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鸣凤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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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娅？”“到！”
“安娜？”“到！”
这是俄语班早课时间，老师正在点名。
“克拉拉？”“到！”
克拉拉是我，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我们俄语班每个同学都有一个俄文名字，课堂上就用它来互相交流。
“柳苞芙？”“柳苞芙？”老师连着喊了两声，“柳苞芙来了吗？”老师抬起头向下面看了看。
“到——”一个尖细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震得主楼教室里的灰尘都在上下跳动。跟随着声音跑进来一个女生，就像一只花蝴蝶，红色的短发，瘦削的肩膀，灿烂的微笑……和她相比我们就像来自解放前。
是的，她就是柳苞芙，中文名字叫柳晴。当时老师让我们选名字，她抢先选取了这一个，翻译过来是“爱情”的意思。她说爱情是她的生命，这名字对她，再适合不过了。
我总是慢半拍，当我开始着手的时候，好听的名字已经不多了。其实要想取一个好听又有意义的名字也是要下功夫的。最后我敲定了——克拉拉。因为那时候，卓娅，安娜，娜塔莎，丽达，耶利亚等等名字都已名花有主。克拉拉也很好，纯洁的意思。
话说柳苞芙完全可以不迟到的，她起床一点儿不比我们晚，甚至还要早一点点。但是她每天化妆的时间几乎都在两个小时左右。她做什么都马虎，唯有自己的脸从不含糊。宁可迟到，被罚，也不素颜出门。
再说她也不怕迟到，因为本身她就不爱学习，从小就这样。她从来没有认认真真上过课，写过作业，看过书。一路以来凭着自己的小聪明，从小学到高中摸爬滚打，也过来了。高考时落榜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我也落榜了，我是努力后的落榜，和她不一样。所以落榜这件事在我的心里有伤，而她无所谓，因为从来也没有希望过，所以无所谓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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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个班，是自费委培性质，一色都是本省的生源。大多是高考落榜生，也有小部分没有参加过高考，因为父母或者亲属有实力，才来到这里。
同寝八个人，多是官二代，我不是。我的父亲只是个农村暴发户，他有能力让我读这个学校，也有能力为我毕业后找出路。这一点上，我和他们比，并不太差。
我和柳晴在火车上就认识了。妈妈送我去上学，十九岁在父母眼中还是个孩子。妈妈扛着行李，被子、褥子和毯子捆绑在一起，像一座小山。我拎着装衣服的包和一些生活用品，跟在妈妈身后。大包小裹的，有点像春运中的旅客。
我们开学时已经是十一月，外面很冷，天空中飘着雪花。正常入学的大学生在九月就已经走了。
在车厢的尾部我看到了一个女孩，和我差不多的年纪，穿了一件牛仔背带裤，皮肤很白，找不到一点瑕疵，旁边的中年男女应该是她的爸妈，女孩像公主一样坐在父母中间。
我们下车的时候他们也下车，而他们的样子也像是送孩子去上学。
他们也有行李，琐碎的东西更多，像是要把家搬来似的。十一月份开学的学校应该不多，我的第一感觉是我们应该去同一所大学。
看来他们也注意到我们了，下车的时候，女孩的母亲问：“你们也是去工大吗？”“是的。”我笑着答道。
“那我们一起打车走吧！”女孩的母亲很热情。“你们俩个真有缘分，到学校也会成为好朋友的！”
她妈妈有点胖，但长得眉清目秀，眼睛咕噜咕噜地转，一看就是很精明的样子。
到学校时，两位母亲抢着算出租车钱。女孩妈妈说，我来算吧！你们农村人赚钱不容易。
记得当时我穿的是黑色脚蹬裤，绿黑相间的棉袄，黑色的短发，的确是有些老气。
看她这样说，妈妈就没再争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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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确很有缘分。到了学校，办理完入学手续。来到宿舍，她——那个女孩也在。看到她我心里暖暖的，像是遇到了熟人。我是最后一个到的，只有靠门的下铺闲着，那就是我的铺位了。
我的大学生活从此开始了。宿舍里八个人，来自本省不同的地方，大家自我介绍完，就开始闲聊。我是一个内向的人，大多时间都是做听众。
她首先介绍了自己，柳晴——晴天里的柳树。我在心里说，柳晴——留情，可以说是留情面，也可以解释成处处留情。这只是我心里所想，并没有说出口。
她很善谈，好像没有她不懂的，任何话题她都能有自己的见解。我很羡慕她，羡慕她的美丽和博识。
后来谈到谁有男朋友。刚刚高中毕业，即使有喜欢的人，高中时也不敢恋爱啊！暗恋倒是有的，但我不敢说，怕被人笑话。
她给我们讲她的爱情故事，两个男主角，听她的讲述，都是大帅哥。她在两个男人之间斡旋，或许是看谁优秀就选择谁吧！
大学里的生活很轻松。我们中学时多是学的英语，俄语基本是从零开始。
刚开始的时候有点别扭，学了六年的英语，要区别认识俄文字母的确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
比如说C在英语中读“西”，在俄语里就读“思”，H在俄语里发类似英语中“n”的音，有好多的不同之处。我适应得很快，考试最差也能及格。
可是再轻松，一点都不学，过关还是有点难度。所以他们都怕考试，我不怕。人丑多读书，我的时间多是消磨在学业和课外书籍里。所以我喜欢考试，因为在考试中我能够找到些许自信。
大学之前我看的课外书多是琼瑶的。既喜欢美丽的故事又欣赏里面的诗文，这很令我沉迷。
因为爱好单一所以记忆深刻。“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些诗词启蒙均来自琼瑶小说。
柳晴有一本诗词精选，我说出一句，她就能对上全诗。这让我羡慕得不要不要的。她得意地说，这是她的恋爱宝典，情书因为它会变得高大上。
我想，她爱的男孩子真的很幸福。
她每天沉浸在纸上谈兵的爱情里。说纸上谈兵也不对，放假回家他们也一定会短兵相接，当然这是我的想象。
除了谈纸上的爱情，她就是啃那本诗词精选。那痴迷的尽头如果用在学习上，考北大清华都不在话下。
她的手抄本上除了那些缠绵的句子，还有一些时下流行的歌词。《变心的翅膀》她模仿得惟妙惟肖，和陈明真难辨真假。
我很羡慕她父母对她的散养，我爸妈若是听说我早恋肯定会如临大敌。
她不是不喜欢读书，是不喜欢读课内的书，散书闲书她研究得明白着呢！
工大主楼是古老的俄罗斯风格建筑，她经常在主楼后面的花园里写信读信，夏天一袭长裙的她，真有点像柳苞芙。丁香花开了落了，她还在那里。
是啊！她的心思都放在了别处，上学老是迟到就可以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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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里八个人，已经有三对自动找好了伙。我由于内向单了下来，柳晴和我正相反，所以我们又到了一起。这一点上我们也是有缘份。
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吃饭，一起上晚自习，这就是伙伴的意义。
她经常迟到早退，所以我单着的时候很多。但每次早退，她都会给我把饭买了，回到宿舍就能吃上饭，心里热乎乎的。
其实我们的学习根本用不着太努力，及格即可，因为毕业后都是要回原地的。有些人来的时候都已经和单位签好了合同，回去就能上班。
所以顺利毕业就可以，努力与不努力没有太大的区别。
所以大多数人都不学习，学习的人反而有点像异类。
两年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毕业了。
大家就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毕竟我们来这里只是镀金的，大家都想赶紧毕业工作，工作赚钱才是最重要。
毕业后，我回到了家乡小镇进了事业单位。
那个时候只有固定电话，不是太方便，彼此联系主要还是靠信件。
刚毕业的时候心里还有一丝在一起时的温度，互相通通信，说一说工作和生活。
其他的同学也陆陆续续都工作了，有的做了教师，有的进了银行，有的进了工商局，还有药监局的……家里后台硬的，也有留在省城的。我们的前途因父母的人脉和家庭条件而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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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毕业第二年工作，第三年结婚，第四年生子，一切按部就班，没有波澜，生活是“也无风雨也无晴”。
和同学们也少有来往，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在毕业二十年的时候，举办了一场同学聚会。
那是金秋十月，丁香树叶落，天气转凉，我们又回到了工大校园。
同学们大都事业小有成就，跟着党走的有几个做了领导，做生意的气派很大，都开着车来的。也有和我一样默默无闻地过小日子的。
柳晴，大家还是称呼她柳苞芙，还有我克拉拉，卓娅，安娜，耶利亚也来了。我们502寝室的八位舍友来了五位，这已经很不容易了。成人的世界总是有太多的不得已，大家都能理解。
参观完学校，拍照，吃饭，唱歌，聊天，直到夜幕降临大家的热情还是不减。
回到宾馆又聚到一个房间，在这样私密的空间聊的当然都是私密的事情了。
我们轮流讲了自己毕业后的这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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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这一生所经历的事情很多，都是命中注定。工作是，婚姻也是。
一直以来柳晴都是父母眼中的心肝宝贝，是当公主养着的。
人的一生除了自己的奋斗，在必要的关头若是有贵人相助，定能锦上添花。
柳晴机遇就不好，在她找工作的关头，能为她出力的父亲的朋友提前退休了。没办法，她就在家乡小学当了民办教师。
那是一个三面环山一面邻水的世外桃源，对这份工作她还是很热爱的，工作之余，她也期望自己的白马王子出现。
“你情书里的王子呢！记得有两个，一个都没成吗？”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那哪里是谈恋爱，就像小孩过家家。”说完她哈哈大笑。
柳父不得不重新为女儿寻找出路。已经夯实的地基崩塌了，再重新垒砌却已找不到思路。
一连几年，柳晴都在民办教师这个岗位上奋斗。如果坚持下去，或许能够转正，后来他人的经历证明，坚持还是有意义的。
工作后圈子小了，合适的结婚对象很难遇到。介绍了几个，都不理想，她又不想将就。
就这样到了25岁。她的远房亲戚给她介绍了一个铁路工人，年龄相仿，见了一面，互相感觉还不错。
只是两个人不在一个地方，要想深入接触，就得到那个工人身边。为了爱情，她辞去了工作，去了那个男人的城市。
接触了几个月，却找不到爱的感觉。三思以后，她离开了那个男人，又回到了家乡小镇。
可是这时候她的民办教师工作也没有了，单位是回不去了。
她说那时是她最低谷的时候。当年，在小镇里，25岁已经是大龄了。适龄的小伙子都已经有主，要找一个各方面都相当的人真的很不容易。父母都很急，无形中自己也降低了标准。
说到这里她还不忘调侃几句，“想当年我柳晴在情场上叱咤风云，没想到在小阴沟里翻了船。”
直到遇见李明，李明是司法所的临时工，比她大两岁，家庭条件中上等，父亲有退休金，母亲开了一个菜店。作为结婚对象貌似很般配，这时候还谈啥爱情，嫁出去就行了。
她说，她的爱情在不合适的时间都透支了。上帝就给了这么多，所以以后就不会再有了。
两个人结婚过起了小日子。第二年生了女儿，他工资不高，但婆婆偶尔接济，生活还算过得去。
孩子五岁的时候，他下岗了。总不能让婆婆再接济吧！下岗后他也找了各种工作，都干不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生活更加拮据了。
生活只有眼前的苟且，还谈什么浪漫，谈什么诗和远方。
她常常发呆，独自惆怅。过去的生活就像一辆豪华的四轮马车，只给她留下了渐渐远去的背影和飞扬的尘土。她的心也随着马车的消失而埋进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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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上幼儿园以后，夫妻两个商量着开一个面点店。很辛苦，要起早贪黑，挣的钱勉强够生活。
她成了面点店的老板娘，但他却是扶不起的阿斗，家里家外都靠她来支撑。她自己都感到惊讶，逆境中会有那么多的能量从身体里被激发出来。
她对他再也不抱希望，她选择了离婚，他答应了。他也早就读到了她眼中的貌合神离。只不过两个人瞒着孩子，约定等孩子再大一点时公开。
她说，那时候心里没有什么杂念，只想着赚钱把女儿养大。
时间就是那么容易消逝，转眼女儿也到了我们当年的年龄。去年孩子考上了师范大学。
家里就剩下夫妻二人了，她好像使光了力气，再也干不动了。
这样的生活其实她早就厌倦了，只是没有意识到，孩子是她的精神支柱。
“我现在是单身贵族。”她边讲述边打趣。哎！这人心真大！
“那你打算以后怎么办呢？”安娜问道。
“我要嫁给爱情，不会再将就了！”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从床上跳了下来。
这时候电视机里飘出了《变心的翅膀》的音乐。
难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说什么痴情的脚步追不上变心的翅膀
难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说什么男人的肩膀靠不住女人的浪漫 ……
她也跟着哼唱起来，灯光有些昏暗，令人恍惚，看不清脸上的皱纹和斑点，每个人都好像年轻了。
好像柳晴又穿越回主楼，后花园里的她一袭长裙，脸上带着柳苞芙的微笑，轻轻唱着《变心的翅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