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终于就要到家了。故乡仍是那般寥落和熟悉。现在正逢小麦黄熟时间,公路上小道上收割机集中出现,许多原先在城里谋生的农民也纷纷出现。使得原本有些冷清的村庄,终于洋溢出短暂的生机……
在严家庄附近的水泥路旁属于新庄的地头上,一辆收割机正在准备进地。回过神来的高成宾看到自己父亲高卫民和三叔高卫平正守在地头,便告诉六姑自己要提前下车,行李什么的他回头闲了再去她家拿。
而陈跃然家住在一队,也就是大路的北边,他家的耕地多是在一队更北的湾里和岭上。现在车尚且还在二队的村口,他自然安然坐稳屁股不动,只是和高成宾道了个别就继续赶路。
高成宾找到父亲时,父亲高卫民正站在路边和陈根厚老汉谝闲传。根厚老汉今年在外村营务了七十亩西瓜,麦子只种了区区六分地的,但他家的儿子女儿都在城里有工作,一直反对他种地,自然不可能回来帮他收麦。这位老人年轻时参加过中条山战役,头上留下了一道深疤,无论春夏秋冬都戴着一顶帽子。平日里则是村里婚丧嫁娶的主事人, 影响力比父亲这个村长实际上还要大一些。
高卫民见儿子回来,忙关切地说:“吃饭了没有?”
“我在学校只吃了上午饭,下午饭还没吃呢!”高成宾从不对父亲撒谎。
“这五百块钱你拿着,高考那几天我有事去不了,跃然他爸也要跑公交,你跟跃然到时候俩人住到你六姑家。”高卫民看着儿子,心里很是欣慰。他这个儿子很是聪明懂事,就是性格太缓,虽然不如希平家小子厉害,但总的来说还是比他这个老子要强。高家只要一代比一代强,总会有飞煌腾达的那天……“你先回去到你姑家吃饭去,这里有我呢!”高卫民说着又跟根厚老汉谝村里那些不和睦的家庭的长长短短事情了。
陈跃然终于回到了家,父亲仍然没有回来,母亲则早已委托大伯从地里把麦收了回来倒在屋里的地上,而她今天还要上班,可能要过几天才回来。
大伯陈希声见他回来很是高兴。他只生有两个女儿,对他这个娃子娃(陕西话男孩的俗称)侄儿很厚爱。
大伯平日里开着大货车跑南走北,是村里去过地方最多的一个,常给陈跃然带各地的好吃的。他虽然一年到头回家的日子也不过十几天,但大伯这人心强,并不是很在意这一点。他当年硬是和爷爷闹活着与本地姑娘悔婚,最后娶了一个自由恋爱下的山东女人,陈跃然几乎没见过他的这个大妈和两个姐姐回来过——是大伯不让她们娘仨回来。
他和大伯各自吃了两桶方便面,便铺展开棋纸下起象棋来。大伯经常跑车,唯一的爱好便是下棋,他是家里除过爷爷外唯一一个会下棋并且还很厉害的,陈跃然基本从来都没赢过大伯。所以勉强下了几盘就躲到厦屋看中午买的《平凡的世界》去了。
他很快就被这部很长的小说给吸引住了,一边读一边唏嘘这部小说的作者路遥先生竟然英年早逝。他想,如果他现在还活着,肯定能写出更多优秀的作品。中国文坛或许也就不是现在这种十分尴尬的处境了……他整夜没有睡觉一直在读。深深的觉得书里的故事,其实直到现在也一直仍在上演着。而它的作者路遥先生无愧于获得茅盾文学奖……
高成宾此时也是夜不能寐。他一个人睡在空荡的大房子里,怎么也睡不着觉。还有几天就要高考了,虽然自己的学习在全校算是好的,但想要考上军校也绝非易事。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陈跃然那种破罐子破摔的坦然。他是真的把高考当成自己改变命运、实现理想的跳板。
而他之所以一定要上军校,是因为在小时候一次游泳差点丧命之际,被一个军人舍命救上了岸。从上岸那一刻起,他那幼小的心灵里,便产生了一个极其强烈的参军梦想。军人是多么伟大多么崇高啊!成为他们是多么光荣多么好啊!
可是在眼下的教育环境,一个农家子弟想要上首屈一指的国防大学,简直无异于痴人说梦。别的暂且不说,恐怕政审他都过不了……他最终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陈跃然虽然是一夜未睡,但丝毫不觉得困,可是起床时还是已经十点多了。他刚一出门,就看见路边的富萍姐神色好像不大对。他以为又是自己神经过敏,也没有过分在意,便去二队找成宾,很想给他讲讲自己昨天晚上读的小说。
……高富萍坐在卧室里陷入了又一次悲痛之中。昨天晚上,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很不舒服,今天早上五点多便驱车去了医院做体检,结果被告知肚子里的孩子很可能会保不住了。她当时只觉得天昏地暗浑身抽搐不止,结果还没走出医院,孩子真的就没有了。而如果这件事被已经住院的婆婆知道了,简直能要了老人的命。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迟早有一天这件事会瞒不下去。而她自己也很想有个孩子,体验当母亲的快乐……就算以后要改嫁,那也得等丈夫的父母全都入土再说。
她一个人在医院门口站了许久,才愁眉苦脸的开车回到了家。尔后躺在床上大哭了好一阵,才又冷静下来。医生当时告诉她,这次流产不是她的身体原因,是这孩子先天不足。那么,应该还有补救的措施。她很快想到了人工受孕。
是的,办什么不试一试呢?趁现在怀孕才半个多月,赶紧重新怀上还是有可能的。只是,听说人工受孕有一定的失败机率,并且要花很多钱。她考虑了五秒钟便决定,不妨先试一试。如果不行到时候再想别的办法。她于是在百度上查了有关人工受孕的的信息,准备下午就到省人民医院预约。
当陈跃然来到高成宾家时,高成宾刚刚从别处跑步回来。他们先一起吃了点在严家庄买的油饼,便坐在一起看电视。陈跃然正要和他聊自己昨晚上看的书,他们儿时的另一个伙伴王明也来了。
王明这小子从小念书没门,上完初三后连中考也没有参加,就跟着他爸去城里学厨。他们俩已经很久没有在村子里见过他了,以至于陈跃然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还是高成宾眼睛尖,很快就认出了他是王明。
“我中午要回西安,早起看见成宾在家里,就寻思着过来跟你们坐一坐。”王明说着就自己找板凳坐了下来。
王明比以前个子更高了,讲一口陕味普通话。看起来已完全有了一个成年人的架势。他的到来使二人很是激动,由于距离等各方面的原因,他们之间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面了。
王明坐下后平静地向他的朋友们讲述了自己这几年的遭遇:他在酒店打工的初期很是辛苦,每天被炉头役使近十二个小时是常事。到了后来学会了一点手艺,才总算勉强不那么累了。可无论如何总觉得这工作很乏味。
总之,他认为到现在为止,自己还只是别人的奴才。他接着反复说自己真后悔当初没有好好上学,反复说自己真的十分羡慕二人还在上学,并且马上就要去县里参加高考。
他的话一时间使得陈高二人的情绪也不免低落下来。这位昔日好友用他自己的亲身经历,一瞬间就燃烧尽了他们心中的锐气和向往。本来他们还在憧憬着未来多么美好,这下子简直连设想也不敢有了。
王明讲完,二人良久沉默。王明从兜里掏出了一小瓶西凤酒来放在桌上,在高成宾带头先喝了一口后,三个人于是一人一口接力干喝起来。一边喝着一边共同回忆,过去那些初中同学以及曾经的往事。
一直喝到了中午时分,陈高二人才一起到车站送别,马上又要回城并再度离开自己故乡的王明,投入到他那沉重而又必须的生活之中去……
走在从严家庄车站回村的路上,昔日好友王明今天的出现和讲述,仍久久使陈跃然回不过神来。陈跃然顿时不禁就忧心忡忡起来,一下子失去了平日里的那分自信。是的,生活在任何时候都无疑是艰苦的。王明的今天,似乎就是自己那并不遥远的未来。唉!人生啊,为什么这么艰难呢?这世界为什么就有如此多的苦难啊!
……中午时分,天空中黑云密布。苍茫大地处在一片纷繁和不安的躁动之中。看来,这里很快就会大雨倾盆。
陈跃然和高成宾见状,立即跑出了家门,尽力帮助东奔西走已焦头烂额的乡亲们抢收晾晒的小麦。可是,这天上的不测风云来的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因而许多人都措手不及。更有甚者,此时还在偷空打着麻将,全然不知已是黑云压村。
虽说这年月就算损失光这些粮食,也并十分不打紧,但这仍将是一笔不小的损失。慌乱中,陈跃然左顾右盼,希望能在纷乱的人群中找到卫民伯,让他用村委会的高音喇叭,通知那些麻痹大意的赌徒赶紧行动起来。但他一时没能找到卫民伯,只好尽全力,用容器往口袋里加紧灌装粮食。
果然,大概只过了五分多钟,伴随着雷电交加,一场大白雨来势汹汹。本来,在关中平原地区,这样的情况在夏天十分普遍。可是,现在,它却让许多人欲哭无泪。是的,这雨来的实在太诡太突然了。现在,说什么已都来不及了。一切尚未收装入袋运进屋里的麦粒,全部被大雨无情冲毁。
高卫民此刻已顾不得室外的大雨。自私点来讲,他这几年一直在外做生意,粮食他半粒也未种。这关他个屁事!以前每当忙天,他也只是给别家乡党帮忙收一下粮,好体现一下他村长的地位和价值。
当妹妹富萍把他叫来,将早上发生的一切告诉他。他一时间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很显然,她并不打算立刻改嫁,否则肚子里孩子没了以及她婆婆的死活,倒有个什么关系呢?——这反而是给她少了最后的束缚。
那么,她又该怎么办呢?不想改嫁,孩子也没了,她往后该怎么在夫家活人。
唉!他高卫民半辈子啥苦啥难都过来了。一大家人在他的扶持下,也基本上过着颇富足的生活,可是他却越活越觉得乏味。而且他很快就惊奇的发现,实际上这一大家人仍然像以前一样,各有各的困扰和烦恼,而并非像他认为的那样和睦与友爱。更重要的是他对此,事实上根本无能力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