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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秋的午后,太阳斜挂在山巅,阳光透过那层浓稠的云,洒落寥寥无几的金色在大地上。秋风掠动窗框上破碎的窗纸,发出尖锐的啸声。整个庭院又是那么安静,静得招男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往常的这个时候,母亲应该开始做饭,挺着好大的肚子,在厨房里忙碌着,而自己应该在灶台前烧着火,闻着那米饭的香味。
招男今年五岁了,是个女娃,从一出生开始,自己就不受家人待见。母亲说自己出生那天,祖父知道生了是个女娃,当场就瘫倒在堂屋,半天都起不来,缓过神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上香给祖宗谢罪。而祖母则是坐在大门口哭嚎起来,斥责着苍天无眼。
只因为黄家三代单传,想多生一个娃都要不到,还好每代生的都是男娃。而这次,居然,居然生了女娃,天要塌了。
母随子贵,生出女娃也让母亲在家里的地位低了许多。月子刚过,就开始负责早起给一大家子煮饭,还要浆洗全家人的衣服,找猪草,喂猪。
也许是自责,为了破解这个诅咒,父亲到街上找了个先生给女娃取名字,封了红包,求来了招男的名字,那先生还掐指算了半天,说黄家有男丁的福祉,不要太担心,下一胎保证是个男孩。
父亲回到家向祖父详细地说明了,祖父那阴沉的脸总算挤出了一点阳光。
母亲也为了能再招来男孩子,直接把招男当作男孩子养,剪短发,穿男孩的褂子,就连玩具都是父亲小时候玩过的木头枪。
尽管如何,祖父祖母还是不待见招男,这个女儿身占用了黄家的血脉传承,就是一宗罪。
女孩就是女孩,早晚是别人家的人,赔钱的货。祖母总是有意无意地念叨着,有时气不过,拉着才刚会走路的招男,塞了把比她还高的扫帚,说道:去把地扫了吧。
这个时候,连母亲也不敢争执,只能从招男手里拿过扫帚赶紧把地扫了。祖母在身后狠狠地唉了一声,让抱着招男的母亲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也许先生给算的卦有效果,黄招男四周岁的时候,母亲又怀上了,随着肚子一天天隆起,家里的地位也在不停上涨。奶奶兴高采烈,每天早上第一件事情,便是净手后点起香烛站在祖宗牌位前低声祷告,希望祖宗显灵,给黄家送个男丁传宗接代。
招男从内心深处觉得自己是多余的。父亲在外面做工,偶尔才回去一次。招男希望父亲回来,又不喜欢父亲回来,每次父亲回来自己就被赶去和奶奶一起睡。祖母的被窝没有母亲的暖和,自己也不敢猫在奶奶的怀里,一晚上只能挺得直直地躲在床的一角,心里渴望着天快点亮,直到自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随着母亲二胎出生时间的临近,祖父和父亲也从外地回到家里等待着孩子的降临。
祖父到家了,先在房间外看了卧床休息的母亲,尤其是看到那高耸的肚子时,他开心地笑了,就像秋天水稻丰收时节,那快乐细细地镶嵌在脸上每一根褶皱里。祖父微笑着点点头,示意母亲好好休息,转身走去下堂屋,那里是他和奶奶的房间。招男倚在门口,鼻子里嗅到祖父身上的烟草味,刚要张口叫他,祖父却转身走了。
父亲溺爱地摸了摸招男的头,俯身把她抱进怀里,轻声说道:“妮子,想爹不?”
“想,妮子天天想爹呢。”招男坐在父亲的手臂弯弯里,难得坐着那么的高,甚至可以看到父亲的头顶。
招男心里一阵激动,自己也让爹爹给举高高了,下次就不要眼红小美了,每次小美出来玩的时候,都是她爹爹抱着,整整高自己一大截,难怪她每次都那么高兴,原来爹爹抱着和娘抱着的感觉不一样。
“招男她爹,你过来给我腰揉一揉,好酸。”母亲在床上向里翻了半个身子,露出后背侧躺着。
“嗯。”
父亲把招男放下,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橙黄色的小木梳,正要递给招男,可是看着她头上那短短的寸发,笑了笑,弯起食指在她脸颊上刮了一下,转身走进房间。
那小木梳也让父亲随手塞到母亲的手里,一边小心地给她按起了后背,小声地说着话。
招男站在门口半晌,无趣地抿着嘴咬着唇上的碎皮,手指缠绕着,转身回到厨房的灶台前。灶口里的火早已熄灭,但那乌黑的灰烬,却让招男感受到一丝温暖。
父亲在杂货间用几块木板搭了个床,上面铺了一床棉被。当天晚上,招男一个人躺在这个新床上,看着窗外渗进来的月光,整个夜晚是那么的冷清。好想能窝在母亲的怀里面,可是现在只能自己一个人躺着。秋风从破烂不堪的窗户吹了进来,招男身上一阵凉意,真的好冷,只能紧紧地蜷缩着,把手夹在大腿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招男才在迷糊中睡着了。
临产的这段时间,母亲也难得过上清闲的日子。每天祖母都会炖好一碗鸡汤,亲自送到床前,喂母亲全部喝完了才满意,在她眼里,这碗鸡汤就是喂给她没出世的孙子,一点儿都不浪费。
“娘,鸡汤你也倒点给妮子喝吧。”母亲小声说道,望着床边瘦弱的招男,心里闪过一丝不忍。
“你怀娃都不够吃,哪能轮到她,每天能吃饱馍就不错了,我三四岁时闹饥荒,啃树皮子,不也活得好好的。”祖母把碗一顿,转身拉着招男的手,“走吧,这么大的娃子要懂事了,去厨房烧水吧。”
招男只管烧火,那红红的火苗舔着漆黑的锅底,就像过年时天空爆炸的烟花那么漂亮。红色是那么好看,隔壁家的小美身上穿着都是红色的衣服,扎着小辫子,上面挂着两个紫色的发卡,好漂亮。招男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上衣是灰色的,裤子是灰黑色的,还有头上的短发,没有一样是自己喜欢的。
不过头发短还是有好处的,家里祖母七八天洗一次头,用胰子搓洗着,要用半天时间。娘也是,现在她肚子太大,弯不了身子,只能由招男帮忙搓着头发,胰子的香味很好闻,还有那些细细的泡泡,在阳光下变成了七彩的小球,轻轻一吹,就飘到半空,好漂亮。招男自己洗头,都不需要别人帮忙。
母亲说,只要生了个弟弟出来,就可以穿自己喜欢的花红衣,还能留长发。真想母亲多喝点鸡汤,生个弟弟出来。
这天晌午,招男正准备烧火煮饭,突然听到躺在床上的母亲大声地叫唤了起来,“妮子,快去找大人,娘要生了,肚子疼。”
招男不敢迟疑,跑出门口,来到离家不远的菜园子,大人都在菜地里挖地垄,准备种萝卜。
“爹,娘肚子疼,她说要生了。”招男还没跑到菜园子,就大声地叫了起来。
“啥?肚子疼,别种了。快,大家都回家去。”父亲抬起手中的锄头,就往家里跑去。
祖父祖母也是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家伙事,看看要来不及了。祖母索性提着一个簸箕,头也不回地走了,“老头子,东西你全部收回来,我先回去。女人生娃,还是要女人在才行。”
祖父向着祖母挥挥手,也是急匆匆地收拾着,嘴巴里嚷嚷着骂道:“生孙子没有我也不成呀。娘呀,这么多我一个人也收不完呀。”
“妮儿,还有一担簸箕,你娃儿慢慢担回来吧,我也先回去哈。”祖父手上扛着两把锄头,又挂着一个簸箕,歪歪扭扭地向着家里小跑回去。
刚才热闹的菜地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招男一个人站在垅边。那两个簸箕躺在菜畦里,歪扭着放着,还有一根扁担。
招男走了过去,学着母亲的样子,把扁担两头插进簸箕把的绳子里,然后直着腰走到扁担的中间,踮起脚,用力地把簸箕担起来。虽然簸箕是空的,可是对于五岁的招男来说,还是太过沉重,招男只能尽力地挺直胸膛,缓缓在泥土路上慢慢地走回去。
家里很安静,就连看门的黄狗都不在,招男把簸箕放好,来到厨房的灶前,里面的火已经熄灭了。再走到母亲的房间,里面空空的,整个房子没有一个人。
招男肚子却是饿了,她想烧火,可是没人煮饭烧火也是没有用的。在房子里转了一圈,招男累了,坐在大门口等着,等她们把她想起来,回来接自己过去。
太阳渐渐西斜,暮色就像是洗了毛笔的水,渐深亦浓。招男不知道家里人去了哪里,自己就像是被遗忘的那个人。
突然间,招男心里亮光一闪,想起父亲曾经说过,为了这胎能顺利生产,是在家里找接生婆还是去保健院和祖父争执不休。
对了,母亲她们一定是去了镇上的保健院了,我要去找娘,招男心里想着。走到厨房拿起勺子在水缸里舀了一勺水喝了,这样肚子总算是不那么难受了。
从家里到镇上保健院,要走五里地,之前因为肚子疼去过一回,路自己依稀记得。
关好大门,招男迎着暮色就朝着去镇里的方向走去。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在下个分岔口,自己却走错了路,一样是五里的路程走到了另一个小镇。
天已经黑了,寒冷的秋风吹着招男直打哆嗦,她又冷又饿,走在完全陌生的街道,再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娘,你们在哪里呀,妮儿好害怕。”招男再也控制不住,蹲在一个拐角小声地哭了起来。
还好,路过的一个大娘看到招男,又问不清楚哪里人,于是帮忙送到派出所里。
从招男口中了解的零碎信息,警察联系到招男父亲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
招男刚吃过早饭,就听见派出所门口一阵急促又熟悉的脚步声。招男连忙站起来,只见父亲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双眼通红,一把抓住招男的手,上下确认了一番。还不等警察说话,抬起手一巴掌抽在她的屁股上,扬手又要打,却被警察给拦了下来。
“你这样打孩子可不行啊。”警察说着把招男拉到身后护着。
招男不敢动,眼泪汪汪,屁股却是火辣辣地疼。
父亲抺了一把眼泪,也没有再打,而是拉过招男,直接双膝跪下,“妮儿,跪下谢谢我们的恩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