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人,都是不如意的。
去往那条小路,要经过一个村庄。村庄里有许多人的目光会追随着你。你可以假装不在意,然而你知道你在意了。你本来就是从一群人中逃出来的。在人群中你感到孤独。穿过一个村庄才能到达那条小路,你也会在所不惜。
好吧,不说那座村庄了。我已经成功穿越,只当它不存在,路口已经在眼前。
村庄和庄稼地连在一起,但就从那个点开始村庄和庄稼分离了。小路一边是田地,一边是很深的沟渠。路,仅够一个人通过。
沟里长着青蒿、枸杞,还有一些狗尾巴草。我不用操心羊的粮食问题,所以不会干涉它们的正常生活。那些草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长着,荣了枯了,我不知道它们是否寂寞。然而在秋天,我有时也会干一些在田里烧草的勾当。我总能听到孤独的呼喊声,虽然它们是成片生长着的。草点着的时候,我总能看见自己伸出双手,烤着火,脸色通红的样子,这时身上就会有暖烘烘的感觉。不能离火太近,谁都知道的。那时我是快乐的,像那些点燃的火苗。然而那样的快乐似乎有太快了,刚一眨眼就没有了。其实谁都知道,我们抓不住时光,留不住一些东西。有时似乎我们拥有了一些什么,最后发现都是空的。
回忆是好东西,让许多旧的虚幻的或者真实的美好,再加上自己一些胡思乱想,居然也会变成光怪陆离的场景,在梦里闪现。醒来的时候,一切都是虚无,怅然若失。但没有梦,人活个什么劲儿呢?
路的另一边是成片的庄稼地。春天到夏天是麦子。麦子没长高的时候,大地一览无余,我不太喜欢。这样敞开的大地,许多人都窥见了我的秘密。虽然我有时这样对自己说,谁闲得有功夫看你呢!然而这样的想法总令我不安。我不喜欢田里长麦子时的这条小路。
夏天到秋天,这片地里长着玉米。青纱帐一起,高过人头,谁都别想轻易看见我。这个时候,这条路上,没有人会想到我的心事的烦扰。
在很多年前,大人们常常告诫我们,玉米地里不要去,有掏人心的,有偷小孩的,很令人惊悚。我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编这样的理由来让我们远离玉米地。偷小孩终究只是传说,从来没听谁碰到过。走在这条路上时,偷小孩的传言成了一个笑话。此时我也害怕,我害怕自己。苍茫大地,没有一处可以安放这颗小小的心。
仅容一人通过的小路,密不透风的玉米地,此时夕阳西下。终于可以静一会儿。本来是有人和我说话的,然而此时是我一个。走一走,停一停,放开嗓子吼几句黄土高坡的歌谣。秦腔我是不会的。延哥和琼姐能成段地唱,真羡慕他们。大地如此安静,能听见自己内心的挣扎,又怎样呢?许多挣扎的人还埋没在人群中,我找了个清净的地儿。
想心事儿,有吗?有时是一个漂亮而心仪的女孩子,有时是茫然无期的前途。那时我已经开始思考一些看似深奥的人生问题了,然而生计的困窘确是难以解决的谜题。在小路上一个人想也是无从找到答案的。虽然很久以来我都知道空想无益,不如干一点实事,比如清扫一段落叶的道路,比如去一段沟里抓泥鳅。以前的快乐总是那么简单,似乎不需要什么努力。然而这样说。是我不够快乐吗?
心里边长满了草,一片荒芜,哪来的清净。这么简单的道理也是需要在离开的时候才会想明白的。我常常欺骗自己,这条路就我一个人,没有人,就没有事。好像是那么回事儿,然而过不了一会儿,又开始胡思乱想。
夜幕降临,我会在小路上多呆一会儿。黑暗会给人安全感吗?也许会,也许不会。忽然想起读小学时日日走过的那条小路。
那条小路也是仅容一人通过,路边有很多坟堆。白天经过时,也没什么芥蒂。有一日晚上,下着雨,大概是晚自修之后把。那时到底有没有晚自修,我已不十分记得,然而那样的雨夜,走在那条小路上的光景,是记得很清楚的。
故乡常常干旱,一旱旱半年,不敢下雨,一下又半年。旱时旱死,雨时涝死。那晚我走过这条路时,玉米应该已经收好了,杆儿没砍掉,一根根杵在田里。没了玉米棒子,玉米杆儿也失去了活气。
没有风,我记得我是拿了一条父亲给我的雨披,那时还没有现在时尚的自动伞。其实我不喜欢雨披,不透气是次要的,穿上仿佛被绑住了一样,你看我好像是个热爱自由的人。
鞋子,没有雨鞋的,只有妈妈给做的布鞋,家中虽不富裕,但我还不至于在雨天拎着鞋子,赤着脚走路。我觉得我身上每一块肉都受不得苦,能让它们舒服的时候,我尽可能不去委屈。后来听人说,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这话真是说到我的心坎里了,我记得住。然而后来有了沙发,真的能躺在里边,想怎么躺就怎么躺的时候,才发现怎么躺都找不到舒服的地儿。我不敢说我明白了什么,只是知道,人,不能太舒服,太舒服后来就很难舒服了。
雨下得很大。我的有世界上最深厚黄土层的大地上的一条小路,被多日来下的雨泡得稀软,此时,你在哪里只要弄筐草屑就可以粉墙。走路有些艰难,前脚踩进去,后脚得使劲才能从泥里拔出来。那段路,从学校到家里,早上出门的时候,是欢欢喜喜从家里奔向学校的,我不记得正常走路的样子,总是一蹦一跳的,仿佛学校才是我的最爱;到晚上放学,归心似箭,恨不能一步到家。人就这样,每个清晨有个去处,每个晚上有个归处,才是正常。
这个时候,是想跑来着,可是,跑得动吗?不成,我还能咋样,一脚一脚地拔呗。记得天晴的时候,总有一群小伙伴说着、笑着、走着、唱着就到家了。而那一夜,那一个下雨的夜晚,在那条小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是的。那么多的小伙伴儿哪儿去了呢?是被老师留了晚学了吗?想不出,算了,过去了,就不去想。
学校的灯火渐渐在我身后模糊,乃至没有一点亮光,其实我走这条路时是不回头的。一边是深沟,一边是庄稼地,掉到哪一边都难过,好好走路就是。
夜,漆黑。在雨的旷野中,黑得让人感到真实。前边没有人,后边也不会有,我是这条路上最后的那个。心一点都不乱,老师让我这么晚回去,是不担心的;我也似乎从来没有怕过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是读初中以前还是更早。后来有了那么多忧惧,是因为长大了,还是更不成熟了。不知道,但我明白此时心中就是有怕的。人,大约如此,越长越回来。
经过那片坟地,和平常一样无知无觉。你知道任何一件事,你天天遇到,都会见惯不怪的。我根本不会想象到有什么人会从坟里爬出来这样的事情发生。除了飘落的雨和枯萎的玉米叶子亲密接触之后的细微的沙沙声,我好像又听见一个人跟在我后边走路扑蹋扑踏。是吗?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虽然胆子不小,但这也太惊悚了吧!我突然停下来,猛地回头。你跟在我后边,还不兴我吓你一跳。回头,什么都没有。连脚步声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心里发毛。再往前走,扑蹋扑踏的脚步声又跟了上来。什么鬼呀?想起那个“鬼”字,不禁想起平时听到的那些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不可思议的和鬼有关的事儿。
我们隔壁家的叫小娥的姑姑,有一次去南场那片坟地边挖野菜回来,人就不对劲了,胡说胡喊。家人没办法,请了村里的神婆来看。据她说她什么都看得见:小娥这娃是被南园子她三爷和刘家的先人两个鬼给拿住了。怎么办呢?拿个簸箕罩在小娥头上,用一根柳条使劲抽。小娥就发出凄惨的男声,而且是两个男声混在一起,同时在喊:别打了,别打了,我这就走,这就走。然后人就正常了。据说后来她还是被拿住过几次,也是照此办理的。
我戴上红领巾成了少先队员,想着我这领巾可是千千万万烈士的鲜血染成的,我害怕你个鬼。那些只不过是迷信罢了。和妈妈说的时候,她倒是这样说: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我妈不识字,但她听广播,懂的东西可多了。我小时候就常听她讲《杨家将》《隋唐演义》。后来也迷上广播,听长篇评书也是受了妈妈的影响。听她这么说,心里是有疙瘩的,不那么痛快,我是该信还是不该信呢?一直在心里悬而未决,我就是那个被吊在半空中的人。
那,那今夜我一个人走路是碰到了吗?那个字我是不说出来的,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去想那个字。我强迫自己镇定。一个人在没有遇到真正的考验时都觉得自己是好样的,紧急关头才知道自己不是那样的。我往前走两步,那个声音也跟两步。我轻轻抬脚放脚,那声音也就轻一点;重一点,那声音也就大一点;我停下来,声音就没有了。别吓我,好不好?我都感觉自己要哭出来了。
停下来,看看自己的鞋子,鞋上粘了一片很长的玉米叶儿。随手扯下来扔一边儿。再往前走,奇怪!那声音竟然没有了。原来是它!你看,可怕的事情都是自己想出来吓自己的。人家吓你,大约你不会恐惧太久,自己吓自己,不定吓成啥样儿呢?然而走过一片阴森的地方,心里发怵恐慌也是正常的吧。
除了这件事外,我一直都把这条路视为我最单纯的道路之一,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还有一条路也值得说一说。
那条路离我们村不远,也在一条水沟边。那条水沟通向泾河,是作为下暴雨时泄水用的。关中虽多良田,但无必要的浪费是会被禁止的,沿沟的路就极小。
我更小的时候,有时一个人去这条路上游荡。手中常常会拿着东西,一根棍子,一把弹弓,或者镰刀什么的。我不记得我有什么任务。那时天总是很长的样子,我从来不知道几点是什么。我一直都不去刻意安排什么, 实在是没有安排什么的能耐。父母去干他们的农活,姐姐去读书,我就一个人,爱去哪儿去哪儿,饿了回家。不说吃饭的事儿,我在这条路上的时候是不会感到饿的。
春天,路边的田里会开着油菜花。棍子,拿在手中,最好是细竹条,我会奶声奶气地大吼一声,横扫一片,花瓣狼狈纷飞,那时我是想不出天女散花这个词的。当然现在这么写似乎也不恰当。没有人看见。当然我也不会把一条田从头扫到到尾的。想想那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闲劲儿呢。吃饱撑的吗?应该不是,那时总是吃不饱的样子,那会撑呢?我抽油菜花的时候,心里很痛快,如果说得更清楚一些是一种自由的痛快。那时怎么没人管我呢?那时我怎么什么都不害怕呢?
意识到什么,为什么现在我在这条小路上会不喜欢麦子一类低矮的植物,而只单单喜欢青纱帐。我知道我是在怕,怕什么呢?怕人,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不知道。
大麦抽穗,我喜欢。大麦穗长得特别像箭头,长长的麦芒是剑杆的羽毛。掐一根麦穗,抡圆了胳膊,哈,一声既出,箭随之脱手。有时手里会攒上一把,看哪一支可以射的更远一些。农民在收获大麦的时候,一定不会注意到有几颗是没头的。他们收割的时候,一楼一捆,他们只要把成片的庄稼收回去就可以了。其中的几头,带给我瞬间快意的几头可以忽略不计。
小麦成熟也挺好。我出门的时候就带一盒火柴,瞅瞅周围没人,拣一些柴火,挖个坑,点一堆火。火堆不能大,我虽然小,也知道火大了危险。一个人烤麦子吃是不尽兴的,人多了也不行,三四个最好。说过了,火不能太大,要不然麦秆都烧断了,麦头掉进火堆里,怎么吃得到?麦子要翻来覆去地烤,烧熟了,新麦的香味就弥散开来。顾不上什么烫不烫,两个手掌搓一搓,饱满成熟的麦粒就会滚出来,一把填进嘴里。香!真香!有时会把麦芒吃进去,疼!吃白食,付点代价,天经地义。
回家,大人往往知道你干了什么,嘴是黑的,那是证据。好像从来没有人为这事说过我,多大点事儿!那时真的没有被称为事儿的事儿。怎么现在就那么多事儿呢?刘老二说过:事儿是人干出来的,而且越干越多,停都停不下来,然而你真的停下来了,也就没事儿了。人长大了,会莫明其妙地多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麦子的另一种吃法是生吃。掐一颗麦穗,细致一点,从穗上剥一粒下来,因为没有成熟,吃起来一泡水,甜甜的香香的。一粒不过瘾,还不够塞牙缝。然而那种单纯的麦子的香气现在回想起来也令人回肠荡气,我此时听见肚子咕噜一声。长大以后所吃的食物我已经不知道是什么味儿了。你看看,人长大了,把自己的味觉都弄丢了。想多吃,就得一粒粒去剥,攒够一把再尽情享用。好东西都不容易得到,你得有点耐心,好的味道就在时间的绵延里在你慢慢的品尝中,谁想快就让他去快吧。
有时我会在田里撒一泡尿,便会有一两个庄稼长得茁壮一些。你看,我对他们是有贡献的,我吃他点东西不应该理直气壮吗?
那条小路边上有一颗很大的柳树,一个人抱不过来,树上有个鸟窝,我常常想爬上去看看,真的想去看看,可我不会爬树。其他的小伙伴都爬得来,只我不会,我很笨的,深以此为耻。我们那儿多杨树,在公路两旁。这条小路上就这么一棵柳树,很稀奇。然而有一年它竟无端地死掉了,树干也空了。我常常想念着它和那个鸟窝,得不到的总让人惦记。
弹弓也是有用场的。你没有细狗,看见一只野兔,你追是追不上的,但你想想可以。这都是瞬间的想法,过了也就过了。有弹弓不一样,你腿不长,手长,弹弓把你的手伸得老长老长。沟里有水的时候,弹弓可以打一些活物,青蛙、癞蛤蟆都是目标。我只是练自己的技术,梦想有一天能用弹弓在战场上杀敌立功啥的。你一定从我的叙述里看出我是受了那些打仗片的影响。一旦一件事情你赋予它不得了的意义,你就不会考虑一只青蛙在自己家园中自由鸣叫时却突然祸从天降的悲惨。自己以为的正确掩盖了残忍的事实。我是什么时候悟到这一点的,我不知道。我在沟边瞄准的时候,自然是一点惭愧也不曾有的。
我似乎没有写到那些高大的庄稼。是的,那些麦子、大麦、油菜都让我坦然,而玉米让我恐惧。恐惧源于我不知道高大的玉米地里什么时候会钻出什么来,也许不是这原因。但记忆中确实没有这条路上关于玉米的印象。
今夜在这条经过村庄的小路上,我的确怕小麦一类的庄稼,而喜欢玉米这样的青纱帐。我知道,我希望能够把自己藏起来,不被人看见;而以前我是敞感的,没有什么不可对人。而今我竟然要缩进这黑暗而密实的玉米丛掩护的小路上。成长应该是畏缩和封闭的反义词吗?
星星闪着寒光,轻风徐徐吹来,月已落了。应该回去。小路再安静,还得回去不是?来时心不平,去时亦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