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分很精彩,也是葛薇龙心里起了微妙变化的关键部分。
想起有个节目叫变形计。
葛薇龙最初打算回去说实话的,最后还是对父亲撒了谎,告诉父亲是拿了奖学金,告诉母亲实情但是又阻止母亲前去与姑姑会面。
她知道,母亲进了那个房子就会知道一切。
这时候的葛薇龙想着只要自己行得正,姑姑会以礼相待的。
于是等父母回了上海,家里的佣人陈妈拎着箱子送她去梁宅。
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溶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
又见关于梁宅的描写了,虚虚实实的,梦幻一样,不再是皇陵,而是冰爽香浓的酒,宴会上的酒,值得慢慢品味还应该配有美丽的礼服。
狗来了,陈妈好意提醒她注意。葛薇龙回首,身边的陈妈也面目可憎起来,因为与这样的宅子和场景不匹配了,这宅子里只能是风流俏丽的小丫头,伶俐的。
陈妈是上不得梁家台盘的,连同样的辫子都不顺眼,僵硬有杀气。葛薇龙开发了她,自己进了梁府。
陈妈着了慌,她身穿一件簇新蓝竹布罩褂,浆得挺硬。人一窘,便在蓝布褂里打旋磨,擦得那竹布淅沥沙啦响。她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睨儿一般的打着辫子,她那根辫子却扎得杀气腾腾,像武侠小说里的九节钢鞭。
豪宅里,梁太太正在为她硕果仅存的老情人司徒协饯行,侄女来了,梁太太颇思量了一番。
这个投资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叫她换件衣服出来试试水?这一番心理活动描写,说明了梁太太交际圈中八面玲珑,安排稳妥心思细密。
只是一件,今天在座的男女,都是配好了搭子的,其中布置,煞费苦心。若是这妮子果真一鸣惊人,雏凤清于老凤声,势必引起一番骚动,破坏了均衡。若是薇龙不济事的话,却又不妙,盛会中夹着个木头似的孩子,更觉扫兴;还有一层,眼馋的人太多了。
考虑还不到要用人关键时候,还有目前的均衡状态,怕她夺了司徒协的眼球,就决定不让葛薇龙露面,派倪儿去敷衍那个葛家的孩子。
敷衍,那个葛家的,感情上疏远立时显现。
倪儿也是四面玲珑,认真地敷衍了一下,告诉葛薇龙楼下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怕她不合群,在楼上派晚饭。
后文说底下的笑声很年轻的,不说老太太就是少奶奶的味道都不沾一点,然而,葛薇龙被衣橱里的衣服震撼了,已经顾不上去想那个敷衍的意义了。
薇龙那间房,屋小如舟,被那音波推动着,那盏半旧的红纱壁灯似乎摇摇晃晃,人在屋里,也就飘飘荡荡,心旷神怡。
与初入梁府的忐忑、心凉、心酸相比,此时的葛薇龙是很喜欢楼底下那种氤氲之气的。
葛薇龙的心态与前次入梁府顾及自己的声名已经一步步变化了。
开始天真地自信自己会出污泥而不染,然后对父母撒谎,已失部分天真。再进梁府,看不了自家的佣人,已有一点蜕变,希望自己一切与梁府相配,现在愉悦的心情,蜕变已经侵入肌肤了。
后面就要侵入骨髓了,张爱玲的这样写葛薇龙的心理变化和人物灵魂质的蜕变,自然,却又惊心动魄。
葛薇龙打开皮箱,准备把自己的衣服挂进衣橱,发现衣橱满满当当,金翠辉煌。
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
此时葛薇龙仍不失孩子的天真,锁了房门,一件件地试穿,发现都合身,原来是姑妈替自己做的,先前试衣不是闲笔,埋伏的惊喜在这里。
葛薇龙清醒地想到,这和长三堂子买个讨人没有分别,她明白自己被当作什么来投资的。
脸发热之后,发了一会呆,把衣服挂进去,探身去整理,已有主人姿态。
薇龙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歌;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
这段梦幻一样的描写,看得读者也快堕落了,和葛薇龙一样去享受衣服带来的享受,竟然是沐浴着音乐一样奇妙。
葛薇龙一夜迷迷糊糊的,脑海里都是那一橱子衣服和所谓上流社会的舞会,明白自己的日后处境,然而心不由己地享受那细细的音乐。
那诱惑如丝竹入耳(张爱玲用的全西式音乐)蚀骨侵心,却心旌神摇。
楼下正奏着气急吁吁的伦巴舞曲,薇龙不由想起壁橱里那条紫色电光绸的长裙子,跳起伦巴舞来,一踢一踢,淅沥沙啦响。想到这里,便细声对楼下的一切说道:“看看也好!”她说这话,只有嘴唇动着,并没有出声。然而她还是探出手来把毯子拉上来,蒙了头,这可没有人听得了。她重新悄悄说道:“看看也好!”便微笑着入睡。
就看这段葛薇龙的心理和小动作描写,便让人会心一笑,睡吧,睡吧。
明朝起来的葛薇龙不再是那个玻璃门里的那个女学生了,那个穿着校服的像个名妓一样,却又温柔敦厚的女学生,不,内囊子,却又印证了那个描写。
一层层写来,滴水不漏,一步步的惊喜一步步的凉滑,入心入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