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节选

黄狗咬人的那天夜里,葡萄和李秀梅把二大送走了。她们用门板抬着他,在干成了石滩地的河里走,往上游走,往那座矮庙走。李秀梅还不把话道破,只管叫二大“舅老爷”。她们在矮庙里给二大支了个铺,把他单的、棉的衣服放在他摸得着的地方。庙里一尊矮佛,比侏儒们不高多少。庙的大梁只到她们肩膀,钻进庙里头只能坐着躺着。二大弓着身,一边挪着步子一边摸摸侏儒的佛,又摸摸窗子、房椽、大梁。点头说:修缮得不赖。葡萄把两袋奶粉,一包白糖放在他床边,领着他的手去摸它们,又领着他去摸那个盛水的瓦罐。二大说:这可美了,和佛做伴呢。

葡萄想和他嘱咐,千万别走远,远了摸不回来。可他聋了,她的话他是听不见的。二大忽然偏过脸说:“摸摸,路摸熟了,我就能往远处逛逛。”

葡萄还想和他说,她每隔一两天来看他一回,送点吃的喝的。二大又说:老往这儿来会中?十好几里的山路呢。葡萄呜呜地哭起来。二大在这儿,真的就由老天慢慢地收走了。

见葡萄哭那么痛,李秀梅也哭了。

山野的黑夜和白天分明得很,二大还没瞎完的眼睛能辨出来。尤其是好太阳天,他一早就觉出来了。一片灰黑的混沌上有几块白亮,那是上到坡顶的太阳照在庙的窗上了。有时他还辨出白亮上有些个黑点子。他明白那是落在窗台上的老鸹、鹊雀。他总是在好太阳天摸出门去,坐在太阳里吃馍喝水。葡萄给他蒸的馍炝了干面,手掂掂有半斤,吃一个耐一天饥。好太阳里他辨得出东南西北。再过一阵,他不用太阳光了;他能闻出东边的杂树林里橡子落了,给霜打了,又叫太阳晒了,橡子壳透出来湿木头的香气。南边干了的河里还有螺蛳,还有蚌,有的死了,有的还有一点儿活气,活的死的把腥气留在河里,变天前那腥气就油荤得很。“咱去郑州你也不好吃那黄河鲤鱼。”二大发现他在和铁脑妈说话,“你也怕腥气。”他此刻看见的是二十多岁的铁脑妈,生下三个孩子一个闺女,出落成一个真正的女人。他好像听见她答话了,说:“不叫买你非要买,买了敢吃吗?恁些刺,还不把嗓子扎漏了?”二大看着大大脸盘的铁脑妈,又看看这挂着山水画的馆子,对铁脑妈说:“你小声点,叫城里人笑咱呢。”铁脑妈一晃两个翠耳坠:“笑呗!花钱买刺来扎,有点儿钱把你烧不死!”二大笑起来,在她滚圆的手臂上捏一把,把头靠在了矮庙的红墙上。他和铁脑妈又说起了银脑的事。她十八岁,抱着不到一周的大儿子银脑,说:“这村的水太赖,孩子都出花子,不死的都成麻脸。”二大说:“麻脸就麻呗,是孩子又不是闺女。”她一抽肩膀,从二大怀里抽出身去,说:“孩子一脸是洞也不中啊!”二大又把她扯进怀里,说:“一脸洞就一脸洞,咱又不用他那脸盛汤。”她笑得咯咯咯的。二大也笑,他瘫了的半边身体都都笑热乎了。他睁大瞎了的眼睛,看着媳妇怀里发花子的大孩子,说:“成个麻子就让他上山当土匪。不成麻子就送他去城里读军官学校。”媳妇腾出手来打他一巴掌,二大躲开她,偏瘫的脸上笑容全跑一边去了。

二大从此有人陪他说说话了。他摸着去拾柴,摸到一窝雀蛋,他说是鹊雀蛋,铁脑妈说:“你眼神不好是怎的?这是野鸽子蛋!”他问她:“敢吃不敢?”她说:“老鸽子要回来可伤心了。”二大摸摸索索地,又把蛋搁回去,一边搁,铁脑妈在他边上帮着数数:“十二个哩。”他对她白一眼:“就像我不识数。”她头上有两根白头发,额头刚用线绞过,光净得很。她说:“你别老背着我惯葡萄。”他说:“咦,我啥时候惯她了?”她说:“你当我看不见?她挑一担子土你还拿锹给她往下刨刨!”他说:“我怕咱铁脑娶个矮媳妇。”她说:“葡萄把人家十八岁的个儿都长了,我就是把她往死里累,往死里喂,再长两年,就能给铁脑圆房了。”二大理理风吹到脸上雪白的头发,对铁脑妈说:“看我,头发胡子白成这了。”铁脑妈说:“娶媳妇的人,就得留胡子了。”二大笑她还那么老法。她说:“谁说我老法?我就不让葡萄戴红盖头。看城里照相馆的新媳妇相片,戴副黑眼镜,戴个绒花冠,就妥了。”二大说:“那会中?村里人还不笑死?”她说:“叫他们笑去。”

二大拄着木拐摸出朝山坡上走的路。“山闻着老香哩!”他对铁脑妈说:“松树油的香气。哟,衣服咋挂烂了?絮都露出来了。”他对铁脑妈笑笑:“葡萄给我絮的这件袄有三斤絮哩!”铁脑妈说:“她那手可笨,骂多少回才把针脚藏没了。”二大一只废了的脚在地上拖,他一点儿一点儿上到坡上,手四处摸,鼻子用力吸气,摸到一个松果。他用那只好手在松果里抠,把抠出的松子倒在棉袄前襟里,用前面的几颗牙嗑着,吃着。他对铁脑妈说:“别看我只剩这八颗牙,啥都吃得动。昨晚葡萄送了根酱猪尾巴,我也吃了两节子。吃不了多少喽,一天也就一个馍。不知饥呀。”铁脑妈说:“刚嫁到你家,你一顿敢吃五个馍。”他说:“闻着像要下雪呢。风一股潮热气。葡萄回回来都带些草,把我褥子添厚些,下雪也不怕它。”他对铁脑妈笑一下,是怕她不放心的那种笑。

有时就是二大一人说,铁脑妈光听。他说:“外头雪深着哩,这庙门矮,都叫雪堵了门了。葡萄不叫我出去了。她说等雪化了,地干干再出去。不出去可闷呀。二十年都把我闷坏了。那时我把葡萄买回家你说啥来?你说:买回了‘百石粮’来了。你说把她喂大,不得一百石粮呀?”二大笑得咳嗽起来,伸出一个手指头:“你那嘴,老不饶人呀。葡萄像你闺女。”

也有一阵子,二大光偏着头,听铁脑妈说话。她说:“你把咱两个孩子都送出去念书,咱老了指谁种地、盘店呀?送一个出去就得二十亩地的粮去供,送两个出去,咱地也白种了。读书恁好,你爹咋不叫你去读,叫你哥去读?读得害痨病死外头了!”

还有些时候,二大和铁脑妈拌起嘴来。二大咧着歪到一边的嘴,和铁脑妈说:“咋就不能教葡萄两个字儿?这闺女我领来,就是半个媳妇半个儿子,你看她多能?字儿念一遍就中。”铁脑妈说:“羊屎蛋儿插鸡毛,能豆儿飞上天了!看她能的,把你二儿子也给能她那去。”二大坐在矮庙里,一只好手一只废手都伸在一个小炭炉上。他不和铁脑妈争了。他也看出二儿子喜欢和葡萄疯。他摸索到火钳子,夹一块炭,添到炭炉里,闻到新炭燃着的香味,给这香味一打岔,他也就和铁脑妈说到旁的事情上去了。他说:“那时咱俩来过这儿,对吧?你说,这庙咋恁矮?谁进得去?你看我不就进来了?这不是黄大仙的庙,是侏儒庙。过去这儿有个侏儒圣人,死前在这山坡上修行修了十年。侏儒们每年来这儿,祭拜祭拜他。葡萄和少勇的孩子,就让侏儒们养活着哩。葡萄和我说,明年收罢麦,挺就来了,来了就能叫我看看。挺有二十三岁了。”

雪化了,二大蹲在庙门口,闻着雪水给太阳带上天的气味。他眼前不是昏黑了,是太阳照着雪,雪又照着太阳上的一大片白光。冰冷的空气进到鼻子里,辣辣的,沾在嘴唇上,也是辣的,二大眼泪都给辣出来了。他便对铁脑妈说:“没风也恁冷,眼珠子都冻疼了。这瘫了的半边都跟有小针扎似的,可带劲。咱那闺女最好吃树上挂的冰柱子。玛瑙有二十多年没见了,你也别怪她。她回来干啥?没娘家人了。”

他摸到矮庙房檐上吊下的一根根冰挂,折下一根,放在嘴里慢慢地嘬。他见四十岁的铁脑妈伸手过来,要夺下那根冰挂,他一躲,说:“那脏啥脏?庙上的雪水,甜滋滋的。”二大看着四周的白色光亮,拄着木棍往前走。他的步子在冻成脆壳的雪地上是两点,一杠,两点,一杠……点是他的木拐和右脚留下的,杠是他那只瘫了的脚划下的。他给雪憋在矮庙里足足两天两夜,这时他拉长了身板站立,行走,喘气。上坡时,他上两步,下一步,他干脆扔下木拐,连手带脚往上爬。不一会儿摸到树枝了,他拽着树枝把自己一点点拖上去。到了他身上从里往外冒热蒸汽时,他手、脚、脸全木了。他张开木了的嘴唇,和铁脑妈呵呵地笑,说:“还中吧?还爬得动。”他坐下来,从腰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四十六岁的铁脑妈看着那油纸在他木头似的手指头间胡乱抖动,说:“叫我来吧,你那手不中……”没说完,他把纸包打开了。这时挨着他坐的是从西安回来时的铁脑妈,穿件黑衫子,腋下掖块白手帕。脚上穿的是双黑皮鞋,专给缠小脚女人做的。他说:“葡萄带的腌猪尾巴、猪奶子,还剩这些,她说是史老六给的,就是孩子们叫老舅的史老六。他叫葡萄送给我尝尝。他儿子摆了熟肉摊子,偷偷到火车站卖给火车上的人,说是不叫大伙做小生意哩。这猪奶子下酒是好东西。”

二大和铁脑妈说着话,木头似的手抓起猪尾巴往木头似的嘴上送。猪尾巴太滑,又冻硬了,从手上跑出去。他赶紧伸手去摸,把腿上的油纸包翻在雪里。脆脆的雪面上,几十个猪奶头滴溜溜地滚了出去。

他一条腿跪着,在雪地上摸过去,摸过来,对铁脑妈说:“那它还敢跑哪儿去?这坡坡上哪一块石头哪一棵树不认识我?”穿黑衫子的铁脑妈恼他笑他,由他去满地找猪尾巴、猪奶头。他把猪尾巴找回来,对铁脑妈笑笑。他想起来,这是她在他身边的最后一刻。日本飞机擦着火车的顶飞过去。这时的二大明白只要它们再飞回来,就要把铁脑妈带走。火车停下来,人都往门口堵,一个人吼叫:“大家不要挤,挤一块儿疏散个

啊?!让日本飞机的炸弹一炸炸一窝!二大紧拽着铁脑妈的手。叫她别怕,别慌。二大从猪尾巴上撕下一块冻硬的肥肉,紧紧咬在他四颗门牙上。”

他闻到什么陌生气味了。他仰起脸对铁脑妈说:“看着是头狸子。”他觉着四只爪子慢慢往他跟前来。他说:“比狸子可大多了。”他说话时,那四只爪往后一撤。二大对铁脑妈笑笑说:“咦,这货!我不怕它,它还怕我哩。”他把手上的大半根猪尾巴向它伸过去。他觉着它想上来叼走猪尾巴,又疑神疑鬼。二大又向前伸伸手。他说:“我看它是只小豹子。听人说这山沟里有小豹子,从来都没叫咱碰上过,这回叫我碰上了。小豹子长得可漂亮,金毛黑斑,两眼跟油灯似的。”

二大不知道他面前这只野兽就是一只豹子,不过是黄土色的皮毛,披一个深黄脊背。这儿的豹子都不带花斑。它两只眼在阳光和雪光里没什么颜色,只有两根细细的黑眼仁。这时它鼻子快挨上猪尾巴的一头了。它看猪尾巴在白毛老兽的爪子里颤悠悠的,它用力吸吸鼻子,闻闻它有毒没有。它猛一张口,叼住猪尾巴,脖子甩鞭那样一甩。

二大的手感觉到它的饥饿和凶猛。“这生货!”二大笑着,脸朝向小豹子的方向,“和我抢啥抢?我不是给它了吗?这货要是大肚汉可完了,我这老皮老骨头,可没啥吃头。”他脸还对着小豹子,知道它两口就把猪尾巴嚼了,吞肚里了。在吃猪尾巴前,小豹子一颗一颗地找到滚了一地的猪奶头。它找一颗吃一颗,猪奶头还没挨着它的牙就下了肚。它一面找一面就朝这个蹲卧在树下的白毛老兽近来。

“它还看着我,就跟我有啥不叫它吃似的。”二大和铁脑妈说。“它还真是个大肚汉。大肚汉就没啥挑拣喽,也顾不着嫌我的老皮老肉喽。”二大伸出手,对小豹子招了招。他知道它走了过来,身子绷紧,屁股比上身高,下巴快贴着地面了,和一只野猫逮鸟似的。他闻着小豹子身上的野气,那股热哄哄的兽味堵了二大的鼻子和嗓子。它冰冷的鼻子上来了,在二大的指头上吸气、呼气。过一会儿,那带刺儿的舌头也上来了,舔着二大的手指。二大摊开手心,让它想舔就多舔舔。

“这货,先从手指头啃起哩!”二大摸到小豹子厚厚的嘴唇,又长又硬的胡须。他还是和铁脑妈在说话:“它要是从我手指头慢慢啃,那我还得有一阵子才能跟你去。”小豹子不在乎他说话,把他手心舔得又热又痒。二大抽回手,解开棉袄纽扣,一面说:“叫我把袄脱下,别叫它把恁好的袄毁了。葡萄给絮了三斤絮呢,让它撕撕全糟蹋了。脱下来,光叫它把我这老皮肉老骨头撕撕吃。葡萄找我,找着这件袄,还能再拆拆缝件别的东西。”二大这时已解开棉袄的最下面一颗纽扣。他笑着,指着小豹子说:“看它,急着哩!有啥急呀,我还能飞不成?”

脱了棉袄的二大拍拍胸脯,朝小豹子招手。他觉得它懂了他的意思,往他喉咙前凑近。忽然,小豹子头一低,用毛茸茸的脑门在二大长满白胡须的下巴上蹭了蹭。二大明白了,这是个孤儿,没了父母。他猜它最多一岁半。人到处造田,伐树,豹子们快死绝了。

后来二大常到这里来坐坐。不过小豹子再没来过。一天又下了雪。是春雪,下得暖洋洋湿乎乎的。葡萄这天来带的是一只烧鸡,告诉二大是谢小荷送的。二大把鸡头、鸡屁股、鸡骨头都放在庙门口。早上门口干干净净,骨头渣也没剩下。

二大对铁脑妈说:“这货老饥呀。鸡才多大?都给了它也不够它塞牙缝。可它就是不来啃我这老骨头。它看着我个子比它大,不知道我是个啥东西,好啃不好啃。”

草出芽了,二大钻出庙门就闻到风也是青的。他在矮庙门口走了几步,闻到小豹子在不远的树后面朝他鼓起金眼珠子。天还不全亮,小豹子的眼在这时最大、最有神。

二大不知道前一天晚上,葡萄下的套子上绑了一截猪肠子,是她从史老舅那里要来的。小豹子被套住了。

二大觉出小豹有了什么事。他顺它的味道摸着走。葡萄从那天在雪地上看到小豹子的足迹就开始下套子。她在套子上放的馍、红薯从来没让小豹子上套。她这才从史老舅那里求来了猪肠子。二大闻着闻着,就明白小豹子伤了,血还在冒,血腥气是红的,混进青的风里。他摸到小豹子跟前,伸出那只废了的手。他说:“啃就叫它啃了吧。长我身上也没啥用。”他的废手碰到了小豹子的嘴。过了好久,他发现他的废手还长在他胳膊上。他笑笑说:“看这货,还嫌俺这手不是活肉哩!”他的好手摸着摸着,找到了那个套。他摸了好久,又想了好久,明白这是葡萄下的套。是他教她下的。一个手解这套不容易。那废手万一帮忙帮错,会把他自己套里头。他对铁脑妈说:“上回人家没把我啃了。我这回也把人家放生。放了生它要啃我,那就是天意。”

他出了一身汗,把大袄脱下来,接着去拆那套子。太阳上到头顶了,他才把套子解开。他朝小豹子归山的方向偏着脸。再摸摸,套上夹着小豹子两根断了的爪子。血腥气慢慢散了。他说:“这货,也废了只手。”

春天下了第一场雨。矮庙周围的黄土上印着一个野兽的足迹,那足迹缺两根左前爪指。野兽的足迹绕着矮庙一圈又一圈。二大从来不知道小豹子常常围着矮庙打转,有时还会长啸两声。

一直到好多年后,人们在河滩地上种了牡丹花,年年有日本和南洋的客人回来观赏,那个缺两根爪子的豹子还会来这一带。那时它是老豹子了,来找那个救过它、喂过它、已不在世的白毛老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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