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赵七月，从很小的时候就讨厌她。
小时候看到大人蹲在古井边洗菜，
她立马就会哼哧哼哧拖个小板凳塞到大人屁股底下。
换了是我，不偷偷从大人屁股底下把板凳抽走就已经算乖了。
再说扫地，
明明只需要把显眼的垃圾捞了就完事了，
可她非要一扫帚一扫帚地挨着扫，不放过任何一块蒙灰的地面。
去超市买东西，她要翻着商品的价签仔仔细细看好多遍，
明明想吃那个巧克力，却要反复拿起又放下。
我的购物篮都装满了，她还杵在巧克力面前纠结，真的无语。
一般这个时候我就上去直接抓一把扔她篮子里了。
但是她学习成绩还不错，上课坐得端端正正，字也一笔一划写得工工整整，考试总是拿满分。
在家里长辈夸她，在学校老师也夸她。
爸妈总让我向她学习学习学习，不知道这老实巴交的小废物有啥好让人学习的！
我能爬到三层楼高的野桑树上摘桑葚，她只会在树底下捡我扔下去的枝条，柔柔弱弱地喊：“九月小心一点~”
我玩滑板的时候，她就只会在一旁鼓掌欢呼：“九月你真棒！”
我让她踩上我的滑板试试，“别怕！我扶着你呢！”，她只会连连摆手说：“不不不九月，我不敢。”。
我十二岁就能用菜刀一刀敲死三斤重的大鲤鱼，她就只会躲在大人背后捂着眼睛说好可怕。
我爸非但不赞叹我的能干，居然还批评我说：
“九月你小心一点，别把血水溅到七月身上了！”
我........
一
我的堂姐叫赵七月，她在七月出生。
我和她同岁，只不过比她晚了两个月，我就成了妹妹，还跟着起名叫赵九月。
我们从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
从记事起我就没见过她妈，二叔说是跟有钱人跑了。
我二叔，也就是赵七月她爸，自称是个文化人，整天东奔西走又挣不到钱，女朋友倒是换得勤快，根本没时间管赵七月。
赵七月就理所当然地在我们家蹭吃蹭喝，
还蹭睡——
当然是跟我一起睡，因为我二叔经常不在家我爸妈担心她一个人害怕。
我爸每次带我去超市买零食都是买双份，记她的生日比记我的生日还准。
其实这也没什么，我赚了个同龄的玩伴，挺好的。
坏就坏在她太听大人的话了，大人让她干啥她就干啥，从来不拒绝。
尤其是她爸在家的时候，那简直就是个殷勤的跟屁虫！
记得有一年除夕，
本来说好我们要一起放烟花的，
结果就因为她爸失恋了心情不好，
她回了家就不出来了，哪里还记得跟我的什么姐妹情谊。
我们的大家庭呢，主打一个从小培养孩子做家务。
洗碗、择菜、擦桌子、扫地、洗衣服，
每次大人交代我俩干的杂活，她都干得津津有味，衬托得好像我在欺负她一样。
于是我爸妈就老说我懒，让我跟七月好好学学。
不是学不学的问题，她这压根儿就是毫无意义的内卷！
除了大人交代的活，她还会自己找活干！
她就像个永不停息的机器人，
一直到大人给她下达 “好了七月，不用忙活了，去玩吧” 的指令，
她才能心安理得地玩耍。
这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大家都越来越喜欢和心疼她。
而她呢，也越来越乖巧，越来越懂事。
相比之下，我这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劣迹斑斑的小兔崽子，每天都要遭到大人的冷眼和大声责骂。
每次和赵七月闹了矛盾，大人们都理所当然地维护她。
就比如，
七岁的时候我俩不知道因为啥打架，
我还手下留情了，她力气小依旧干不过我，就照着我的胳膊用出吃奶的力气掐！
天呐，谁懂那种钻心的疼啊。
可最后躲在我爸背后哭的是她，而我只能摩挲着满胳膊的血印挨骂。
我有时候甚至怀疑赵七月才是我爸妈亲生的吧。
难道他们都看不出来她一直在讨好大人博取同情吗？
二
“赵七月我讨厌你，你能不能不要那么乖啊？你这样我压力很大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应该很爽吧....”
她不说话，只是埋头写作业，明明耳根子通红，还是假装沉迷学习什么都没听到。
我这人说话就是这么直，心里有什么从来不瞻前顾后，当场就会说出来。
类似的话我在她面前说过，
在我爸妈面前说过，
在各种亲戚长辈面前都说过，
可是从来没人站在我这边。
赵七月总是涨红了脸保持沉默，而其他人则一致跟我说：
“那你就向你姐姐好好学学呀。”
要我变得跟她一样？
开玩笑，
那和小野狼基因突变成小绵羊有啥区别，
完全就是泯灭人性啊，
这群眼瞎的大人怎么就看不到我的好呢。
总之，我一直都很讨厌她！！
三
好消息是——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
坏消息是——boss进入了第二阶段。
赵七月渐渐出落得亭亭玉立，温文可人。
而我却继承了我爸的肥胖基因，从一个漂亮伶俐的小女孩长成了一个大胖子。
谁懂啊，我真的彻底变成了衬托她的那片烂叶子。。。
初二的时候，我二叔的事业终于有了些起色，带着赵七月搬出了院子。
不仅如此，他还给赵七月找了个年轻貌美又能干的后妈。
赵七月这下从小可怜变成了真正的小公主。
我二叔为了弥补之前对她的亏欠，往死里宠她。
他们从来不让她干一丁点家务。
他们家里买的第一台空调也装在赵七月房间里。
聚餐的时候，她后妈总是趁大家聊天说笑的时候，悄咪咪把好吃的都换到她跟前。
我爸妈对我就从来不这样，他们只知道夸赵七月。
有时候感觉在家庭地位这一块，我连狗都不如！！！
就算我包揽了所有的家务，
他们还是觉得我比不上赵七月的一根手指头。
说实话我真的有点羡慕她了。
四
可是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人生赢家却并没有很开心。
恰恰相反，她的枕头上有浅浅的晕开的泪痕。
房间的垃圾桶里总是有很多擦眼泪鼻涕的纸团。
手臂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各种横七竖八的划伤。
五
十五六岁的赵七月变得沉默寡言、不喜社交，也很少主动来我家。
反倒是我一个人在家无聊得不行，主动跑去他们家找她。
相比于我爸妈一天到晚对我大呼小叫鸡犬不宁，赵七月一家子却和睦得跟演戏一样。
看着好像和和气气，实则没有任何松弛感。
赵七月他爸是个老好人，带着些书生气，喜欢拿忠义仁孝讲道理，从不乱发火。
赵七月的后妈王小燕强势伶俐些，
赵七月对这个后妈总有种说不上来的刻意讨好和小心翼翼。
有时候本来我俩玩得好好的，
一看到王小燕端果盘过来，
她立马腾地就弹起来，低眉顺眼双手去接，
用甜得发腻的声音说：
“谢谢王姨。”
而且不仅是果盘，
一杯牛奶、一把剪刀、卫生纸、遥控器……
总之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是王小燕递给她的，她都要毕恭毕敬两只手，像是在接圣旨一样。
他们三个人互相之间都非常客气，
对我就更客气了，
客气得甚至让我都感到无比压抑和拘束。
六
每次去完她家，我都觉得我爸妈凶巴巴的样子也挺好的。
回想起来，其实我一直都是要什么有什么，
吃的，穿的，玩的，只要我想要，爸妈都会二话不说就给买。
相比之下，赵七月就惨多了。
虽然我二叔不承认，但我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赵七月穿的衣服都是我二叔不知道上哪儿搜刮来的别人不要的旧衣服。
毕竟我二叔那么抠那么穷、一天到晚看起来病怏怏的人，
怎么可能每次都从城里给她带一麻袋的新衣服，
而且大部分根本就不合身。
可是赵七月每次都稀罕得不得了。
我妈说把我的衣服拿给她穿，我二叔要面子得很，根本不好意思要。
大人不发话，我妈把衣服硬塞给赵七月她也不敢要。
（明明小时候她穿着我的裙子跟我在房间里扮小花仙的时候老快乐了。）
赵七月也从来不敢主动向大人索要什么。
小时候每次逛街，大人问她想不想买这个或者那个呀，
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谢谢，七月不要啦，七月不喜欢这个。”
装，真装，明明眼睛都在放光，还说自己不喜欢。
我就比她坦荡，立马就指着那东西说：“你们怎么不问我，她不喜欢我喜欢！我要买！”
赵七月吃东西也从来不敢吃独食。
如果有一个好吃的炸鸡腿摆在面前，我会二话不说立刻吃掉。
可她一定要留着等我二叔回来跟她一起吃。
这还不是最过分的。
最过分的是，每次吃雪糕，她都要一边咽口水一边忍着馋，给在场所有的大人都咬一口然后才敢自己吃剩下那一大半残缺的部分。
那可是雪糕啊，一人咬上一口多恶心….
有一次我是真的忍不了了，直接骂，
“赵七月你别太过分！是他们缺吃少穿还是你爸强迫你啊，雪糕你也要分给人吃！这不还有好几根吗又不是没有了！！”
她依旧只知道脸红，心虚地不敢直视我。
真是个废物，活该她吃别人的口水。
我都把说辞丢在她面前了她还不会用，带不动，根本带不动。
不过也对，一般这种情况下在场的大人都会很自觉站出来替她鸣不平批评我，哪里需要她亲自还嘴。
也是后来看到她拒绝让同桌的女生用她的水杯我才知道，
她其实一直都是个重度口腔洁癖。
忍辱负重这一块我是真佩服她，只是不知道她到底负的什么重，为什么要忍这些辱。
反正如果要我活得这样憋屈，我宁可不活。
我看要不是遇到宋天明那个老6啊，估计她就这样一辈子唯唯诺诺地过了。
七
宋天明是赵七月的高中语文老师。
（忘说了，我俩考的是同一所重高，唉没办法，我赵九月就是这样优秀，实力不详遇强则强。）
咳，再说这宋天明，刚从师范毕业没两年，
不管是略长几岁的年龄还是忧郁沉稳的气质，那都是引诱女学生早恋的高危对象。
我第一次见到宋天明是在学校食堂排队打饭。
几个学生窗口黑压压地排了老长的队，我和七月排在最尾巴上。
“都怪你赵七月，吃完饭再回去算那道题会死吗？现在人这么多，等排到我们都没菜了。。”
她从后面搂了一下我的脖子，
“对不起九月，连累你啦。”
我有些受宠若惊，
因为在我的印象中，赵七月一直是不喜欢跟人亲密接触的。
我叹气，瞥了一眼旁边只有三个人排队的教室窗口。
诶，真就只这么瞥了一眼，
好消息——带我们打饭的人就来了。
坏消息——是个老6。
别问我为啥知道，我这识人能力天生的，反正就是看他不爽，越看越不爽。
宋天明寒暄了两句就要带我们去教室窗口打饭。
我其实是不太愿意的，
只是见到赵七月少有地愿意接受他人的好意，我也就没说什么。
打完饭，宋天明很识趣地离开没有跟我们一起用餐。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从那以后，宋天明总是时不时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频繁的刷脸让我以为他对赵七月有单方面的非分之想，
于是我对他的厌恶又多了几分。
“赵七月，我可警告你欧，那个宋天明看着不像个好人，他如果招惹你你就跟我说，我揍他！”
“谢谢你九月……宋老师人挺好的….”
赵七月也是个能藏的，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还是啥都不告诉我。
搞得我白替她出头，自己打自己的脸……
八
那时候我们班的女生特喜欢聊宋天明的八卦，
传言他有一个女朋友，胸大腰细，温柔可人，而且每次考试都稳居我们年级前十。
“稳居前十的女生不就那几个——
赵七月，张晨，高琳，陶露枫，还有…赵九月。”
“哈哈哈哈，赵九月那么胖，肯定首先排除。”
这种调侃我早就已经习惯了，我趴在桌子上闭目养神，根本懒得理会。
不知道哪个男的突然非常猥琐地小声来了一句：
“这胸大腰细嘛，那不就是赵七….”
这真的忍不了了。
我唰地站起来，把刚才垫头的书往桌子上狠狠一拍，大家的目光都看向我。
说话的男生叫陈明，
伸着个头在一圈女生里显得格外扎眼。
我把桌子往前一推，两步跨过去，一把揪住他的后颈把他的头摁在桌子上。
桌上堆积的书噼里啪啦掉了一地，霎时整个教室都安静下来了。
陈明吃痛，嗷嗷叫，
“说啊！怎么不接着说啦？”
“我告诉你们，谁要是再敢胡说八道，我就把他从这楼上扔下去！我赵九月说到做到！”
其他人都不敢讲话，悻悻埋着头。
我手上的力道松了些，陈明立刻挣脱出来，恼羞成怒大声叫嚣着，
“你们看她这么激动，那人肯定就是赵七月！”
周围一阵嘘唏。
我真是笑了，陈明也有个姐姐，还来帮他开过家长会。
于是我直接怼了一句，
“哦！那我骂你姐让狗上了你激不激动？”
周围又是一阵唏嘘。
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一个小姑娘能骂得这么脏，瞬间红温，拳头紧握。
我接着补刀道：
“啧，看你这么激动，我说的应该没错！你姐….”
“咳～”，还没等我说下去，班主任在门外一声轻咳让教室又安静下来。
“上课铃打了多久了你们没听见吗！整栋楼就你们班最吵！赵九月怎么又是你！赶紧回座位！”
“知道了老师！”我脆生生答应了一句，
陈明的拳头渐渐松开，意味深长地瞪了我一眼。
随后大家都不情不愿地回了座位。
…
九
我倒是硬气了，偏偏赵七月不争气。
没过多久，正快乐躺在沙发上享受国庆节假期的我，突然被我妈扯起来。
“九月！你快来看看这是不是七月啊！”
我妈一边划拉着手机一边眉头紧皱。
我打着哈欠把头凑过去。
卧槽。
一篇文章晒出了她和宋天明搞地下师生恋的证据，牵手拥抱举止亲密，还是自拍角度！
照片上的人就是他俩无疑了。
标题赫然写着：震惊！某高中尖子生居然勾引老师！
文章最早是一个学生家长发到家长群里的，并带了一个怒火的小表情。
过了一会儿，群里全是跟着发怒火表情包的家长，破口骂的、吃瓜讨论的、一脸懵逼的。
我妈看到的时候，四处早已骂声一片。
“这谁家的姑娘这么不检点，真是没眼看！”
“老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人师表居然在学校吃嫩草！”
“这姑娘跟我们家孩子一个班呢，成绩还挺好，原来是这么来的！”
“请学校一定严肃处理！千万别带坏我们家孩子啊！”
“天呐！原来赵七月真的跟宋天明有一腿！之前赵九月还在班上殴打同学帮她封口呢！”
“……”
很快文章就被作者删除了。
但依旧有不少人截了屏，在各种平台上疯狂传播。
我的QQ也炸了，滴滴滴叫个不停，全是来套话的吃瓜群众。
我TM…….赵七月你玩的是真的大啊。
........
十（七月述）
没有吵闹，没有殴打，空气里只有冰冷和死寂。
我叫赵七月，虽然早就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场面，但那一天，我还是永生难忘。
十一（七月述）
我从小就知道，父亲很爱我，我也很爱他，可是他太脆弱了。
我总是想着，这个脆弱又多灾多难的爱哭鬼要是没了我，可怎么办啊。
记得有一年除夕，大叔买了好多鞭炮和烟花，我和九月都很兴奋。
大叔准备放烟花的时候，
我下意识地在一大堆亲戚的身影里搜寻我爸，
可是我找了一圈都没看到他。
姑姑说他吃完年夜饭就回家了，
于是我就欢天喜地跑回去想叫上爸爸一起，
一开门却看见他一个人独自坐在那个昏暗的家里，面容枯槁，神色落寞。
我当时很害怕，明明刚吃饭还好好的。
加上以前他每次不开心的时候，总是要问我：
“七月啊，如果有一天爸爸死了你怎么办？”
我不想他死，不想失去他，所以我最害怕他不开心了。
我小心翼翼地说：
“爸爸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爸爸你别....别怕，不管发生什么事七月都会保护你的。”
其实我自己心里才怕得要死，
可我还是鼓起勇气上前，不太熟练地帮他擦眼泪，用自己的小短手环抱他。
他一边抽泣一边说对不起，说自己没用，说自己要是死了就好啦。
一听到这个“死”字，我也立马哭了，我最怕他说这样的话，
我学着大娘哄九月的样子轻轻拍着他的背，强压着所有的情绪，轻声对他说：
“爸爸你不会死的…..七月不想失去你……”
“你才不是没用的爸爸，你是天底下最最厉害的爸爸。”
“七月会保护你的，爸爸你别哭了….爸爸…..”
我也不记得他抱着我哭了多久。
九月在门外喊我，可是我不敢讲一句话，
她喊了好几声都没得到回应，以为我故意不理她，只好失望地离开了…..
我在心里默念着：“对不起九月……”，
暗地里对自己的讨厌又增长了一分。
十二（七月述）
小时候我很羡慕九月，
她什么都有，什么都会，什么都敢说，什么都不怕。
她就像个小太阳。
虽然九月嘴上老说讨厌我，
可她还是愿意把自己的所有玩具和零食都掏出来跟我分享。
她会爬到很高的桑树上折下几枝长得最好的桑葚扔给我。
她会假装赌气跟大叔说喜欢我喜欢却不敢买的东西，然后借口说玩腻了扔给我。
她会第一个爬到桌子上撕下烤鸡仅有到两只鸡腿，一支给我一支给她自己。
我最喜欢看她玩滑板了。
九月玩起滑板来，动作干脆利落又酷炫，超帅！
爸爸也知道，
所以每次牵着我路过滑板店时，
他总是会下意识抽出牵我的手来摸我的脸，将我朝他的身侧揽一揽，然后加快脚步。
我知道他是想挡住我的视线不要我看见。
其实他完全可以不用这样的，
我知道，那本来就不是我应该肖想的东西。
我还在心里鼓励自己：
我！赵七月！就是比其他孩子优秀，我才不会哭着要这要那，我比他想象中更加懂事。
所以哪怕是九月大方地把滑板给我玩，
我也只是含糊地说不敢玩，
甚至为自己这点能骗过所有人的小聪明感到一丝得意。
现在想想，那时候自己真傻啊。
十三（七月述）
早恋事件发酵的那天正好是国庆假的第一天，王小燕也在家长群刷到了那篇文章。
父亲正在和我聊他年轻时候的风光旧事，吐槽妈妈妨碍了他成为一代名医。
王小燕不动声色地将手机递到他面前。
父亲的脸瞬间阴沉了下来，也不看我，只是一口一口地长长叹气。
他从来不骂人，但他阴沉的脸却比九月的爸爸可怕几百倍。
空气仿佛凝滞了，只听得见他的叹息。
我小心翼翼地问，
“爸…….怎么了…….”
“......”
十四（七月述）
父亲坐在我房间的椅子上居高临下，
而我则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王小燕，也就是我的后妈，她识相地退出去，替我们关上房门。
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听得见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自从父亲结婚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和他独处的机会了。
隐约记得上一次这种情形，
是因为我吵着不认可王小燕这个莫名其妙闯进我们生活的陌生人。
那是父亲第一次上纲上线，
他恶狠狠地说我妈早就死了，他说，从此以后王小燕就是我妈，
还要我跪在地上给王小燕磕头认错。
我也是从那时候才知道，王小燕在他心里的分量竟然这样重要，
至少，比我重要。
......
我的思绪很快被膝盖的疼痛和凉意拉了回来。
那天正是深秋，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凉意。
父亲红着双眼、额头青筋凸起，他还没开口我就知道他准备说什么：
“赵七月，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你妈妈当初嫌我穷不要我，现在你不好好学习，翅膀硬了还学着勾搭老师！”
他用发抖的手指着地上的手机，
“你看看这些照片！不知廉耻！”
“你做出这种丢人的事让我怎么活？你是想让我去死吗？”
即便我已经听他说过无数次类似的话，
但依旧会不由得心里一颤，滚烫的泪珠啪嗒啪嗒就掉了下来。
十五（七月述）
从小到大，
每一次我试图为自己的一己私欲违背他的意志，
他总是表现得比我还难过，好像我做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事。
他一边哭着要去死，一边问我是不是不要他了。
这句话就像一个开关，每次他一这样说，我的眼泪立马就会夺眶而出。
怎么会不要呢，他是我最爱的爸爸啊。
我总是盼望着他每次出门能早点回来，
我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跟他在一起，
他要是去哪儿都能带上我就好了，就像大叔带着九月一样。
他总是说外面有很多艰难困苦，
这些苦他自己一个人承担就行，不能苦着我。
我其实一点也不怕父亲说的那些苦，
我可以跟他一起淋雨，一起在烈日下徒步走十几公里赶路，一起吃了上顿没有下顿。
只要我能跟他在一起，什么苦我都不怕。
可是他不懂。
记得有一次我尾随他，发现他在马路边上了一辆大巴车。
我就跟着大巴车追，追着追着车就没影了。
我只好边哭边回去，快到九月家之前又慌忙擦眼泪，假装无事发生。
等到了下午，我又跑去那个地方蹲着等大巴车回来。
可是等来的不是父亲，而是风尘仆仆赶来的九月，
她凶巴巴地怪我乱跑不带她，一边扯我回家，一边说我爸给大叔打电话，当天不回来了。
....
九月家的伙食真的很好，
烧鸡、烧鱼、排骨、羊肉.....，冬天有热牛奶，夏天有冰镇汽水和西瓜。
可是我每吃一口就会想：
要是我爸也能跟我一起吃就好了。
我很讨厌王小燕，
她总是故意打断我和爸爸说话，然后把话题引到一个我完全插不进嘴的地方。
她还隔三差五把家里的东西全换个位置，
如果要用到什么不常用的东西，我不问她根本就找不到。
我痛经痛得死去活来问她要片止疼药，她都不搭理我，还说我矫情。
在父亲和外人面前，她对我掏心掏肺殷勤得不得了。
可是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她就只知道赖在我的房间吹空调玩手机或者跟闺蜜打电话，特别吵。
等交电费的时候，她又假装心疼，
我爸立刻就会补充说：
“为了咱七月能好好学习，我们大人再苦再累都是值得的。”
我时常觉着，自己是那个阻碍他们幸福的累赘。
…….
这些委屈我从来不跟任何人讲，
因为爸爸喜欢她，我不能让爸爸为难，所以我努力说服自己去理解她。
我告诉自己，
没事的赵七月，你本来就不是她亲生的，她也是人，能在人前对你好已经很不错了，不要再抱有更多的期望…..
但是久而久之，
我的心里却悄然生长出仇恨，对自己的仇恨，
和对父亲的仇恨。
我无法直视自己内心深处的丑恶，我怎么可以仇恨一直为我付出的爱我的爸爸。
如果我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好了，这样爸爸一定会很幸福吧。
可是既然养我那么痛苦，为什么要生我呢？
既然口口声声说那么爱我，又为什么要娶王小燕呢？
压抑、迷茫、仇恨.....
道德、良知、期望.....
各种矛盾的思想交织在一起，像野兽一样不断撕咬我的心。
我讨厌那个家，更讨厌我自己。
我觉得我这辈子我完了，我恨自己为什么会活着。
心头的野兽每撕咬一次，我就用圆规的尖脚在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痕，以此作为对自己的惩罚…..
可是这样根本不够我发泄，
我只好在深夜一边哭一边用各种隐喻把心底的野兽抽象地描绘到每周要上交的周记里，
宋天明就是这样与我产生了某种精神共鸣。
一开始他只是写两句言简意赅的评语，
后来是半张纸条，夹在我的周记本里，
再后来是一整张纸写得满满当当叠起来，
再再后来，我们干脆偷偷开始了这段大家口中的“师生恋”。
十六（七月述）
父亲继续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颤抖着说：
“我当年被你妈妈骗得一无所有，身体又差，真的差点以为自己…..活不下去了，
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跳河了你知道吗？”
听他这样说，我哭得更厉害了。
“我的命为什么这样苦啊。”
“你奶奶过世前就叮嘱过我，说小心你跟你妈一样是个白眼狼，我还不信，我说你是个好孩子。”
“赵七月，你对得起我吗？”
“你做这些丢人现眼的事情之前考虑过我这个爸爸吗？！”
“我真的还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
说着他就要用头撞墙。
要是换了以前，我一定会冲上去抱着他，狠狠认错，
我本来应该哭嚎着说出那句我已经说过无数遍的台词：
爸爸我错了，都是七月不好七月再也不这样了。
可是这次我没有动，因为我想知道，宋天明所说的道德绑架，是不是真的。
十七（七月述）
我其实不喜欢宋天明。
做这些，只是想确认一个我本来就知道的答案——
我的爸爸其实不爱我，他爱的，一直是他自己
.....
看到我伤痕的人很多，
但只有宋天明撩起T恤，给我看他腹部一条一条可怖的叠加在一起的疤。
宋天明说，这是原生家庭留在我们身上的烙印。
他说，他爸和我爸一样，满口说着爱孩子，其实真正爱的只有他们自己。
他说，真正的爱，会令我们自信又强大，而不会令我们如此生不如死。
我第一次接触到这样大胆的言论，怎么会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他见我不信，又换了一个话题：
“赵七月同学，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我想了一下，回复道：“做医生。”
“为什么？”
“因为我爸说医生好，受人尊敬。”
“哦，在那之前呢？我是说你爸给你推荐医生之前。”
十八（七月述）
其实我以前想做个画家，但是当时我爸对我的回答很失望，
我爸说画家会被饿死，不能让我吃这样的苦。
于是我就收费帮班上的同学画同人图，并且将赚到的钱得意地给爸爸看。
我想向他证明，画画其实也可以挣到钱。
他看完后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敷衍地说：“嗯，你真厉害。”
我知道他不开心。
没多久，我书包里所有的画稿都被扔进了垃圾桶，包括我画了简笔画的草稿纸。
是王小燕扔掉的，她还打哈哈说是收拾东西的时候以为没啥用，所以不小心丢掉的。
爸爸一句话也没说。
我只好强忍住眼泪和心头的怒意，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没事王姨，丢了就丢了吧。”
从此我不再画画了。
后来的日子里，我爸总是翻来覆去地说当医生有万般好。
他说他有个同学，以前学习成绩比他差远了，
结果这人就因为后来当了医生开了个诊所，不仅赚很多钱，同学会上还倍受欢迎。
“当年要不是因为你外公阻挠，你爹我现在一定是受万人敬仰的一代名医！”
他说妈妈毁了他的一切，他要我一定要为他争下这口气。
他说：
“七月啊，你一定要成为最出色的医生，到时候你走到哪里都不会被饿死。”
“是个人就会生病，哪怕他们再有钱再有权，最后还是得求着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采飞扬，仿佛自己已经是那个受万众敬仰的一代名医的爹了。
我已经没有力气用斗志昂扬的笑脸迎合他了，
只是乖顺地回了一句：
“知道了爸爸，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
十九（七月述）
我的父亲最终没有撞到墙上，因为王小燕及时冲进来阻止了他。
王小燕抱着他泣不成声，
“老赵你傻啊，为了这个不孝女你连命都不要了吗！？”
“为什么要拿她的错误惩罚自己啊…..”
随后她又用猩红的双眼恶狠狠地瞪着我，让我滚，让我去找我妈那个不要脸的白眼狼。
我缓缓抬头，他俩正抱着哭得死去活来难舍难弃，
我的嘴角竟然勾起一丝弧度，大概是觉得自己很可笑吧。
我失魂落魄地起身，无力地往门外走去。
父亲这下不哭了，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我，用我生平从没有听到过的震耳欲聋的声音在我身后咆哮着：
“赵七月！你今天要是敢踏出这个家门，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我的脚步依旧没有停下，门外黑漆漆的，冰冷的雨飘在我的脸上。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圈养多年的金丝雀第一次抬头张望天空，可是天上也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二十（九月述）
我找到赵七月的时候，她正湿哒哒地双臂抱膝坐在路灯底下发呆。
我想起多年前那个下午，她也是这样傻兮兮地蹲在马路边等他爸爸回来。
昏黄的灯光映照得雨水格外绵密，远远看过去就像无数根细针接连不断扎进她消瘦的身体。
我的眼眶湿润了，她为什么总是这样不令人省心！我真的很讨厌她，真的很讨厌！
二十一（九月述）
我电话都快打爆了她一个也不接，我爸联系我班主任要宋天明的电话，宋天明那边也无人接听。
我爸又给我二叔打电话，结果王小燕一接起来就冲我爸撒气，说家里没这个白眼狼！死外面了最好！完全没有了以前那种客气礼貌的模样。
这次换我们一家人沉默了。
我爸让我妈赶紧去赵七月家看看，我则和我爸一起去找赵七月。
我仔细回想了她可能去的每一个地方，一一列出来跟我爸分头找，终于在后半夜找到了她。
我妈打电话说直接带她回我们家，别的什么也没说。
二十二（九月述）
从回家到洗漱上床，赵七月一直一声不吭。
自从她搬出院子后，我们就再也没有一起睡过觉了。
即便已经洗了热水澡，她的身子还是很冰。
小时候每次睡觉前，我妈都会问我俩要不要装暖水袋，大概是看我没有要，赵七月也只说不用。
可等到了被窝里，赵七月又偷偷朝我这边挪，企图蹭一些我身体周围的热量。
虽然她已经很小心地避免触碰到我，可是她身上的寒气才不管那么多。
这时候我就吼她，我说，
“赵七月！你冰到我了！”
然后我又喊，
“妈！妈！我要暖水袋！我的暖水袋呢！给我装两个！我快要冷死了！”
我妈就骂骂咧咧爬起来装热水袋，
说早干嘛去了，非要等老娘上床了又说要，你学学你姐姐，人家怎么就没你这么多事！
我扭头看赵七月，她蒙着头躲在被子里不吱声儿，假装睡着了。
emmm，真是个小废物！
可是这次赵七月没有往我这边蹭，
她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
二十三（九月述）
赵七月这一死就死了整整三天，
除了吃很少的东西，别的时间她都把自己关在我的屋子里发呆。
谁跟她说话她都不理人。
我都快急死了！那可是我的房间啊！
为了防止她想不开烧了我的屋子，我特地连夜加急买了个摄像头偷偷放房间里，
然后整天跟看苦情剧一样看她在里面耷拉着脸发呆。
我爸妈也是心大，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就好像无事发生。
大概是想着养一个养两个都是养，
我甚至怀疑他俩是不是巴不得赵七月他爸不要她了，好白捡个大闺女！
赵七月她爸更硬气，这三天愣是没有来打探过她一点消息。
一直到第四天，
家长群里再次活跃起来，而这次的瓜，是宋天明的死讯。
是真的死，跳楼的那种。
也是那天，赵七月终于人模人样走出了我的房间。
她礼貌地向我爸妈道谢，说给我们家添麻烦了。
随后便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回了我二叔家。
由于宋天明的死造成的影响太恶劣，返校后，学校公开对赵七月给予了开除处分。
我二叔是有关系给她换所正经学校的，毕竟她成绩很拔尖，市里第二梯队的学校巴不得她去，可是他没有。
无论我爸怎么游说，我二叔都不愿意改变主意。
他说这是对赵七月的惩罚，这些年自己为了她遭这么多罪，他早就已经受够了。
“大哥你不用劝我了，我就是这个苦命，我认了。”
“通过这件事我也想清楚了，她跟她妈就是一路货色，既然这么喜欢勾搭男人，那就让她早点出来挣钱嫁人！”
“省的跟那个宋什么明一样，家里辛辛苦苦供他读书，一点利息都没收到人就没了！”
赵七月最后被送去了一所职业中学，学的是护士专业。
之后没多久，王小燕就怀孕了，他们给赵七月生了一个小十七岁的弟弟。
——正文完
番外（宋天明述）
我叫宋天明，我家里是人人羡慕的书香门第。
我的父辈和祖辈都是老师，爷爷奶奶是小学老师，爸妈是初中老师，
于是他们执拗地认为我起码得当个高中老师。
为了他们的梦想，我从小就要练习讲课。
每次放学回家我都必须像个小老师一样，把当天学到的知识说给我爸妈听。
他们很严厉，讲课一旦有任何磕绊的地方我就会挨打。
所以每次回家前，我总是要在脑海里预演无数遍接下来的课程演讲。
所有孩子都期盼的放学铃，到我这里就成了噩梦。
时间一长，内耗成了我的习惯。
做任何一件事之前，我都要先预想无数种小概率事件，并且想好应对策略。
这样很累，但我根本停不下来，有时候脑子都快炸了，仅仅只是因为不知道要买西瓜好还是买哈密瓜好。
直到有一次，削苹果时因为思考过度不小心划伤了手指，我脑子瞬间就空了。
我突然发现肉体的疼痛可以驱散精神的内耗。
于是，为了结束那些无休止无意义的思考，我尝试自残，效果显著。
于是我爱上了这种方式。
只是很不巧被我妈发现了。
我以为她会产生哪怕一瞬间的心疼或是自责，
可是她说：
“天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做怎么对得起我和你爸…..”
之后就是喋喋不休的对我的谴责和自我诉苦。
从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工具，或者说是他们理想的继承者，我恨他们。
后来我爸被举报骚扰女学生，停薪留职了半年。
这半年他在家和我妈天天吵架，怒火更是蔓延到我放学后的讲课环节。
因为之前自残被发现的缘故，他觉得我对疼痛的承受能力比想象中更高。
所以打得也更狠。
真的很可笑，他们自己都扮演不好父母和老师的角色，凭什么还期望我能做个完美的人。
我有了一个复仇计划，那就是当上他们一直梦寐以求的高中老师，然后再自杀。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比得到再失去更好的惩罚了。
我算过了，到那时候我妈接近五十多岁，他们也没有办法再生一个孩子出来跟我一样遭罪。
因为有了这个计划，我变得很凉薄，跟谁都不愿意亲近。
我的生命本来就是罪恶和错误的，就不给其他人添麻烦了。
赵七月的出现在我的计划之外。
她的文笔斐然，在周记里只用寥寥三百字不到就勾勒出了我心底的恶魔。
那是我第一次在这个世界上看到自己的同类。
她所有的迷茫、压抑、痛苦我全部都一清二楚。
只是她太傻了，或者说是一种自我牺牲式的愚孝。
即便她的身心已经无数次过警告她：那个她深爱的父亲并不爱她。
可她还是要苦苦挣扎不肯相信。
我想那应该是我此生做过唯一一件有价值的事——
帮助她认清现实，带她逃离那个愧疚式教育的巨大漩涡。
可是她太固执了。
早恋的那篇爆料文章，是我最后的手段。
我们拥抱了一下拍了最后一张照片，
一直到我写完文章发送之前，她还在笃定她所深爱的父亲肯定会理解和原谅她。
她真的好傻。
临死前，我给我爸妈留了一封信，信的最后我写道：
“七月是个很好的孩子，爸妈，如果我还能拥有你们哪怕一丁点的爱，那么我希望你们能将这份爱送给她。”
“赵七月，请替我好好快乐地生活下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