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清水河

第一章

佟家的小六哥哥今年16了。

他是京城蓝店坊火器营附近最好看的孩子了,细高的身量,白白净净的脸蛋,配上一双丹凤眼,两道浓黑的新月眉,活脱脱一个画里的人。街坊的大妈嫂子们都喜欢他,佟家小六比大姑娘还俊可不是一句瞎话啊。

他是个苦命的孩子。

从小到大,街坊邻居都叫他小六,父亲则叫他六儿。小的时候他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叫六儿,家里明明只有他一个孩子。只有那些孩子多的人家才会为了省事给娃取什么大虎子二虎子的名字啊。自己的父亲不是不识字的混人,他是个教书的先生呢,怎么会给自己的独生儿子取个这么不大气的名字?

小六问过自己的小伙伴:“嘎子哥,你说我为啥叫六儿啊,我也没有兄长姊妹啊。”  嘎子摸摸脑袋:“我想,你爸觉得家里那两只鸡一只鹅还有两只老花猫都算你的哥哥,这样你就是老六…” 话没说完,小六啐了他一口,“就知道拿我开玩笑!今天你们老板娘肯定还得揍你!”

过了正月十五,佟家大先生,六儿的父亲早早地把儿子叫醒,梳洗之后,父子二人给堂屋里供奉的祖宗牌位上了香,六儿还小心地擦拭了一遍母亲的牌位。在六儿心中,母亲是个很模糊的印象,他只知道,母亲定是个很美的妇人,那些大婶嫂子们偷偷议论过:这小六子活活就是长了他母亲的一双凤目,举手投足间尽得母亲的风姿啊。至于父亲,却很少提起母亲,只是一早一晚定时上香,年节不忘奉上时令水果。六儿知道,父亲还惦记着母亲,那次他喝醉了明明还抱着母亲的牌位哭啊。

上香之后,父亲拉着六儿坐下。望着眼前身量初长成的六儿,佟先生恍惚了:这孩子太像他娘了,男生女相,骨子里透着风流。想到前尘往事,忍不住一阵心酸:“六儿,过了年你虚岁十六了。往年跟着我读了些闲散的学问,倒也算是识文断字。大清亡了,也没个考取功名的路子,外面兵荒马乱的,爹也不想你在乱世中挣得什么家业,只安生过这一生便可。因此上,我琢磨着送你去学点手艺可还不错?前门大栅栏那边的瑞蚨祥大掌柜是我的旧识,你去做个小学徒可好?离家也近,年节什么的还可以回家来看看。六儿望着眼前眉头微蹇的父亲,忽然感到一阵子的难过:六儿长大了?六儿得离开爹自己去学本事了?六儿以后不能天天和爹在一起了?他的小薄嘴唇抖了抖,没说出话来。佟先生并未察觉儿子的反应,接着说:“去绸缎庄学徒也算是正经营生,不能再叫你的乳名了,从今天起,你得有个大气的名字,佟玉璞。”边说着话,佟先生边提起眼前的笔写了玉璞两个字,“我的儿,记住了,你就是一块璞玉啊,天然去雕饰。” 看着父亲高兴,小六又想起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爹,咱们家只有我一个孩子,我为啥叫六儿呢?”佟先生一愣,怔怔地看着眼前仰着粉团一般小脸的儿子:“六儿,谁说你没有兄长,谁说你没有姐姐啊…”。

六儿懵了:“我的兄长和大姊姊在哪里啊?六儿一个人从小就孤单,我有兄长姐姐?他们为什么不和我玩啊。”

佟先生抬起头,已满脸泪水:“六儿啊,我的心肝,你娘在生你之前曾先后产下三子两女,他们就是你的兄长姊姊,只是,老天无眼,都早早夭亡。我打定主意不要你娘再受苦,却偏偏又有了你,你娘身子骨本来不好,生你真是拼了半条性命,产下你后身子更是大亏,你尚未满周岁,你娘就走了,临走,她告诉我,就叫你六儿,希望你一生顺遂平安,也记得你那几个可怜的兄长姊姊。”

闻听此言,六儿大吃一惊。原来,街坊的那些传言都是真的:这小六儿长得恁是好看,该是童子转世,怕是命硬啊。他真是命硬,襁褓中就没了娘,手足更是情薄。

六儿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喊一声“爹”,早已父子二人抱头哭作一团。

正月十六,佟先生早早写好拜帖拎着两盒稻香村的糕点带着六儿奔向前门去寻那瑞蚨祥的大掌柜。

无论什么时候,大栅栏这边还是热闹的很。昨天还是佟家小六今天就是佟玉璞了,跟在父亲身后,六儿心里噗噗直跳。街上两旁的店铺有些还在歇市的状态,毕竟这年还没算正式过去。忙了一年的店家都想趁着正月好好休整,小商小贩倒是有不少,卖着老北京那些吃食。

快走到瑞蚨祥的时候,六儿抬头望见了一个古香古色的牌匾,上书 “三庆园”几个大字。三庆园,三庆园,是嘎子哥上次说陪他家老板老板娘来听过戏的三庆园吗?心下正琢磨着,看两个小伙计抬出一台演出海报来,只见那海报上印一老生打扮的角儿,下书 麒麟剧社 郭德纲 旁边一行大字:择日开箱,恭候光临。

六儿一时来了兴致,牵牵父亲的衣角,想让他也看一下那戏园子的海报,却因父亲正与迎面走来的瑞蚨祥大掌柜寒暄而作罢,一步三回头的随着父亲走了。

一番寒暄之后,六儿的眉清目秀和识文断字让柜上的先生们喜爱异常。瑞蚨祥作为京城最大的绸缎庄,接待的多是女客,乖巧机灵又清爽的小伙计最是适合在这里忙碌了。于是,六儿就成了瑞蚨祥的小学徒了。

送走了爹爹,六儿跟着柜上的先生熟悉了一下自己的职责,然后到后院下房放下了自己的铺盖,看着天色尚早,便走到街上消磨时间。

不知不觉又转到了三庆园,六儿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管弦丝竹之声,待细听似乎又没有了。越是想听的真切,越是听不真切,正在懊恼,只见一黄包车拉着一中年男子停在了三庆园门口。这男子不高的身量,略略偏胖,约莫三十多岁,面上却没有蓄须。他看到六儿站在门口一直向园子里张望,不禁感到有趣:“小友莫非也喜欢这丝竹管弦?” 六儿闻言,忙打拱施礼:“先生见笑了,我一个粗人,不懂音律,只是觉得此一阵光景颇有让人七窍顿开的感觉,待要细闻却又听不真切,心中起急了,因此才忘形失礼。”

中年男子闻言大笑,细细打量眼前的少年:好俊俏的孩子啊!刚刚答话时那声音也分明带着水音,干净又清澈,一副好嗓子!此公不是别人,正是三庆麒麟剧社的班主郭老板,见眼前的孩子分明是个好材料,却可惜错过了幼时启蒙的好机会,不禁暗暗惋惜。心中所想,嘴上却并未说出来,郭老板略一点头:“小友可愿意进来听听啊?我们班子正在排练呢。”

六儿慌的忙摆手,头搞得像个拨浪鼓,“使不得,给您添麻烦了!”话未说罢扭头便跑。郭老板望着他的背影进了前面不远处的瑞蚨祥不禁大笑。这孩子还真是腼腆。

 

日子一天天过着,六儿在柜上帮忙,学习记账,学习应对来往的客人,倒也过的很快。作学徒的日子本是无有收入的,但六儿长了副好模样,竟成了瑞蚨祥的一块招牌,京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富家的太太们渐渐竟都知道了绸缎庄里有个粉雕似的小伙计,不笑不说话,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任谁看了都想去亲近亲近。六儿聪明,嘴也甜,一声“大姐姐”叫着,很多女客听在耳朵里心都要化了,只是不知怎么疼他。有那些个有钱的主顾恨不得立时把整个绸缎庄买下来,这自是不能,便只能给六儿塞银元,说是从国外学来的洋规矩,叫小费。

六儿开始只是不收,红着脸往后躲。后来推却不了的便交到柜上,只当这钱与自己并无干系。柜上的老先生看在眼里,心说:这孩子心思干净细致,怕是俗世的这些东西还进不了他的眼啊。

柜上的活计忙完,六儿还是会到大栅栏街上走走,时不时地看到三庆园散了戏,观众们却不愿离开,守着剧院门口等着卸了妆的郭老板出来。六儿也凑热闹去看,倒是遇到了郭老板两次,看他向久候的观众一一行礼,心中不禁一动:这才是真正的人物啊,凭着一身本事得了大家的爱戴。心思所动,不禁多看了郭老板几眼,眼中流露出的钦佩自也被对方看在心中。

春去夏来,六儿在绸缎庄的营生越干越是熟悉,账房小先生的本事也是越来越让人放心,柜上的老人都暗地里说:亏得这孩子长了副玲珑的心肝,聪明异常,任是多繁复的问题也是一点就透呢。除了这些,六儿也与麒麟剧社的郭老板越来越熟,在跟着去了园子听了两次戏之后,就彻底地迷上了。每日里做完柜上的账目便想着去看看麒麟剧社的后台,赶巧瑞蚨祥大掌柜也是个戏迷,又与郭老板交好,因此上并不十分介意。正如同困倦时得了个枕头,六儿心里自是十分的惬意了。

这麒麟剧社的名字因郭家大少爷得来。这少爷是年刚满十三,乳名唤做大林,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孩子,身量尚未长足,正随着父亲和师父学戏。六儿与大林第一次见面,恰是在后台,那天大林扮上了《西厢记》中崔莺莺的打扮,满面娇羞却还带着点稚嫩之气。六儿见了只觉得惊讶,这粉鬓含春,头戴珠钗身穿紫色袄裙的莺莺会和那个每天下午在三庆园子门口喂黄鸟大咧咧的小子是一个人吗?他正在思忖,那边大林却已看到他,不禁以手托腮,笑道:“这不是对门绸缎庄的账房佟哥哥吗,您也来看戏啊?看看我今天这扮的如何?”六儿大囧,不知如何作答,倒是一旁的于师父给他解了围:“这孩子怕是扮上妆比你这莺莺还要美上三分!”后台众人皆笑,大林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

自此,大林和六儿成了好友,每天清晨六儿都会早起陪着大林去河边的小树林里吊吊嗓子,大林兴致来了就给六儿唱上几段。六儿听的多了便也忍不住和着一起唱,岂不知这一张口,却看到大林错愕的样子,“六哥哥,你这唱的真好听,以前莫不是学过?”小六忙摆手:“哪有啊,瞎唱罢了。”大林笑,“改天让我父亲和师父听听去,唱的好不好他们一听就知道!。”

此后半月无事。端午节柜上不是很忙,掌柜给了六儿半天的假,六儿也无处可去,便在大栅栏闲逛。除了三庆园,这街上还有一家小书店是他爱去的地方。虽然没什么惊世之才,可小六顶喜欢在僻静的地方看看书,尤其是那些话本演艺,自认识了郭老板,听熟了戏文之后再看这些竟也是更加有趣了。

这家书店门面不大,老板是个讷言守旧的中年人,客人来了他不抬头,客人走了也不相送,守着一杆水烟枪过岁月。有人嫌弃这老板待人清冷,六儿却喜这书屋僻静安宁,况且老板只是不爱讲话,却任你在这里看上半日的故事也不会赶你走。

如同往日,六儿跨进书店找了个角落坐下,看自己前日所读的《阅微草堂笔记》仍在那案头上,便拿过来照旧读下去。这等志怪演艺的故事自来有所深意,六儿虽不能尽解其意,却也觉得始终比那才子佳人的故事好看些。

正读在兴头上,忽听有个姑娘轻声唤道:“辫儿哥哥,是你吗?”六儿心下一动,抬头望去,但见眼前站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正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自己。六儿脸上一红赶紧低下头,心中暗想:八年之间无有人叫我一声辫儿哥哥,难道是当年的莲儿妹妹?刚才既没看真切,现时却再不好意思再看了,只是囧在那里。

倒是那姑娘看他一脸的囧样,笑出声来:“这位小哥,我看你像我一个旧时好友,敢问你家可是住在火器营?”小六抬头定目观看,眼前的姑娘依稀能看出幼时的模样了。“你是,莲儿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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