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妈妈,有些地方习惯叫外婆,有些地方习惯叫姥姥,而在我们家乡的土话里,我们叫“舅奶”,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叫,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叫,更加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会说这两个字,只知道从有记忆以来,这个人就一直在,我的每一声“舅奶”都会换来一声“哎~乖回来啦”,直到2017年农历的2月27,她不再笑呵呵的唤我“乖”。
我不是外婆带大的孩子,因而我们之间没有生活的点点滴滴,只有一片一片的记忆,像电影一样,有人物、有声音、有情节、有舅奶。
从有记忆以来,外婆就没有改变过模样,一直是乌黑利索的短发、干净时髦的打扮,喜欢靠在自家的门边上,笑眯眯的看着我们走进去;后知后觉的我也一直以为外婆就是这个模样,忘了她的年纪,忘了她也是个老人,忘了那些跟她年纪一般大小的老太太早已满头白发,外婆自己可能也忘了,然而岁月没忘。
外婆生病了,来势汹汹,胃癌,晚期。那是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见到外婆的白发,见到她蜡黄消瘦的脸庞;手术后的一段时间,我不敢和她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因为每次抬头看见她的脸就会忍不住想哭,我的外婆她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家里没有老照片,只从姨妈和妈妈的描述中得知外婆年轻的模样,外形和现在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外婆没留过长发,也许她那干脆利落的性子本也就不适合丝丝缕缕的缠绵。
外婆没念过书,是那个年代最普通的农村小姑娘,家里兄弟姊妹五六个,从小就要帮家里劳作,待到大了,找个合适不合适的人嫁了,那个小姑娘便彻底消失了。
关于外婆和外公的婚姻,我们后辈老是笑说外婆可把外公坑惨了。外公是那时候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从小身子弱,拿不动锄头拿得动笔杆,从初中到高中到考大学,熬过了没饭吃饿晕的日子,过了秋就能只分晓了;外公的妈妈在他11岁时就去世了,太公一直想着家里有个媳妇张罗事,说定了亲事就催着赶紧结婚,外婆家想等过了秋收,外公的学业能定下来,娘家也能卖了粮陪个嫁妆,但倔强的老头不答应,外婆就在秋收前进了张家门,家事是有人张罗了,老头心满意足了,外公的学业就彻底泡汤了,那个年代的大学查得严,外公考取南京一所大学,但人家下来一调查发现已婚,就不予录取,南京少了个大学生,村里多了个小会计。
那个太平庄的小姑娘就这么变成了大兴村的小媳妇,开始了一辈子的起伏。外公外婆一儿两女,在大家都靠劳作得公分的年代,外公只要动动算盘就可以领工资;外婆做饭做家务是一把好手,唯一不会的就是像外公一样精打细算,家里有多少就花多少,街上流行什么就买什么,所以我妈常说她的好日子都在娘家过完了。
外婆喜欢男孩,舅舅婚后第一胎是个双胞胎男孩,在那个小村子里时至今日也没有哪家生过双胞胎,即便没见着,也可以想见那时候的外婆有多开心,我妈说当时的满月酒摆得一时无二;可惜这对难兄难弟没活过百天就相继夭折,外婆的喜悲几乎全在一瞬间。
后来,外婆又有了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一共七个孩子;再后来,舅妈白血病去世,家里的一切操劳又重新回到外婆身上,一辈子再也没卸下。最后一个小表弟的到来,为外婆那灰暗的十年带来了新的希望,她又把一家人操持起来了,这个家算是完整了。
所以我们记忆中的外婆全是喜笑颜开的样子,尤其是对着孩子,一顿饭八个孩子想吃八样饭,她就能给弄出八个样子;谁在家淘气被打被骂了,总能知道哪里最安全,犯错被罚,外婆会偷偷的塞大碗面加火腿到屋子里,夏天男孩想洗澡怕被骂,外婆就在河边上放风……
这一幕幕鲜活的场景和躺在冷冰冰棺材里的外婆怎么也对不上号,怎么那么快?怎么都不像别的老人那样卧病在床,拖上些时日?怎么那么着急?我们不怕照顾你,也不怕你说的那些屎尿脏,只想还能看着你费劲的扯着嘴角对我们笑。可惜你自己不允许。
从外婆葬礼回程的火车上,晃晃悠悠的大哭起来,好像随着外婆的离开,我的一生也结束了,再过三四十年,妈妈会变成外婆,都不用再过另外一个三四十年,我也会变成外婆,这一生都在短短的缩影中,那么恍惚,仿佛一点都不真实……
外婆比我早五十多年看到这个世界,知道好多我好奇的事情,我会比外婆多看五十多年这个世界,从那天之后发生的事情,等我们再见时,再告诉您吧,总有一天,see you ag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