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时竟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我本初所厌恶的，渐渐变成了日常；而昔日最不屑的，却不知何时已悄然渗入骨髓，成了习惯。这变化并非一夜之间，亦无激烈挣扎，却如静水深流，无声无息地抹去旧日痕迹，将我塑成另一人。
初始，我亦曾深深憎厌那媚上欺下的笑脸。年少时看人堆起满脸谄媚，仿佛一只只牵线木偶，眉眼之间虚情假意，嘴角上吊着铅块般的笑意，我每每便觉俗不可耐，甚而隐隐作呕。可如今，自己竟也一天天站在了镜子前头，学着将那假笑挂在脸上。我渐渐熟稔于应酬之间，每每在人群中周旋，口中吐出些“久仰”、“承蒙”之类的客套话，仿佛灵魂早已在恭维话里腌渍入味，浑然不觉馊臭了。而昔日那双少年清亮如井水的眼睛，如今却沉浮于人情世故的泥沼，渐渐浑浊得辨不清方向了。
从前我亦最鄙薄粗鄙无礼的言行，见了粗鄙之人，便如遇污秽，避之唯恐不及。可是如今，我却渐渐对粗俗言语失去了敏感，如同长久居于鲍鱼之肆，鼻窍早已麻痹了腥味，浑然不知其臭了。再听到粗言鄙语，我竟能安之若素，甚至有时亦无意间脱口而出。那曾属于我的少年意气，如今却如蝉蜕般被弃置一旁，日渐干枯，再也无力从尘封的角落里发出一点微弱回响了。
时光如贼，无声无息地窃取了我的憎厌，又悄悄塞给我一副熟谙世故的面具。如今每每撕下日历，竟如扯下结痂的疮疤，生命里堆积了太多无谓的应酬与虚情。如此想来，我早已不再是我，只算得是“旧我”蜕下的一具空壳，里面盛满了世故，灵魂上长出了厚茧。
某夜，我刮胡子时，镜中浮现出一张陌生面孔：眼角的纹路如岁月之河冲刷出的道道沟壑，疲惫的眼里泛着世故的微光。我忽然惊觉——镜中人的面孔，眉宇间竟隐隐叠合了昔日自己最嫌恶的那个人的模样！
在这张日日擦拭的明镜之前，我被照得无所遁形，刹那间看清了自己如何被时间悄无声息地改造。那镜子如一道冷冽闪电，照彻了我灵魂中自欺的阴影；原来生命中最深的惊骇，竟非骤然而至的噩耗，而是发觉自己于无声处蜕变为当初最厌恶的“那人”。
这惊悚感使我陡然清醒：人若失却对自我变形的警觉，便如温水之蛙，终将沉没于庸常的沼泽里——唯以清醒自省为刃，方能在世故的迷宫中刻下记号，不致让灵魂在浮沉中彻底迷失归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