),俗话说“斗越多越富有”。我刚识数时,出于好奇经常在父...
    木易水车阅读 141评论 0 3
  • 有个算命先生,见了父亲的手后摇着头说,这是一双充满苦难坎坷的手。说这话我是很信服的。因为从不曾见过这双枯瘦的手休息...
    泰山寒梅阅读 590评论 8 26
  • 文| 花间醉 参赛编号:273 【01】 一次出游在夜幕降临时的归途,意外的在一处公园入口处看见一群正在...
    花间醉_ba4b阅读 455评论 1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