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赵大萋
我的原名在少年时代很长一段时间都遭到嫌弃,据我妈说是户口上错了。当时委托给了一个农村的熟人,那个人不知道是宿醉没醒还是赌钱又输了,稀里糊涂地就把我的名字加了个大。噩耗传来,当然遭到了我的无声反抗,不过白纸黑字又盖了官印,这事大概就没法再商量了。怪不得我再去他家的时候,他心虚地说要给我煮ne(二声),ne蛋,他平时都舍不得吃。我叹口气,接受了现实。这就是人生吧,充满了意外和惊喜,一不小心连名字都莫名变得土里土气的。
没错,我就是赵大萋。
最初我感觉自己的不寻常,是三岁那年。我爸因为要回山东祭祖,而我还小,所以也被带过去了。那是个赶集的大日子,十里八村的热闹都凑到一块儿,民间艺人吹拉弹唱,敲锣打鼓,绝活表演,简直像小型春晚。
我穿着小红衣服,美滋滋地跟大人挤来挤去。哪成想我蹲着看蛇入了迷,突然一回头,爸妈和妹妹都不见了。我有点慌,仰起头看每一个匆匆而过的人脸,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走丢了”。我想,自己力气小,喊破喉咙爸妈也听不见,还容易被人偷去。于是干脆不找了,试图回忆起来时的路,反正他们回来也得经过这条路,没有别的路。
我一边走一边回忆,走出人群,渐渐把喧闹甩在身后。我为自己思虑周全,镇定自若暗暗骄傲,我妈三岁时候遇见这种事情肯定没我镇定。经过一辆卖西瓜的车,西瓜摞的很高很高,上面还坐着一个年轻人,他朝我喊,问我是谁家的小姑娘。我赶紧加快脚步,唯恐被他盯上。走了一阵,我发现已经到了尽头,再往前就是阡陌交通, 不知该往哪里走好了。
我转身向身后望,熙熙攘攘的集市已经看不清楚,空空荡荡的一条路没有行人,也没有家人。这时候我才真正地焦虑起来,一种与家人永远分离的恐惧突然从脚底向上蔓延,直至头顶将我淹没。
我终于大哭起来。
后来他们找到了我,那个卖西瓜的年轻人告诉他们,有个穿着红衣服的小孩怎么问都不说话,一直往前走。我爸板着脸说回去要好好揍我一顿,然而到了家,我一直等一直等,也没有等到那顿揍。
长大之后,我终于明白迟迟没有落下的巴掌,其实是一种遮掩。他们害怕找不到我,以为揍我一顿下次就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情了,同时把惩罚作为一种手段,表明走丢这件事是我应该负主要责任,来大大减轻他们的负罪感。归根结底,他们于热闹的人群中没有看紧我,松了手,丢了我,事件大大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所以他们也恐惧了,进而愤怒,进而武力表达这种恐惧感。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件事,三岁半的时候,他们把我送到了农村的亲戚家。
那时我年纪小,也没有太多离别的痛苦,只当做是人生的经历罢了。这大概是第二个我觉得自己非同寻常的地方。
农村夏天的时候,到处都是绿色,遮天蔽日的绿,热气腾腾的绿,见缝插针的绿。我经常在这一片绿中行走,抓爬虫,追蝴蝶,一点没有觉得无聊或者孤单,压根没有想起来爸妈不在身边这档子事。王婶子家女儿春燕儿与我同龄,但身形比我大一圈儿,又粗又壮,嗓门也大,眼睛也大。她家动物很多,鹅狗猪马熙熙攘攘,我对那条叫黑子的狗尤为忌惮。它看见我不管不顾,撒开腿,四愤世嫉俗地朝我吼叫,仿佛我做了天大的错事。幸亏有铁链子束缚了它,不然在这阵势下我肯定得跪地求饶。
春妮儿咬着馒头哒哒哒跑过来接我,顺手扔给黑子一块,它摇头摆尾地吃,不再管我。有时,亲戚上地回来了,我在王婶子家炕头已经喝了半碗汤了,拍拍肚皮跟他们说:我要回家吃饭了,先不吃了,不好意思啊。王婶子有时候做好了饭就隔着墙头喊我过去吃,怕亲戚去地里太久我饿着了。
其实,农村吃的很多的。我有时候摘一种植物的果子,叫天星星。黑色的小果实聚集在一起,有汁有籽,摘一把放到嘴里,吃得牙齿都乌紫。秋天的时候周遭变了黄色,最显眼的就是院子里金灿灿的玉米堆。大人通常在院子中间支起火堆,带着皮烤来吃,我吃得很开心。
院子里左上角的棚子每天都有鸡蛋;房后不远的林子有条小河,河里有鱼;门口高到无法形容的树上有几窝鸟;出门是一片杂草丛生,左边上了斜坡是一条土路,夏天急雨后会发生泥石流,但人们也不着急出门,在家一待就是半天。
简直就是天堂啊。
安安稳稳地过了不知多少日子,忽然有一天我妈来了。
我前两天听到的消息,亲戚说的时候语气透着愉快,我便也愉快地期待着。但见了面后我却十分丧气。这个女人跟我记忆里不一样了,她的穿着以及说话语气都很陌生。她对我笑时候的眼神十分复杂,我有些不耐烦地用脚蹭红砖地,想着草丛里面的蚂蚱,没有说话。亲戚提醒我,这是你妈,大萋。我说了声“哦“”。
她也没有强迫我叫她。
“有没有想我呀,大萋?”
我没吱声。
“你这手上咋都是泥呢,看你这手,成小泥孩儿了。”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责备的语气里掺杂着喜欢。
我心不在焉,想着那只蚂蚱是不是蹦没了。
又过了两个星期,我妈来了说要带我走。
我妈怕我忘了她,思来想去还是把我接回去了。虽然生活很紧巴,她要从早到晚地缝毛线活儿,还要照顾我和两岁的妹妹,可是她还是受不了我见到她冷冷清清的样子。
这一走就十多年没回去。
春妮儿二十岁嫁了人,生了个胖小子,听说丈夫后来去广州打工,回来就跟她离婚
了。我在城市里一直忙着读书,渐渐地与她失去了联系,也与农村失去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