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07

帮一帮

宏波

立春过后,新广场上传来让人热议的消息,有人说在南方见到了帮一帮,说那个地方是帮一帮的老家,而且还说他在老家日子过得挺好,虽然不是多么富有,但他的气色满有光彩,似乎有家。接下来便有人煞有介事地议论说,验证了吧,那个人就是职业乞丐,是个骗子。于是乎便有人骂,还有人边唾边骂。如果在从前,或许我也会和他们一样,跟着去义愤一把。但这次却没有生气,相反还有几分欣慰。因为帮一帮终于不是死了。

说起帮一帮,其实县城里一个职业乞丐。他常年出没在城里人流密集的新广场上,而且总是跪在人行步道上,逢人便磕头,口里不停高声喊着“帮一帮……帮一帮”。他的身前铺着一块二三尺宽,五七尺长的泛了黄的差不多成了麻布的白布单子,没有人知道他家住哪里,也不知他叫什么名字。我因为常常带着小外孙出来遛弯,小外孙认得他,便叫他“帮一帮”。

算起来,帮一帮在新广场上已经跪了四五年了,然而我对他却一直没有认真看过一眼,似乎他的形象很模糊。除了知道他并不老,身材略单薄,是个男子之外,再没有更多的印象。甚至因为他长年跪着,以至于他有多高,走路什么样子,也完全不知道。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对沿街乞讨的人,忽然冷漠起来了。以前我不是这个样子的,记得念高中时,胸前还别着中山先生的“博爱”,以励心胸,那时我是十分敦厚善良的,几乎所有人都当着母亲的面夸我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即使在工作之后的许多年里,也没有忘记时常接济生活有难处的人。或许因为自己生长在农村,从穷孩子堆里爬出来的缘故,对贫穷有特殊的恐惧,便见不得有人更贫穷。

记得小时候,贫穷伴随了我整个童年。贫穷就像一本书,字里行间写满了饥饿。每年到了农历六七月份的时候,家里常常“断顿”,一粒米都没有,那时候父母维持一家人生存的办法只有东挪西借,直到秋天新米下锅。这样的境况在乡下里不止我一家,全队的人都靠吃反销粮度日。然而即使这样贫穷,可是当时仍然有比我家还贫穷的。因为那时候屯子里常常不知从哪里过来讨饭的,有一次在冬天一个晚上,爸爸不在家,只有妈妈带着我们姐弟几个在家里,姐姐大约也刚十岁,而我大约才四五岁,忽然发生了一件十分恐怖的事,现在仍记得很清楚,那天已经很晚,屋里点着媒油灯,我们正在围着妈妈在地上不知在干什么,忽然有人敲门,姐姐以为是爸爸回来了,跑到外屋开门,却不想一个衣衫褴褛、头发散乱、目光呆滞的中年女人径直进到屋里来,当时吓得姐姐“嗷”的一声,窜到妈妈的背后,我们几个也跟着“嗷”的一声从地上窜到炕上。妈妈当时也吓得呆了,直到那女人伸着手有气无力的说了几遍“给点吃的吧”后,妈妈才缓过神来,上厨房锅里端出两个粗玉米面大饼子来——那是给爸爸留着的——那女人实在饿坏了,接过大饼子,一口接一口的往下咽,妈妈怕她噎着,给她端来一碗水,她便吃得更快……从那以后,我便对讨饭的有一种恐惧感,再后来,就对他们有了一些同情,对妈妈也有了一些敬佩。从妈妈身上,让我认识到了,困难时期,我们当地的民风极淳朴,那时许多地区生活都是极艰辛的,偶尔有逃荒要饭的过来。那时候,尽管我们这里也困难,然而但凡有讨饭的人,不管走到谁家,大家总能舍碗饭吃,宁愿自己饿着,也不绝让乞讨者空着手离开。乡下人的这份淳朴善良便世代传承,父辈传给子辈,子辈再传给下一代。

艰辛的光景似乎直到40年前,农村实行了土地承包才完全过去。我以为,从此乞丐就在中国大地消失了,传说中的乞丐似乎只是在电视里才看得到。

上中学时候喜欢读金庸的小说,尤其喜欢小说中那些丐帮英雄。萧峰萧大侠、洪七公、黄蓉,不光盖世武功侠骨柔情,让人兴奋得津津乐道,而且他们身上充溢的豪迈率直、刚正不阿的民族气节,更由衷地使人敬佩。

然而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当乡乞丐绝迹之后,突然城市里冒出职业乞丐来。而且越是发达地区,似乎乞丐越多,即使走在北京、上海,也经常能够遇见一些行行色色的丐帮弟子,横卧在交通繁忙的马路上、匍匐在人口集中的闹市区。其中还不乏一些看着就让人生恶,不惜作贱自己,原本身体健康,血气方刚的男男女女。这且不止,还有一些专门胁迫残疾儿童,充当敛财工具的背后黑手,更如恶魔一样,公然钻国家法律空子,一边欺骗善心,一边公然作恶。每逢这样场景,我都很难抑制住心中的义愤,真希望有朝一日把他们统统揪出来,送上法庭,将其罪恶的肝肠暴殓天下。或许这是我对他们渐渐失去善心的缘故!

我不知道帮一帮是不是职业乞讨者,对这一类群体的憎恶,让我对他也产生了先天的恶感。尤其看他跪在那里,故意装作出来的可怜兮兮样子,实在让人作呕,至于他磕的头更从来都不屑于顾。甚至还有几次想要去教训他,年纪不大,不劳而获,寡廉鲜耻。

小外孙却很有一份同情心,有几次带着他到新广场玩,他还会把手中攥着的准备买玩具的钱投放到帮一帮身前的盒子里。小孩子善良无欺,他要做的事情,自然随孩子做去吧,虽然心里不赞成,但是善良之心不能阻止,更不能破坏。有几次我还故作赞许的姿态哄孩子。不过孩子也并非容易哄,有一次,小外孙把手里的几元钱送给了帮一帮后,问我:“外公,你怎么不帮一帮呢?”我故意装作不解,搪塞说:“什么帮一帮?”小外孙认真地责怪我说:“外公,你做了错事;帮一帮那样可怜,你怎么不给他钱啊?你没有同情心!”

这话令我不小的一愕,在小外孙心里,没想到我会是这样的形象。一时竟无法回答,孩子这样小,我该怎样解释呢,我说那人是骗子,孩子能懂吗?孩子将怎么看待这个社会?我无法回答,但是如果回答不明白,我在孩子心目中,又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又给孩子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呢?

于是我便更加憎恶这个不知廉耻的人。我以为是他败坏了我在孩子心目中的声誉,也是他败坏了社会的形象。

人的思想有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改突然变,就像初冬的天气一样,立冬过后,虽然总体是在降温,但仍然比较温和,前一天夜间尚有5、6℃,第二天竟突然飘起了雪花,气温降到零下。那天,我照例地出去走步,因为那天特别冷,没有带着小外孙。新广场上出来运动的人也比往日少,稀稀拉拉的尽是长期坚持运动锻炼的人。出来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天空仍然飘着清雪,西北风贴着地皮从下往上掀着裤脚和裤腰往里钻,直不起腰来。我特意穿了保暖内衣,却仍然抵不住瑟索的冷风。便跟着运动的人流,尽量地劲走,以便让身体发热抵御寒气。可是这样也却仅能坚持了20几分钟后,便走不动了。汗水是出来了,奈何风太冷,稍停一下,衣服便瞬间凉透,我担心感冒。就急忙捂好衣帽,顶着西北风斜侧着身子匆匆往家赶。就在我快要出广场的时候,忽然不远处传来一个战栗的声音,“帮一帮……帮一帮”——原来是帮一帮还。我不由得眉头一紧,被眼前这个人惊住了,见他如往日一样跪在那里,在瑟瑟地风雪中向稀疏的行人磕头,口中依然不停的喊:“帮一帮——帮一帮!”只是那声音再不似往常那样洪亮,仿佛一个久卧病床的患者,老迈而且颤抖,凄凉而且无力。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不是早已经习惯,真不敢相信这是人的腹里发生的声音,倒像是一个夜里的病猫在呻吟。

我浑身又打了个冷颤,本想快步离开,却不由自主地向他的身前移近几步,在近他二米远地方停下,这是四五年来,第一次正面靠近这个“丐帮”弟子。

我想仔细看一看这个几年来被我视而不见的人,想仔细看看他的面目。然而,广场的灯光十分暗淡,正是雀蒙眼的时候,冷风又刮得人难以睁眼,尽管近在咫尺,面前这人依然模糊。只感觉到他年龄确实不是很大,顶多40左右的样子,铁青色的面部,低眉垂着眼睛,跪着还算直,两只的手臂挂在肩上,肩头凸着,虽是有衣服遮盖,仍能看出肩头锁骨处两个臼窝很深。他的衣服实在单薄,褪了色运动秋装,拉锁只剩下半边,用一根布条扎着,里面穿的是件肥大的胸前带了几个窟窿眼的灰线衣。裤子也是条运动服,屁股下面坐着两块干瘦骨头。强硬的西北风吹着,那宽松肥大的衣服不像是穿在他的身上,倒像是挂在晾衣绳上,呼喇喇的抖,把瘦弱的身躯,暴突得更加渺小。见有人站在身前,他更加不忘机械地磕头,猫咬了似的,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帮一帮……帮一帮”,见他头接触地那一刻,整个人倦缩成一团,像极了服装店老板丢弃在垃圾堆里折断了筋骨的塑料模特。

借着微弱的灯光,我蹲下来看他身前写在脏布单子上文字。上面说,他今年五岁丧父,7岁得了脑炎,下肢肌肉萎缩,前年母亲又病逝,现在他无依无靠,没有劳动能力,只有靠乞讨度日……旧布单子上的话虽然是第一次这么当真的阅读,但却并不陌生,以前在其它地方没少见过类似的文字,知道眼前这些话十有八九不是真的。然而,不知为什么,此时我却非常愿意相信它是真的。看着眼前这个浑身瑟瑟发抖的干柴一样的人,那一刻,我完全被他的意志压迫了。眼前这个男人,他是需要怎样的意志在支撑他如此艰辛地跪在凛冽的风雪中乞讨呢!男儿膝下有黄金,人都是有尊严的,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儿,如果不是有极其特殊的困难,如果还有一点生活的本领,有谁愿意去委下身躯,丢掉尊严长年累月地去跪在那里悲切的乞讨呢?

不错,类似这样的场面以前不少见过,而且也同样如此地摧心,或者眼前这位也是假的,他是特殊材料炼成的职业乞讨者,但是此时我也宁愿相信他就是一个幼年丧父,从小身患残疾失去劳动能力无依无靠的真实的乞丐。我被眼前这个人唤醒了从前的爱心,我有意伸出援助之手,把手伸进外衣里面的口袋,当手触到票子那一刻,忽然犹豫起来,莫非他真的就是骗子,就是职业乞丐呢?我抬眼再看一眼眼前这人的样子,天气似乎愈加昏暗,而他的样子更加模糊,他的头上衣服上零星地落了几片清雪,整个人更像一个被弃在垃圾堆上的衣服架子。我更不忍细看他铁青的脸,心一横,摸出衣服口袋里的钱,宽慰自己,权当为他的执着,为他的艰苦、为他不屈精神点赞吧,即使真是个职业乞丐,也送他鼓励。

把口袋里的钱,一张剩地放在他身前那个讨钱的盒子里,不敢看他的眼睛,望着朦胧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的风雪能停下来,他没有说一句谢谢,我本想安慰他几句什么,却又害怕他正面对我磕头,便什么也不说,立即站起身来,逃跑似的从他身边快步离去,直到走得很远,也不敢回头。心里像是压着一块石头,很久挥之不去。

路上,我忘记了寒冷,我在想,刚才我做了什么呢?我摸了摸空了的衣袋,空了,细想那是多少钱,不禁又一笑,像我,生活紧巴时候,常常兜比脸干净,即使生活宽裕了,也从不会奢侈,身上很少有带许多钱,出来运动就更少带,今天捐出去的,或许未必够他添一件棉衣。既而又想,帮一帮在这里乞讨四五年了,我终于帮了他一次,我的心似乎卸了担子似的,可以向小外孙说我做了一件正确的事。这般想,又觉得今天也不像是我帮他,好像是在帮助自己,帮助自己在小外孙面前有个交待。不知道这样的交待是否会让孩子满意。因为如果是为了自己,那便是存有私心,而存有私心,善举便又打了折扣。

不料,从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帮一帮。帮一帮到哪去了呢?转过天来,向人打听,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潜意识里,帮一帮可能出事了,可能是冻病了,或者死了?为此,我还折磨了好几个晚上睡不好,每逢风雪天在广场路过他常跪那地方,便不自觉多看几眼,小外孙也常常问我帮一帮去哪里了。

终于知道帮一帮还活着,这无疑是个令人高兴的消息,当天晚上,我就把这件事告诉小外孙,小外孙也很高兴,说再不用担心了。于是我便骄傲地把向帮一帮捐钱的事也讲给了小外孙,告诉他外公也做了一件善事。小外孙当然满意的赞许了我,谁知,他又给我出了个难题,他问我,帮一帮以后就不会回来讨钱了吧?我想如实说,他还会回来,因为他是个职业乞丐,可是这话孩子能理解吗?然而,却又不能回答说他不会回来,因为小外孙现在还小,或许当他长大以后,那时大家已经全面富裕,再不会看到今天这样子的人,但是在明年,在后年呢?

我找不出答案。头脑中帮一帮的影子似乎清晰,然而我的答案却愈加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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