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起刘老师,就想起他屋前那棵樟树。
刘老师住在一排平房其中的一间,青瓦绿墙,屋前刚好有一棵冠茂干壮的樟树。不知道为什么这棵树不像我们学校其他树木那样挺直,而是像被飓风吹过一样倾向了刘老师的家,茂密的树叶像一把巨大的遮阳伞,扣在刘老师的屋顶上。所以刘老师的家里,总有一点阴暗。
刘老师大名刘正泉,是我家乡非常有名的一个英语老师。
刘老师个子矮小,很瘦,爱穿浅色的衬衫,但并不将下摆扎到裤子里,所以看起来没有那么精神,而且显得更矮了。刘老师脸颊瘦削,鼻梁上架着一副像啤酒瓶底那样厚的眼镜,颈项直立,但总爱把头向右偏那么一二十度。他一脸严肃,说话一个字一个字的,铿锵有力。不管是不是他班上的学生,看不惯的一律吼吼吼,所以我们都有点怕他。有几个熊孩子背地里骂他“刘偏颈”。
我从一个民办小学考入当时家乡最好的文科中学,一分之差被编入慢班,所以没有那个荣幸可以得到刘老师的教诲。我一直以为他不会认识我,直到中考。
我在那个慢班成绩一直雄踞榜首。中考后,贫穷的父母希望我读个中专,早日参加工作。中考成绩优异的我很快收到了家乡护校的通知书,整个暑假,我窝在家里闷闷不乐。
快到开学时,家里来了一个老师,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急吼吼地喊我的名字:你不读书了啊?通知书也不来拿!
我冲出门,看到一个矮个子,乱糟糟的头发像鸡冠一样立着,厚厚的眼镜片反射着太阳光,我看不清楚他的脸。
这是刘老师第一次来我家,来到我那个墙是篱笆墙地是泥土地的家。他给我带来的,是高中录取通知书。
我妈妈犹豫了很久,怕我将来埋怨她,让我自己在两张通知书中选择。我记得我诺诺地说:我想上大学。
于是我又回到有着一片樟树林的母校继续高中学习。后来我才知道,是刘正泉老师曾无数次躲在我们慢班的后门,暗中观察着一群打打闹闹的学生里安安静静的我,看着我如何在每一次考试中,冷静地坐到最后。是他,坚持让学校顶着护校的压力,又给我出了一份高中通知书,并亲自送到我这个并不是他班上学生的学生家里。
高中三年,我去过无数次那间被歪脖子樟树倾盖的屋子,从师娘手里接过无数颗煮鸡蛋。师娘说要给我加营养。打英语竞赛的时候,我甚至都在刘老师家吃晚饭。我一直都知道,刘老师用这样的方式无声地爱护着一个贫困家庭走出来的孩子。
高中三年,我在刘老师和其他老师的呵护下,成长为一枚学霸,眼看着要为培育了我六年的母校增光添彩。但高三那年,我那个做石匠的父亲不再年富力强,四处流浪帮着别人做生意。没有文化的他老实木衲,生意败得不敢回家。
这时候学校来了一所师范大学的保送机会。我妈妈说:你要是考到你姐姐身边去读师范呢,你爸爸也可以早点回家。
我读懂了妈妈的潜台词,那时候读师范可是不花钱的,国家会补贴生活费,刚好我姐姐在那个城市工作,也可以在经济上照拂我。于是我一夜之间放弃了北大复旦的梦想,直接提出争取保送的名额。
学校的老师们都惊呆了,在升学率那么低的那个年代,我可是学校的一个重要名额啊!他们纷纷给我施压,让我去参加高考。我咬着牙一声不吭。
一天,我家那个大杂院又来了一个人,矮个子,乱糟糟的头发像鸡冠一样立着,厚厚的眼镜片反射着太阳光。
这一次,刘老师没有急吼吼地说话,反剪着手,来到我家门口,扫视了一遍这间黑压压的简陋的屋子,嘴里念叨我的名字三四遍,然后摇摇头走了。
第二天我去学校,刘老师来教室接我,直接送我去了大学来招生的老师那里。
这是刘老师第二次来我家,给我带来了大学保送通知书。这一次,他被学校的领导和其他老师骂的狗血淋头,可他和我一样,咬着牙,一声不吭。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母校,做了刘老师的同事。刘老师要检查我每一篇教案,给我安排各种公开课,还端把凳子把我堵在党校学习教室里学习,甚至给我写了入党申请书让我抄让我签字。
两年后,我调入其他学校,刘老师才不得已放下对我的操心。
我离婚后离开了泸州,不久,那么保守的他居然也离婚了,然后跟一个网友再婚。我感觉天都变了,我不再理他,反而经常去看望原来那个师娘。
有一天,他写信给我,说:你回来看看我嘛。
我眼泪哗啦啦的流。
我终于回去看他,又给他买了一件浅色的衬衫。我看到他很精神,厚厚的镜片掩不住的快乐的光芒。一个家干干净净,很整洁,桌上一个小瓶,插着花。阳台上的花开的很艳。新师娘端来一盘水果后,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
刘老师带我去看他的书房,打开电脑,全是他的写作作品。他说,新师娘喜好摄影,给他的作品都配了图。
我突然在一瞬间,看到了刘老师选择后崭新的生活。走的时候,我喊了一声师娘,我眼角的余光看到刘老师高兴得像个孩子。
后来刘老师就和师娘一起云游四方,一个写诗写散文,一个就忙着拍照配图。他们最喜欢的是西湖。
刘老师终于过上了自己的生活。
前几日,惊闻刘老师患抑郁症投江,我抽空赶回他家,却在楼下仰头不敢进去。我不想去证实这件事情。
我宁愿我对刘老师所有的记忆,都定格在西湖荷边,一个矮个子,穿着浅色衬衫,下摆并不扎进去,反剪着手,乱糟糟的头发像鸡冠一样立着,头颈直直地偏向一边,下巴昂着,厚厚的眼镜片反射着阳光。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屋前的那棵歪脖子樟树,在一次雷雨中倾倒,把他家的屋顶砸了一个大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