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他是抱养的。因为家里几代单传，到他这一辈不能绝了户。
29岁，正值年轻力壮，妻子害了大病撒手人寰，只留下三个嗷嗷待哺的子女：老大8岁，老二5岁，老三尚在襁褓之中，自此，他终生未再娶。他说，怕再娶，后母对孩子们不好了。
那时候一拖三的艰难岁月不敢想象。只是听他老念叨苦了老大，老大是我母亲，是的，他这一辈子终究是苦了老大。老大也才8岁，又当爹又当妈，手里牵着弟弟，背上背着妹妹去上学，上课写作业时老师帮忙哄着妹妹；放学时还要赶回家，没有灶台高的她锅灰弄得灰头土脸地做成半生不熟的饭，他下地回来边哭边吃。
他当时在生产队是队长，赶着农忙时甚至也顾不上自家的地。有一年，收秋抢天，队下让赶紧把玉米收了，当时他不在家，实在没有办法了，老大自个儿下地把玉米掰完、在邻居们的帮助之下装袋、拉回、垛在院中等他回来时扛上平房晾晒，回来看着哭睡着的老三、不懂事儿的老二、累得蓬头垢面的老大，他再也绷不住了，生活中苦点累点就算了，最受不了看见孩子们受罪。
无奈之下，把老三送去孩子的姨妈家，走的时候，老大、老三满头发都是虱子，姨妈给她们洗漱过后，剃了光头。
老大出嫁了，结婚当天，他把女婿喊过来交待：老大从小就没妈了，吃了很多的苦，我没啥本事，你要善待她。
我们小的时候都爱和他玩，他孔武有力又爱逗小孩儿。总是爱用硬硬地胡茬扎得我们咯咯咯咯的；他的大二八自行车可以前后左右带上我和三个表妹；驮着我们逛庙会、看高翘、看猴戏、买糖葫芦、买甘蔗......舅舅不着调，他代替舅舅呵护了表妹们健康快乐地长大，将她们一个一个送出嫁。
我们8岁那年，小表哥不幸遭遇车祸，那是一个多么漂亮的男孩子啊，当时还小，只是感觉自那之后他老了许多。
后来很多年，母亲一直央求他搬来和我们同住，他一直不愿意，说不方便。
直到8年前的一天早上，舅舅从茅厕出来之后轰然倒地，再也没有站起来。
他自此将人世间所有的悲苦齐聚一身：青年丧妻、壮年失孙、老年丧子，不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与绝望，只是感觉他一辈子的要强和抵抗命运的倔强终被击碎，逐渐呈现出老态龙钟、垂垂老矣的样貌。
我们一天天都长大成人，各自成家，为自己的小家奔波而忙碌，看望他的时间越来越少，只是在每年借他生日的机会给他拿一些零用钱，再难有坐下来环绕在他膝边听他讲过去的故事的场景了。
80多岁的他的身子一直很健朗，精神也矍铄。总是喜欢用老年卡搭乘公交到处游荡玩耍，后来年龄再大点了，口罩期间母亲就嘱咐他不要往外多跑了，他虽不情愿，但也听话，只是还是不愿来和我们同住。
村里拆迁占地，赔偿了一些钱，舅妈把钱拿走，后来就改嫁了，他们争吵了几回，母亲劝他钱都是虚无，表妹们都出嫁之后舅妈总要有自己的生活的。母亲总是很淡然，舅妈有一次跟表妹说从此之后我与你大姑之间就要生分了。
直到后来他的肠胃不舒服，吃了小诊所几副药还是不见好转之后，他才跟母亲说，母亲央我开车带他到大医院，我又帮他们找了主任医师瞧，医生看完化验单之后脸色并不妙，我就知道他时日无多了：母亲让安排完住院事宜的我抓紧时间回去忙我自己的；第二天让舅妈、小姨去医院看看他；隔一天我到市场上买了新的睡衣、内衣给他和母亲；接下来几天是小弟和母亲替换，衣不解带地病床前陪伴他。隔几天，医院说治疗的意义不大，建议接回家中，母亲、小姨、弟弟在家中轮流伺候陪伴。
周六晚上，等到孩子爱人周末休息了，我给母亲去电话说明天去看望他们，母亲跟我说他已经走了，着急忙慌的，忘记跟我说了。我终究是失去了最后见到他的机会，这是他留给我最后的遗憾，也是最好的怀念，叫我长久难以释怀。至此，他们家真的绝了户。
终其一生，他都在桀骜不驯地与命运抗衡、守护他最爱的子孙们，吃了数不清的苦、受了数不清的罪。黑红的脸庞、黝黑的皮肤、粗糙的双手、皱纹纵横的面庞、炯炯有神的眼光，他顶天立地，他是一个男子汉，他是一位父亲，他是千千万万平凡且伟大的父亲。
母亲常跟我们说，老人在世时要多孝顺，父母是在世佛，其实是为了自己心安。
他起丧的那一天，母亲平静而无泪，只是感慨他悲苦的一生，肚子里有一股气憋着想哭哭不出想吐吐不畅，涨得难受。
前前后后，从小到大，从开始到结束，只有母亲自始至终陪伴在他身边，尽心尽职，事后母亲对其他人略有不满，我安慰母亲说：不是还是你教我们的嘛，一个子女就是一个子女与父母的缘分，即使有兄弟姐妹，也不要攀附不要比较不要等靠要，只尽你对父母的恩情尽孝就行，你尽心尽力了你内心舒坦了，了却你自己与父母这一世的情缘不是，母亲也便释怀了。
今秋多雨，母亲有一天跟我说，最近又梦到了外爷，所以心情低落。他爱吃月饼，我也会时常因为月饼联想到他，不免感伤。所谓亲人，就是离去了之后还会留给我们无尽绵延的思念，我思念外爷，更感念，我母亲，从此，在人世间，再无父亲。所以，我只能加倍加快步伐，尽我所能，多多爱护我的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