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飞鸟集读写计划之年代人物
(一)
冬兰还是走了,走得很安详,享年七十六。
5月27日晨,根福醒来,天还是蒙蒙亮。根福在床上躺了一会,看到冬兰还是没有动静,在床上点了一支烟,烟头在昏暗的室内闪烁着亮光,刺鼻的烟味在室内翻腾着,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光,在阴暗的房间中升起了缕缕白雾,经久不散。
一支烟抽完,根福起来了。相较于平时,这个时间起床还是略微有一点晚了,老人睡眠浅,一般都起得比较早。冬兰还是没有动静,根福穿好衣服,去厨房弄点早饭。让老太婆多睡一会吧,根福想着,老太婆也不容易,七十六了,有肝腹水,刚刚从医院回来没有几天,县城的医院医术有限的紧,倒是回来这几天还稍微好了一点。
老太婆在医院住院都没有怎么睡好过,几个儿子和女儿都没有去陪夜,叫了个护工去伺候的,外人照顾怎么会尽心呢?根福想着,去厨房鼓捣起早饭来。根福八十三了,和冬兰两个人住。儿子、女儿不住在一起,老两口平时都是自己烧自己吃。
冬兰是年前生病的,毕竟是上了年岁的人了,平时看上去还是风风火火的一个老太太,说生病就生病了,而且一病起来就那么严重。农村的老人,都不兴去医院看病的,平时有点小病小痛的,忍忍就过去了,实在熬不住的,一般也就叫村里的赤脚医生满根挂个盐水或者营养针什么的就过去了。冬兰这次生病不一样,她的肚子一天天地鼓起来,比怀孕六七月的女人肚子都大,下不了地,走不动路了。
眼看着这病已是肉眼可见的拖不下去了,几个儿子、女儿、女婿终于是商议带冬兰去市区的医院看一看。
冬兰是年后去的医院,住了快2个月的院,其实还没有好,但是冬兰自己说不住了,要回家了,于是几个人就按照老人的意思,把冬兰接回了家。
根福煮了粥,又热了点昨晚剩下的花生米和咸菜,端了到房间里面,放在床头。后壁箱房只有一个窗,还是朝西的,还有点暗,房间里面有点潮气,根福开了灯,打算叫冬兰坐起来吃早饭。冬兰回家后这一个月都是这样,根福习惯了,刚回家那几天女儿还天天过来,不过随着冬兰身子稍微好点起来,女儿来的也没有那么勤快了。
“冬兰、冬兰,醒没有,坐起来吃早饭了。”根福冲着床上喊了几声,没有等回答,就放下碗筷出去了。根福老早耳背了,除非是在他耳边喊话,基本已经听不到别人的声音了。不过根福身体还是不错的,80多岁的人,每天三顿都还要喝一杯白酒,下午没事还要去村子里看人家搓麻将,有时候自己也要上去搓一场,不过这样的日子不多,一群50、60的老头老太嫌根福打牌太慢,没有多少人愿意和他打,除非实在没人了,根福才有机会上场。
根福在厨房,喝完那杯小酒,才又去房间收拾。冬兰还是躺着,粥还在凳子上,没了热气。根福过去拍了拍躺着的冬兰,还是没有动静,根福凑过去,在冬兰耳边叫了几声,没有反应。
根福把冬兰半侧躺的身子扳了过来,冬兰早没了呼吸,根福坐在床边,没有哭,布满沟壑的脸上看不出悲喜。
(二)
冬兰是3月16日去的医院,这个时候冬兰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走不动道了。
正月的时候,大家就看出来冬兰病了,不过冬兰没说,也就没有人提要带冬兰去医院看一看,正月里去医院,不怎么吉利。等正月过完了,这一拖两拖,日子就来到3月了。
3月过半了,冬兰已经躺床上两三天了,这两天肚子像吹气球一样胀起来,几个孩子都来跟前。请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满根过来看过,说看不出什么病,最好是去大医院拍个片子看下是什么病,卫生院估计也看不出什么。
3月15日,冬兰的三个子女坐在冬兰的床头商量。冬兰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已经过世了,剩下的女儿已经60了,小儿子今年也57了。
“满根说去卫生院没用了,要么这次去市一院吧。”二儿子云松去年胃出血,在市一院看的,住了好几天院,好了,现在又在打零工。乡下人,皮实,不要说50、60的人还在打工,70、80的自己还在种地、种菜的要几个有几个。
“嗯,去市一院就去市一院吧,贵点看得好也好的。”三儿子云斌也附和,不过怎么去,还是一个问题,叫救护车太贵了。
大女儿满风没有发表意见,就坐在冬兰床头,在这些大事上,满风从来不说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在娘家的事上,满风出力出工出钱,但是很少给意见。
冬兰住院了。很隆重,两个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都到了,孙辈的九个人也到了七个人,还有一个孙女在上海读书,一个孙子在南京工作,两个人太远没有回来。乱糟糟地忙碌了一个上午,下午人就散去了,该工作的工作,该回家的回家。病房里面就剩下儿子和女儿陪着。
冬兰躺在病床上,病痛折磨着她,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精气神。听着儿子女儿的话语,冬兰睁不开眼,也没有力气说话。两个儿子都没有空,女儿身体不好照顾不了,孙子孙女也都有家的有家,年纪小的年纪小,七七八八说了一大圈,最后商议叫个护工来照顾。
冬兰不想让旁人来照顾自己,可是她张不开口,两个儿子也不容易,都是快60的人了,还风里来雨里去的,没有一刻停歇。两个儿媳妇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这么嫌弃自己,明明一次架都没有吵过,怎么就到这般田地了呢?
冬兰想大儿媳妇了。冬兰的大儿媳命更不好,嫁到家里来的时候,家里还是土坯房,三个儿子也还没有分家,是真的苦啊,虽然没有到吃不上饭的程度,可是家里一个月也难得看到一次肉,就算这样,大儿媳在这个家里一待就是十多年。
冬兰不是精明的人,主要是那个时候好像也没有什么地方用得上精明。在冬兰能赚钱的时候,大家都是算工分的,没有钱;好不容易到农村的人能够在家附近赚到点钱的时候,冬兰把几个孩子拉扯大,自己也老了,赚不到钱了。
大儿媳好啊,嫁过来几年和大儿子两个人,就靠着打零工,家里盖起了一幢两层的砖瓦房。那是真地下苦力去干活,工地上,一个小工一天的工资是80块钱。大儿子和大儿媳就是这样,靠着一天天的小工工资攒下来的钱盖起了房子。
大儿媳也是真的要强,和冬兰不知道吵过多少次,一点都不肯让。冬兰都忘记为什么和大儿媳吵了,吵得多了,时间也久了,冬兰有点想不起来了,冬兰就记得大儿媳好多次吵完架后,依旧会叫她妈。
两个儿媳妇有多久没有叫过她了,冬兰想不起来了,也不愿去想,腹部阵阵疼痛袭来,让冬兰连回想的力气都没有了。
两个儿子还在商量着冬兰住院的事宜,没有人注意到在病床上的冬兰已经昏迷过去,直到床头的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医生匆忙地跑进来。
(三)
冬兰终于能张嘴说话,时间已经过去两天了。医院里面依旧是那股刺鼻的味道,冬兰不喜欢闻这种味道,但是没有办法,六人间的病房气息就是这么个样子,也有单人间,但不是冬兰能够住得起的。
冬兰还不能下床,整天躺在床上,看着病房里面人来人往,自己的床头就一个护工大姐坐着。云松还没有来,他应该下班会过来一趟,他打工的地方离这里还有点路,在城南,过来也不是很方便。
医生刚刚查了房,和冬兰说了些,冬兰没有听懂多少,不过就记住一个说法,这个病要想好得快点,可以打一个什么针,这个针不能报销,要1000多一针,至少打三个疗程。
冬兰躺着,医生的话凝聚在空中,像一团烟,散不去,有点辛辣的味道。在过去的两天里,冬兰的肚子已经不再肿胀了,也没有那么疼了,医生说是用抽水的手段把冬兰肚子里面排不出去的水抽出来了,可是这是治标不治本的,盐水还得天天挂着,过一段时间还会复发的。
1000多一针,三个疗程,一个疗程至少是10天,那是多少钱,冬兰不太清楚,没有读过书,冬兰不知道怎么去算这笔钱。不过这么大了,手上到现在靠着逢年过节一些人给的一点钱,冬兰也就省下来20000不到。够吗?
冬兰不想靠儿子、女儿给钱看病,他们都不容易,没有必要再给他们增加负担了。不是从前了,养好身体,还能给孩子干点活,这个年纪了,病看好了,也做不动了。
冬兰是个闲不住的老太,以前没病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在村里逛来逛去,这里坐下,那里说下,没有空下来的时候,家长里短的。不过,冬兰不是个喜欢搬弄是非的人,只是喜欢和别人聊天而已。农村里面,这样的老太太不要太多,不会玩手机,连电视也不怎么喜欢看,她们喜欢和人在一起的感觉。
医院是个好地方,冬兰的病症全消了,肚子不再鼓胀了;医院的好是要靠钱去堆积的,云松捏着账单说,才一个多月,存进去一万多块钱就没有了,又来催缴了。
云松没有说他去交钱,他只是在抱怨,也不是抱怨冬兰,只是在陈述医院花钱如流水,他是不会去交钱的,云斌不在,他是不会去交钱的。
云斌隔一天才会来医院一趟,他在厂里两班倒,一个班次要十二个钟头,白班还好,晚班对快六十的人就是一种煎熬了,云斌有几膀子力气,可卖力气也不能不睡觉啊,云斌比云松小了三岁,看上去比云松老多了,都快赶上根福了。
云松在病房里絮絮叨叨了一阵,没有人回应,冬兰不想说话,也不知道怎么回应这个儿子,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三个儿子只有他念完了初中,大儿子完小还没有念完就出来做事了,也正是有了他的帮衬,云松才能继续念书。
他念书的时候可乖了,放学回来还知道下地干活、上山砍柴,读书成绩也好,老师说考上师专还是有机会的,要是能考上师专那就成公家人了,不用下地都能拿工分了。可偏偏就在考试之前出了车祸,成了一个瘸子。
冬兰心疼儿子,一直养在身边,可越养孩子的心就越远,云松甚至不愿意在村里多待,他讨厌别人看他的眼神。他找了一个邻镇的一个寡妇,去做了上门女婿,他只想离开,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
冬兰哭过,也想学村子里其他女人一样闹,不让云松娶那个女人,可是她闹不来,那是她养了大半辈子的儿子啊,三十多了才和寡妇对上眼,她怎么忍心去闹呢?她怎么可能知道云松就是为了离开村子,更不会猜到云松婚后除了过年回家一趟,剩下的时间就再也不愿意回来一趟,两个镇子不过半个小时的距离。
冬兰不怪儿子,都是媳妇的错,二媳妇也从来不给她好脸色。在那个家里,云松应该也受了很多委屈,都怪自己当年心软,怎么就让云松去做了上门女婿呢?要是那一年有钱,把云松的脚给治好了,他就不会受这么多委屈;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让云松念书呢,云槐不也是读了完小就出来干活,田里人有田里人的命,哪里要读书哦。
(四)
云松、云斌、满风都到医院了,冬兰说要出院。
医生说老太太的病只是治好了表征,并没有好彻底,不建议出院。云斌问能彻底治好吗?医生说老年人各个器官功能都在衰退,谁都不能打包票,但是现在这种情况,医院是不建议回家的,最好是能再治上两个疗程,巩固三个疗程的话是最保险的。
云松沉吟半晌,最后憋了一个问题,“要多少钱?”
医生说一个疗程两万左右。
医生的办公室里,云松坐着,他腿脚不方便,云斌和满风都站着。医生谈话本来只要一个家属就可以了,云松说他一个人做不了主,把云斌和满风都叫上了。
云松说再商量一下吧。
医生说再想想吧,要是还想出院,再找他开出院单,但是要先签知情通知书。
三个人回到病房,冬兰躺着,根福坐在椅子上,根福已经把冬兰住院的锅碗瓢盆都打包好了,一晃眼冬兰已经在医院住了近两个月,不收拾看不出,一收拾一大堆,三个编织袋都装不下。
根福看到三个人回来,就站起来准备拿编织袋回家。满风拦住了,她大声在根福耳边嚷嚷,医生说妈的病还没有好彻底呢,走什么走。根福耳背了,声音不大,压根就听不见。
云松复述了一遍医生的话,他没有说医生没说的话,云斌看了云松一眼,犹豫了一下也沉默了下去,满风瞪了两人一眼,她想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冬兰问云松出院手续办好没有,云松说没有。满风犹豫了一会,还是忍不住说:“妈,医生的意思是你的病还要在医院看呢,还没有好彻底。”
冬兰说:“看什么看,不要钱吗,我这病是看不好了,还不如早点回去。”其实不用去问,冬兰天天在医院,医生该说的早和她说过了。她只是没文化,不是听不懂人话,医生要找家属谈话,她也只能让儿子女儿去。
看看儿子欲言又止的样子,东兰知道要出院的决定只能自己来做,两个儿子是谁都不会出头做那个人的,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他们还要脸呢,云松不想回家可过年还是拖家带口地回来,云斌什么事都听媳妇的可医院里这么多天还是他跑得最勤快。满风最心疼自己,可她也有家,她也不能大包大揽,还有两个哥哥在呢,家里的事轮不到她做主。出院的事只能自己来提,人啊,不能老了老了还让子女为难啊。
“云松,你去办出院手续吧。云斌,你去叫辆车来,根福,我们走吧。”冬兰又有了几分当家做主的力气,吩咐着大家伙去做该做的事情,根福耳背,可冬兰说什么他都能听见。
冬兰是5月18日从医院回家的,她还不能走路,叫了辆面包车送回来的,她只能躺着,连久坐的力气都没有。
冬兰在家里躺着,该来看的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她也记不清这些天究竟哪些人来看过了,她的外甥、侄子、侄女一大堆,再往下一辈就更多了,有好多她都已经叫不出名字来了。根福耳背,和这些人也聊不到一块去,都是在各说各话,冬兰只能强打着精神陪一波一波来探望的人聊天。
他们说着姑姑、舅妈看上去气色好多,肯定能好起来的,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冬兰笑着应下来,也说自己好多了,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又说起很多人小时候的糗事,大家都笑,说老太太记性真好,心头灵清着呢。
冬兰想躺在门口晒太阳,可根福一个人没有办法把她弄到门口去,云松、云斌都忙,他们还要上班,上完班了还要去公墓里面忙活。自从规定要火化之后,村里也建起了公墓,附近几个村的人以后都要住到一起去了,冬兰给自己和根福都定好了,两个人以后还是在一起。
冬兰让两个儿子先去把坟弄好,坟框要用水泥浇筑,墓碑要刻字,墓前也要浇点水泥,才几个平米的地方,可算下来也要五六个功夫才能把活干好,冬兰让两兄弟先去忙活,找水泥师傅也是一笔开支,给孩子们节省一点是一点。
冬兰虽然躺在床上,心里依旧放不下,满风经常坐在身边,这几天都是她过来洗洗弄弄,来看望的人是陆陆续续的,都是满风在烧饭接待的,两个儿媳妇只在出院那天过来了一趟,显示了一下存在,这几天又没有了踪影。
5月26日夜,冬兰晚饭胃口很好,喝了一小碗粥,还吃了两块红烧肉,半肥半瘦的那种。
晚上,冬兰和根福说,老头子,我要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啊?
根福耳背,看到冬兰嘴巴在动,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就问她,你在说什么?冬兰摇摇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没有说话。她躺在床上已经快半年了,本来就皱巴巴的脸上现在还有一些浮肿,一头白发也因为没有打理乱糟糟的,像一蓬杂草,有不少都已经脱落,只轻飘飘地夹在头发里面。
冬兰艰难地用手捋了捋头发,这个动作她都做得很艰难,长时间的卧床让她的手臂都没有了什么力气,把手肘弯曲,超过肩膀都能让她感到疼痛,她还是尽力抬上去,把自己杂乱的头发稍微整理了下。然后指了指头上的白炽灯,示意根福关灯睡觉,老两口睡觉一下很早,这时还不到八点。
农村的夜晚一向沉睡得比较早。
冬兰就这样睡了过去,她没有再醒来。
(五)
冬兰没有故事,她只有许多牵挂,她来不及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