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十里不见春,
误入懵懂痴情人。
心机枉费徒余苦,
丹青难留琵琶音。
序
毛延寿跪在冰冷的斩首台上,刽子手的大刀如同千年寒冰一般,还未靠近就已让他全身冰凉。
台下围了很多人,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不时还有人远远地向这边聚集而来。
一阵鼓乐之声传来,众人循声望去。看客之中有人大喊:
“公主出嫁了!公主出嫁了!”
接着人群如潮水般,朝城门大街汹涌而去,只留下凶神恶煞的差人和瑟瑟发抖的囚犯。
“时辰已到,斩!”
一阵寒风向脖颈袭来,他明白,自己残生将尽。
他明白,自己的死与那出嫁之人有关。
只是他不明白,这当中到底有什么关联。
一
暮生是随着师父一起进京的。
他自幼追随师父,学画一十六载,虽不及他老人家的丹青妙手,但也颇懂个中神韵,是所有弟子中最为优秀的一名。正因为这样他才能获此殊荣,与师父一同进京面圣。
长安的街头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珠宝、华服、胡商、少女,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皇宫的殿宇高大雄伟,壮丽威严。蚩尾、饕餮、武士、长戟,叫人胆战心惊,仓皇失措。
但这些东西都无法对暮生有一丝一毫的侵扰,由始至终,他都端立在师父身旁,目不斜视,面不改色。他相信师父的教导,心静如水,方能摒除杂念,还笔下之物以本色。
宽广的未央宫是皇帝的居所,此刻他正慵懒地依靠在宣室殿的龙榻上,接受师徒二人的跪拜。
“卿就是毛延寿?”
“正是老仆。”
“听闻卿善工绘画,尤其人像堪称惟妙惟肖……”皇帝打了个哈欠,声音中虽然带着一丝威严,但更多的还是疲惫。
“朕新得一批宫人,奈何国事繁多,恐无暇逐一宠幸。烦劳卿将其容貌绘成图册与朕观瞧,朕也好择优而幸,卿意如何?”
“诺~~~~~~”师父伏在地上长长一拜,按照进宫前的叮嘱,暮生也随着长拜。
“来人,带他们下去吧。”
又是一次长拜,师徒二人起身,低着头倒退了几步,然后转身随着宦臣快步退出殿内。
转身时,暮生无意间抬头看到了龙榻上的人。专属的黄色龙袍裹着的是一个肥胖的男子,须发花白,神情萎靡。
掖庭长长的道路两侧,新入选的宫女就居住在那一间间的院子里。她们当中的一些人有朝一日可能会入住长乐宫,另一些则可能永远留在这里,和那些被贬斥的宫人一起,终老一生。
像极了栏中的牛羊。
在一旁伺候师父作画的暮生觉得可笑。这些女子盛装打扮,搔首弄姿,只是为了让师父画下自己的样子,以便得到龙榻上那个男人的垂青。
但他也明白,一旦来到这里,便只有这一条出路,否则陪伴她们的,就只有这漆黑无尽的掖庭。
“暮生,”师父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丹砂将尽,去为为师取来。”
“诺。”
暮生来到随行的宦官面前。
“师父命小徒取些丹砂,不知穆大人可否引路?”
自进入掖庭之始,这个叫穆咭的宦官便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从宫人手中收受了不少礼物。此刻他正在把玩一只玉簪,听到暮生的话脸上露出了厌烦之色。
“老奴奉陛下之命随侍尊师身旁,若此刻离开岂不有违旨意?你二人居所就在那掖庭之外,自行取来便是。”
“小徒乃庶民之身,只身出现在这宫闱之中,如遇禁军盘查,自当如何辩解?取不来丹砂,怕是会误了陛下选妃大事。”
穆咭不耐烦了,从腰间解下一块腰牌扔到暮生手上。
“凭此牌可自由出入宫中,速去速回!”
一切都如他所料。
昨天夜里,他悄悄减少了明日作画所用的朱砂。
师父行事谨慎,作画之物用之过半便会着手补全,而那宦官重财轻义,定不肯离开师父身边。
禁军半个时辰才经过一次, 那些宫人也不得随意离开自己的院子。
暮生终于迎来了久违的独处时光。
进京以来,感觉到处都有人盯着自己,这让从小倘徉在山林间的他很不自在。此刻虽然四周仍是高高的宫墙,却可以享受难得的静谧,他闭起眼睛,仿佛回到了家乡的群山之中,虫鸣声,鸟叫声,潺潺的流水之声以及树叶沙沙作响之声,这些声音共同交织在一起组成了天籁,在耳边漂浮,回荡。
不,真的有某种声音传来。那声音虚无缥缈,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其中却透露着平静与祥和,同时还有某种坚定。
暮生仍旧闭着眼,他将全部精力集中在耳朵上,努力地寻找声音的来源。
他不知道,他这一找,三人的命运就此改变。
也许还不止三个人。
二
暮生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画了那一笔。
但是如果一切可以重来的话,他会选择一开始就不去找寻那个声音。
没有遇见,也就不会有痛苦。
…………
那是一扇破旧的门。
门扉上红漆斑驳,门顶上瓦片零落,甚至门的周身还有很多疑似刀砍的痕迹,其中一扇门的门边还被砍出一个弧形的缺口,形成了一条又宽又长的门缝。
看来这扇门的里面曾经发生过不得了的事情。
像穆咭这样的贪婪之辈,定不会满足于只在作画时收取好处。掖庭中没有好的住所,却有差的。宫人们若是礼物太单薄,就会被安排到她们最忌讳的,那些被贬甚至被杀的妃子生前的居所里。
被安排到这种恐怕是掖庭中最凶的院子里,看来是一丁点好处都没给过。
暮生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皆因门内那琵琶之声的引领。
起,似峻岭高山;伏,似无尽深潭;急,似狂风骤雨;缓,似碧波漫漫。
他从未听过如此动人的声音,他甚至为把这声音错认成家乡的天籁感到惭愧,因为二者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暮生走到门前,透过那条粗长的门缝,向里面看去。
荒凉的院子里杂草丛生,在正当中的一块石头上,坐着一个女子,声音正是从她怀中的琵琶传出。
暮生觉得呼吸困难。
肤如凝脂,面似白玉,眉若新月,眼含秋波。
他觉得这些词用在她身上太过俗套,却又想不出更加贴切的话来形容。
如果世上有仙女,就该是这个样子吧。
朴素的青色襦裙非但没有折损她的美貌,反倒与之无比的贴合,在这荒凉破败的院中,就像一幅奇异的画作。
她纤细而白皙的手指抚摸着丝弦,每一个音节都弹在暮生的心里。
暮生有些恍惚,他觉得他就站在家乡的竹林里,明月高挂,小河潺潺,河水中映出圆月和一个姑娘的身影,而那个姑娘正是端坐在对岸,怀抱着琵琶的她。
“何人在此?!”
一声断喝犹如一道霹雳将他的幻梦击得粉碎。暮生吓得浑身发抖,几乎是跳着离开了那扇门,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险些坐在当场。
一队禁军正朝这边走来,院内的琵琶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暮生赶忙转身,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
“站住!”
军人们随之赶来,一群人就这样在那扇门前呼啸而过。
………………
夜里,暮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从来没有如此惊慌过,也从来没有如此狼狈过。
更加从来没有如此心动过。
他本以为自己的内心平静如一潭死水,不会有任何波澜。
但此刻平静不但被打破,还掀起了滔天巨浪。
闭上眼睛,脑中浮现的就是那个怀抱琵琶的青衣女子。
她动人的双眸,她平静的面容,她抚琴的身姿,她纤细的十指,她……
暮生睁开了眼睛。
不能再想了,今后怕是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今日在掖庭,暮生丧失了往日的冷静,面对禁军,手持腰牌的他竟然落荒而逃。但他哪里逃得过训练有素的军人,最后当场被擒,险些被押送廷尉。还好碰上了前往下一处作画的师父和穆咭,一番辩解后才总算得以脱身。
禁军走后,穆咭一把夺过腰牌,还揶揄他说想不到你平日一副心高气傲的样子,竟也做出这等事来。
师父也诧异地看着自己,他并没有责难,只是向穆咭赔了罪,之后便什么也没有说。
没了腰牌,下次再敢独自擅闯掖庭,怕是性命都要难保。
况且,就算可以来到那扇门前,就算可以到那个院子里去,又能如何?
那一切,终究不属于自己。
在进入这个院子的那一刻,甚至是从被选中入宫的那一刻起,她便和掖庭中的其他人一样,成了龙榻上那个男人的所有物。
暮生翻过身,仰面朝天望着屋顶。那里漆黑一片,就像自己的心。
忘了吧。待师父完成作画,便随他回到家乡,回到那山林,找回往日平静的自己。
暮生猛然坐了起来。
作画。
她穿着的是平民的衣装,也就是说她是刚刚入宫的人。
既然刚刚入宫,应当也在被作画之列。
既然要被作画,师父就会进入那间院子。
也就是说,自己也会堂堂正正地进入那间院子。
也就是说,自己会堂堂正正地见到她。
一股热血涌上心头,暮生感觉自己的心中好像发芽的枯木一般,充满了希望。
现在的他满脑子想着的是那一天何时到来,完全忘记了刚刚告诫自己的话。
那一切不属于他。
三
天下善画者甚多,但所求之道各有不同。
有人求形。古木巨兽,奇峰怪石,见其巍峨慨叹己之渺小,识其雄壮而令心有戚戚。
有人求意。野草鲜花,春风秋雨,观春色似能闻见花香,赏秋景而感瑟瑟寒意。
而毛延寿求的,是真。
扮装粉饰不过是表面浮华,万物皆有其本色,寻找其本真之美,将之示以众人,这才是他的作画之道。
而要做到绘出其本色,就必须摒除一切情感杂念,对所画之物冷眼观看。
弟子中能做到这点的,唯有暮生。
自进入师门之日起,暮生的脸上始终都挂着一幅波澜不惊的表情,甚至在面见天子和遭遇贼人的时候也没有出现任何的动摇。
他觉得很惭愧,因为天子和屠刀都让自己惊恐不已。
暮生将来必将青出于蓝,能继承自己画技的,非他莫属。
曾经他是这样认为的。
但自从那天起,暮生就像变了个人。
他从来没有见过暮生如此惊慌失措的状态,那一刻他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陌生人。
那天他先是一脸惊慌,然后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第二天清早又变得充满期待,待进入宫人们的房间后马上就失望异常。
接下来的几天,他的表情都在期待与失落之间来回转换。
毛延寿不知道是什么让自己的爱徒变成这副模样,他只是微微叹了口气,看来自己的技艺怕是要后继无人了。
………………
那一天终于来了。
三人正站在那扇破门之前。
暮生激动不已,他的心脏剧烈地抖动着,呼吸加速,血气翻腾。此刻的他恨不得一个箭步冲上去,推开那扇大门。
穆咭则一脸的不悦之色,他慢慢腾腾地走过去,一把将门推开,随后扯着公鸭嗓站在门口大喊:
“王樯,王樯!在哪儿呢,快出来,皇上命画师来给你画像啦!”
暮生强压下自己躁动的情绪,跟在师傅后边慢步走上门阶。
那天从门缝里已经见识到了这间院子的荒凉,今日开门观看,发现房屋更加残破不堪。三间房屋左右两边均已塌陷,只剩中间可以勉强居住,后面的窗户似乎也被封死,晴朗的白日屋中却漆黑一片,整个房间就像一个山洞。
那个令暮生魂萦梦绕的女子,正抱着琵琶从那黑洞之中款款而出。
她仍旧身着青衣,干净而朴素。
暮生只觉得口干舌燥,眼冒金星。他赶紧扶住门框,以免自己摔倒。
见到她出来,穆咭仍旧站在门口,并没有打算进去的意思。
“好你个丫头啊,这可是前朝巫蛊祸时,戾后躲藏且被乱刀砍死的地方,换做她人连门口都不敢停留,你竟然在这住了这么许久。晚上就没见到什么东西吗?”
穆咭嘿嘿一笑,暮生真想当场冲上去撕碎这个阉贼。让一个小女子独自住在这残破的凶宅里,这些无根之人眼中怕是只剩下黄白之物了。
“怎么样?我知你家中寒微,也不多与你计较,只要肯将那怀中之物赠予老奴,老奴便豁出脸面来与那掖庭令讲讲情,定将你安置到那东院与其他人同住。到时昼夜有人相伴,睡那玉褟棉枕,岂不好上这里千倍万倍?”
暮生几乎压抑不住自己的愤怒。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牲,平日里从其他人那里得到了无数珍珠玉器,现在居然连这一丁点的东西都不放过。
但那个被唤作王樯的姑娘却丝毫不为所动,她缓缓来到庭中那块石头上坐下,像那日一样弹起怀中的琵琶来。
被完全无视的穆咭十分恼怒,他转身准备拂袖而去,险些与师父撞到一起。
穆咭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脸上露出沮丧之色。但看到暮生时,他突然眼前一亮,咧开嘴角露出坏笑。
“毛画师,宫人众多,这样一个一个的画下去,也不知道何日才能结束,只怕误了期限,陛下怪罪,你我都不好交代呀……”
“这……老仆未曾听闻陛下提及期限一事,况且完成之画作也已分批呈上,陛下只教老仆徐徐作之,又何来期限一说?”
“天恩难测,万一哪天陛下龙颜不悦,想寻个由头出气,你我岂不正迎上风头?”
“那穆大人的意思是?”
“依老奴看,此处就交由贵徒来画,你我去下一处院落吧。”
暮生再次险些摔倒。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这是从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的那个人口中说出来的。
“这……小徒学艺未精,恐难受此任,况且陛下是命老仆作画,这样恐怕……”
“诶~~~~”穆咭拖长的音调打断了师父的话。
“凡事要有变通,眼下尽早复命要紧。”他扬起拇指,头也不回地指了指身后,“像这种女子,陛下定然不会喜欢,不必在她身上浪费精力。贵徒学艺十几载,理应有所心得,此番正好给他一个历练之机,我等也可尽早复命,岂不两全?”
“这……”
“画师不必再说了,出门时可曾带有另外的画具?”
“倒是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快予贵徒备齐,你我速速前往其它院所。”
在穆咭的催促下,师父留下画具,便匆匆随着他离开了。
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虽然暮生此时还站在门口。
四
痛苦万分却又幸福无比。
如坐针毡却又不想离去。
暮生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如此矛盾过。
从他慌慌张张地迈进院子支起画架,铺好绢帛开始,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里,青衣姑娘一直坐在对面弹奏着琵琶,而他就这样端着笔,眼睛盯着那绢帛,一动不动。
确切地说,是身体一动不动。
他的手抖个不停。
除了手之外,脸也红得发烫,呼吸急促,头上的汗如同泉水一般涌出流进眼睛里,模糊了他的视线。
与那日不同,今天姑娘手中的琵琶声好似千军万马在大地上奔腾,轰鸣着,咆哮着,如同一阵巨大的洪流,疯狂地冲击着暮生的本已脆弱的神经。
暮生的脑子一片空白,作画的技法,下笔的姿势,此行的目的,他越是努力回想,结果就忘得越多,到最后他甚至忘记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以及他到底是谁。
恍惚间,他的手猛烈地抖了一下,撞到了画架上。原本匆忙间没有放稳的画架轰然倒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琵琶声停止了。暮生抬起头,发现青衣姑娘正在看着自己。
似乎从坐在那里抚琴之初,她便无视了穆咭以及身后师徒的存在,直到现在她才发现面前只剩下一个年轻人。
她那圆月一般明亮的眼睛中闪烁着诧异与疑惑,这眼神又给了暮生的心脏一记重击,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暮生慌忙重新将画架扶好,将脸藏到了绢帛后面。
“大人是画师吗?”
沉默了一会之后,姑娘开口问道。
“是……哦不,不是!画师是、是、是师父,我是,我是……”
暮生觉得自己的嘴好像失灵了,难以驾驭。
“为我绘像的是大人吗?”
似乎是为了缓解暮生的困局,姑娘又换了一种说法。
“是…是。”暮生毫无底气地回答,声音小得几乎连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大人勿慌,慢慢画来便是。”
暮生机械地点了点头,仍旧将笔悬在空中,不知该如何下手。
“待我为大人弹奏一曲。”
姑娘再度拨弄起丝弦。
之前似乎是为了屏蔽穆咭,她的琵琶声响亮而又躁动,也让原本就惶惶不安的暮生变得更为慌乱。
这次她换了一首曲目,舒缓而又悠扬。
那声音就像夜晚的星空一般,平静而辽阔。如同一双温柔的手,抚平了暮生不安的心。
暮生冷静下来。当然冷静也只是相对于刚刚的状态,现在的他距离从前的自己仍然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的手不再发抖,额头也不再出汗,但心中仍旧悸动不已,面前的画也仍旧没有动一笔。
因为他根本就不敢看那姑娘一眼。
“大人若不肯相见,又当如何作画?”
青衣姑娘再度打破沉默。
暮生只得将脸从绢帛后面移出来,但他仍旧目光低垂,不敢直视对面。
“大人为何不画?难道是小女丑陋,令大人无法下笔么?”
“不不不!……”暮生慌忙摆手,“只因师父教导,作画时需平心静气,除去一切情感,方能现其本色。如今小徒心绪不宁,恐将其掺入画中,折损姑娘的姿容……”
“那大人觉得小女姿容如何?”
如此直接的问题让暮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思来想去,最终只得如实回答:
“甚……甚佳。”
“小女粗通音律,若心中欢喜,则弹以欢喜之音;若心中悲伤,则奏以悲伤之曲。使听者能感吾悲而知吾喜,方为乐之精妙。”
姑娘并未停下手中的琵琶,婉转的旋律配合她轻柔的声音,如歌一般。
“窃以为作画也是同样道理。作者无情,却难保观者有感。同为泰山,勇武者赞其山之雄伟,怯懦者却叹己之渺小,若画中无感,岂不与那真物相同?使观者领会画中悲喜,方为作画之本意。”
暮生惊呆了,师父半生的作画之道,竟被一个年轻女子的一番讲话轻易地否定了。但他无法反驳,并非被姑娘的美貌蛊惑,而是打从心底感到认同。
自己最喜欢的那片竹林,自己怎么画也画不出心中的样子,或许就是因为舍弃了对它的喜爱。
“大人见到小女心中可否欢喜?”
突然的一问吓得暮生一抖,他无法出口,只得面红耳赤地点了点头。
“既如此,大人便将心中欢喜画出即可。”
暮生重新拿起笔。
他决定按照姑娘所说的,将他过去心中从未有过的悸动、爱慕和向往,统统注入面前的绢帛之中。
五
毛延寿很纠结。
眼前的这幅画十分动人。画中的女子美若天仙,无论眼神、表情还是怀抱琵琶的动作全都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她就会拨动十指,奏出乐曲来。
但这画并非自己所作,而是出自他的徒弟暮生之手。虽说暮生在自己的徒儿当中最为优秀,但手段还远未成熟。况且近日他心神大乱,本以为这可造之材将就此荒废,却不想他竟超越了自己,画出如此奇作。是何人指点,让他有如此进步?
莫非是那宦官穆咭?那日这宦官竭力劝说自己让暮生作画,难道是他慧眼识才不成?
穆咭也很纠结。
新入宫的人之中,唯有那个丫头最为棘手。其他人入这掖庭之初便主动以礼相赠,哪怕有些个不长眼的,让她见识了那些冷苑凶宅后,也都吓得花容失色,哭哭啼啼地跑来哀求自己。唯有这女子,无论使出什么手段,她都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甚至丢进那大凶之所,她依然淡定自若,穆咭觉得自己可能是碰上了怪物。
偏偏这怪物又姿容超群,若是被陛下见到,定然宠幸有加。果真到那时节,刁难过她的自己恐怕是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还好陛下凭画选妃,因此只要在画上做些手脚,便可要她在那荒宅之中了此残生。
谁知那个最近原形毕露的假清高小子居然画出这么一幅漂亮的画来,简直比他师父画得还要好,好到连自己这个无根之人都有些动容。这画若是传到陛下那里,便是直接立她为皇后也不让人惊讶。
这个叫暮生的小子,该不会是成心在找自己的麻烦吧?
暮生更是纠结。
他按照姑娘所说,画出了她在自己心中的样子。那是他这辈子画过最好的一幅画,他觉得那也将是他这一生中画过的最好的画。在画里,他将姑娘画进了家乡的竹林之中,就像那一日他脑中的妄想一样。
最喜欢的地方和最喜欢的人放在一起,结合成一个最美丽的梦。
这幅画用尽了自己毕生的才华,如果今生再无缘与姑娘相见,他宁愿与这画相伴终老。
但现在,他便是连这画也无法守护。因为,这是要呈贡给皇上御览之物。
难道自己今生注定与她无缘吗?
三人就这样默默地在画前伫立良久,心中各有所思。
“……画师……真是收得高徒啊……”
许久之后,穆咭率先打破沉默。
师父无言以对,只是空虚地点了点头。
“……听人说严师出高徒,不知此等画作,其中可还有不足否?”
“……此画作,其景似虚似实,其人似静似动,其曲似有似无,其境似真似假……使人观之若闻其声,思之若临其境,沉浸其中而恍然觉之如梦……”
师父目不转睛地盯住那幅画,嘴里如同梦呓般滔滔不绝。一旁的穆咭有些不耐烦了,出言打断他问:
“可有不足?”
师父这才如梦方醒一般,他转身看了一眼穆咭,随后又看着画喃喃道:
“此画……不似吾风……美之过甚,恐有失实之嫌……”
“对对,对对对对!画师说得对!老奴就说哪里看着不对劲,这画得也太美了!陛下请画师来是让画师照实所画,若是见到画与人不符,我们可是要丢掉性命的呀!”
穆咭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赶忙将师父的话接了过来。
“请贵徒作画实在是老奴之失,我看明日还是烦劳画师出马,为她重新作画才是。”
暮生明白这个奴才的心思,但也没有想去拆穿他。一则这样做除了招致他的记恨以外没有任何意义,二则这样他就可以把画留在身边。
三则,又有了能见到她的机会。
今日里,就在这幅画即将完成之时,师父和穆咭出现在门口,此后姑娘便收起琵琶起身回到了房中,不再出来,也不再说话。
他还没来得及问姑娘的姓名。虽然进门的时候穆咭唤她作王樯,但直觉告诉自己,那不是她的真名。
之后在师父与穆咭的对话中,暮生的想法得到了证实。她是一个县令府上的乐工的女儿,被相工(汉代负责到民间选拔宫女的宦官)发现选入宫中。因为出身卑微,无正式之名,又对穆咭毫不理睬,于是穆咭便以她乘船而来为由,冠上她父亲的姓氏,唤她作“王樯”。
她一定有自己的名字,下次见面,一定要设法问出来。
也要给她看看,自己按她所说而画下来的,这世间最美之物。
六
一间小院,二度造访,三种沉默。
师父正专注于作画,姑娘依旧默默地弹着琵琶。
而暮生却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那幅画就在他的怀中,他却不知道该如何拿出来。明明昨夜已经在脑中进行了多次预演,可当姑娘真正出现在眼前之时,那些想好的话便像懦弱的士兵一样四散而逃,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大脑,和他无助的主人。
得快点说些什么。
以师父的水准,过不了许久,画便会完成,而自己也不得不离开。这次离开后,便不知下次见面是何时。
也许此生都不会再有。
不过稍稍让他感到宽慰的是,有人在帮自己拖延时间。
“毛画师,休息一下如何?这里有新摘桃李,甚是香甜呐!”
“毛画师,陛下赏赐美酒,画师可先饮之,再作画不迟啊!”
“毛画师,老奴有一事不明,可否赐教啊!”
“毛画师……!”
在门外不断骚扰师父作画的人正是穆咭。似乎是因为忌惮这凶宅的缘故,他始终不肯踏进这个门内,于是便站在门外高喊。他这样做的目的也很明显:打断师父的思考,扰乱他的心绪,从而降低师父的作画水准。
这是没用的。师父在作画时首先要做的便是消除心中杂念,摒弃外界干扰。这种程度的骚扰根本无法对师父的画产生丝毫影响。
但也确实拖慢了他的作画进度。
每次他出现在门口,师父便不得不停下笔起身相迎。虽然他一一谢绝了穆咭的邀请,但暮生觉得这个宦官不会善罢甘休。
“画师呀!……”
果然,他又出现了。
“画师快来,大事不好了!”
师父只得再度放下画笔,起身迎出门去。
两人在门口交谈了起来,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大人心中的欢喜可曾作好?”
暮生正望着他们二人出神,身背后却突然传出声音,吓了他一跳。他慌忙转身,发现姑娘正在盯着自己。瞬间,他那颗不安分的心又开始狂跳,脸上也又一次红如猪肝。
“嗯……嗯。”
他本想回答姑娘画已作好,接着再问她是否有意观看。可话到了嘴边嘴巴却死活也张不开,无奈只得硬从鼻孔里挤出,变成了两声无力的哼哼。
“那日小女使了性子,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怎么会呢,都怪小徒作画太慢,没有早早呈予姑娘观看。
“嗯~!嗯~!”
肚子里的话再度变成了鼻音,同时配合上拼命的摇头。
“不知改日可否让小女一观?”
画就在这里,待我为姑娘展开。
这次的话没有被挤出来,而是化作了实际行动。暮生急忙将手伸入怀中将画取出,接着走向青衣姑娘,想要为她打开。却不想自己太过心急,一不留神被院子里高高的蒿草绊倒,一下子趴到了地上。
那幅卷在画轴里的画也随之摔落,其中一端继续向前翻滚,将画在姑娘脚边展开。
暮生趴在地上,因为自己的笨手笨脚羞愧难当。他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婴儿,无论手脚还是言语都无法很好地掌控。
他也像个婴儿一样,对内心的情感十分陌生。他的心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难过,自己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重视他人对自己的看法。
不,并不是其他人的看法,而是唯独在意姑娘对自己的看法。
自己这等笨拙,怕是姑娘要嘲笑于我吧。
他缓缓地抬起头,准备迎接姑娘鄙夷的眼神,却发现姑娘并没有看着自己。
她正看着脚下的那幅画,眼中充满了惊讶之情。
“这是大人当日之作?”
“……正、正是。”
“那这画中之人可是小女?”
“……嗯”
“那这竹林?”
“……心中欢喜。”
“……大人可起身答话。”
暮生这才想起自己还趴在地上,他赶忙站起身来,略显尴尬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看来大人之笔确能画出心中欢喜,也想不到小女居然会让大人如此欢喜。”
姑娘的一番话让暮生的脸更加火热,他甚至想寻一个地缝钻进去。
姑娘俯身将画拾起,并拿在手中展开。
“这竹林……真是一处美景,能在这等地方抚弄琵琶,想来也是一件乐事。”
姑娘将画重新卷好,递给了暮生。
暮生本想说些辞让的话,结果糊里糊涂地就将画接了过来,放到了自己怀中。
“不知大人可否再画些心中欢喜之物赠予小女,以解这院中孤寂?”
可以,当然可以!
暮生用力点了点头。
“既如此,便谢谢大人了。”
姑娘嘴角轻扬,露出一个微笑。
好似西域葡萄美酒,
好似天上玉露琼浆。
好似宫中金杯玉液,
好似坊中陈年佳酿。
暮生醉了,他仰面朝天躺在荒草之中,昏了过去。
七
家乡的月,格外明亮。
银色的月光洒在那片竹林上,让翠绿的竹叶披上了一层白纱,仿佛经历了一场细雪。
那条小河也染上了月亮的颜色,泛着明亮的银白色金属光辉,仿佛流淌着水银一般。
竹林外的那片草地上盛开着漂亮的小花,姑娘正坐在一块石头上,静静地弹奏着她的琵琶。
见到暮生前来,她抬头露出微笑,并招手示意他过去。
暮生喜出望外,赶忙向她所在的地方奔去。
但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到达那里。任他如何奔跑,他与她之间的距离都没有丝毫的缩短,仿佛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远很远,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一般。
恍惚间,她似乎脱离了地面,飘飘荡荡向天边飞去。焦急万分的暮生顾不得许多,急忙向她猛扑过去。
结果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暮生从地上爬起来,只觉得浑身酸痛,头昏脑涨。他环顾四周,发现他正站在宫中为他安排的住处里。
原来是一场梦。
失落之余,他开始努力回忆之前发生的事。
姑娘看了他的画很高兴,姑娘把画还给了他,姑娘让他再给她画一些画。
姑娘对他微笑。
这是他脑中最后的画面,也是最令他印象深刻的画面。
正因为有了这种素材,他才会做那样的梦,否则他根本不敢想象姑娘笑的样子。
或者说他根本不敢奢求姑娘会对自己笑。
后面的事情他便不记得了,似乎自己是昏倒了。
暮生陷入懊悔之中。
能与姑娘见面的机会弥足珍贵,自己却这么白白浪费掉了。
自己究竟是有多没用,居然见到一个笑容就昏了过去。
自责中的暮生完全忽略了自己已经几天没合眼的事实。这些天他都在被相思折磨得辗转反侧,或兴奋于可以相见,或苦闷于再会无期。
昨晚他更是深陷不安之中。担心没有机会将画赠予姑娘,更担心姑娘不喜欢他画出来的自己,像那天一样转身离去。
姑娘那些话让他放松了情绪,而那个微笑更是让他卸下了所有负担,疲惫的身体也终于支撑不住,精神稍有松懈,便随之垮了下去。
“……”
四处不见师父,或许他还没有离开那里,现在赶去的话或许还来得及。
暮生急忙推开房门,结果跟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哎呦!可撞死老奴了!”
身体虚弱的暮生险些再度跌倒,他扶着门框喘了几口气,抬头发现来人乃是穆咭。
老宦官呲牙咧嘴地揉了揉胸口,同时用一只眼睛斜睨着暮生。
接下来难免又是一阵阴阳怪气的奚落。
“小兄弟,好些了吗?”
没想到他竟一反常态关心起了自己,称呼也变得极为亲昵。
他的反常态度让暮生很不舒服,暮生点了点头,侧身经过他的身边准备离开,谁知却被他一把拉住。
“小兄弟别急,你刚刚昏倒身子正虚,需要好好休养才是。”
说着他不由分说地将暮生拉回房内,扶着他坐下并倒了杯水,态度殷勤至极。
“哎呦小兄弟,你刚刚可是吓了老奴一跳哇。方才老奴正在与尊师说起小兄弟你,老奴说兄弟你天赋异禀,将来必是可造之材,尊师说您的不是老奴可是一句都听不得,正在与尊师争辩,不想小兄弟你居然昏倒在那里。老奴可是费得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送回来的。”
一番话无非是在邀功拉拢自己,但暮生却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么做,而且现在他也没有心情去想这个。
“多谢穆大人关爱,小徒没齿难忘。小徒还要去侍奉师父作画,先行告退。”
暮生起身深施一礼,接着准备离开。
“哎哎哎!小兄弟别急着走嘛~”
穆咭再度将暮生拉住。
“你师父老拙愚昧,兄弟天生奇才,早晚必将青出于蓝。眼下宫中尚无你这等善画之才,兄弟不妨入得宫来,日后锦衣玉食,荣华无限啊~。”
这家伙,刚刚在师父面前殷勤备至,转头便说他老拙愚昧。暮生心中不悦,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说:
“人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舍弃恩师是为不忠,舍弃父亲是为不孝,穆大人欲陷我为不忠不孝之人吗?”
说罢他推门而出。
“兄弟这么急着离去,莫不是为了那荒院中的女子?”
暮生心中一惊。他停下脚步转回头,发现穆咭正坐在房内,一脸奸笑地看着自己。
“晚啦,你师父已经画好了画,去往其他院子啦~。”
暮生顿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双肩和双手都无力地垂了下来。
“惦记陛下的女人,你好大的胆子啊。不要说陛下,就是被这掖庭令发现,恐怕也是死罪难逃啊。”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让暮生顿时觉得浑身冰凉。
“嘿嘿,兄弟别怕,以你我的交情,老奴是不会宣扬此事的。只可惜啊……”
“可惜什么?”
“那姑娘天姿国色,你师父画功也算了得,若那画呈予陛下观看,恐怕她就要入住那长乐宫中,你我便再也无缘与她相见啦~。”
这些事情暮生早就知道,他只是不愿意去想而已。他明白,即便自己能再见到她一次、两次,甚至十次、百次,最终她依旧会离开,自己无论如何也留不住那琵琶之音。
“小兄弟,想把她留下来吗?”
穆咭脸上依旧挂着坏笑,却让暮生心中生出了一丝希望。
此刻他还不明白,留不住的东西,即便设法强留,最终也只是幻梦一场。
八
未央宫,宣室殿。
这是暮生第二次来到这里。他依然跪伏于地,那位天子也依然慵懒地倚靠着龙榻。
但不同于上次的云淡风轻,这次的他心中忐忑不安。
在他身前的黑色漆盘内,盛放着一叠卷起来的帛画,这正是他此行的目的。
“毛卿何在?”皇帝依然用他慵懒的声音问道。
“回禀陛下,师父为能早日完成陛下重托,正日以继夜加紧作画。因此特命小徒前来将完成之作献与陛下,万望陛下恕罪。”
“嗯,毛卿忠心,朕已知晓。传旨,赐毛延寿金五十,绢二十,以表忠心。”
“诺~~~。”一旁的宦官躬身应允,暮生也赶忙躬身长揖道:
“小徒代师父谢陛下圣恩~~~。”
“好,呈上来吧。”
一群小宦官走上前将漆盘取走,接着将里面的画一幅一幅展开,用木杆挑起,在龙榻前围成一个弧形,以供皇帝御览。
皇帝示意暮生起身,接着观看起那些美女画像来。暮生站起身低头站立在一旁,偷偷抬眼观察着龙榻那边的情形。
这次暮生带来的宫女画像共有三十二幅,宦官们有八人在前面为皇帝展示画作,另外八人则在后面准备,皇帝看完之后挥挥手,前面的八个人就退下来,后面的人走到前面为其展示另一批,而前面下来的人就将手中的画换成新画,接着站到后面,如此往复。
宦官们如同战场布阵一般来回穿梭,可坐在那里的皇帝却意兴阑珊。前两批画他还能逐个浏览一番,到第三批的时候可以明显看出他的失望与厌烦,他侧过头去,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前排的宦官赶紧退下,后排上前,为皇帝展示最后一批画像。
暮生心跳开始加速,因为她的画就在里面。
皇帝已经无心看画,他将头埋进宽大的龙袍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陛下?”
过了许久,龙榻旁的贴身宦官才小心翼翼地出声询问。
“要撤下去吗?”
皇帝这才抬起头,他一边看着那些画,一边准备挥手示意将它们撤下。
但他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眼睛放出了异样的光辉。他一脸惊喜的表情,将停住的手伸向前方,指着其中一幅画说:
“那个,把那个拿来给朕!”
暮生感到自己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因为他知道,皇帝指的正是她的画。
提着画的小宦官赶紧走到龙榻之前,跪下来用木杆将画高高举起以供皇帝观赏。
皇帝之前脸上倦怠的神情此刻一扫而空,他在龙榻上坐起身来,如获至宝地打量着她的画像。
“这是谁?……王嫱……好!传旨!立她为……”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凝固。皇帝一把将那幅画从木杆上扯下来捧在手里,几乎要将脸贴到了上面。
他的表情瞬间又阴暗下来,脸上写满了失望。皇帝生气地将那幅画扔到了地上,怒吼说:
“退下!都退下!”
宦官们急忙连声道诺,有人将地上的画捡起,其他人则推搡着暮生,一群人慌慌张张地退出了宣室殿。
暮生成功了。
回来的路上,他想起穆咭对他说过的话:
“陛下以画选妃,只要能在画上做些文章,惹得圣上嫌恶,便可以要她永居这掖庭之中,终生不得逃脱!……我是说终生不会被陛下宠幸。老奴有心亲自帮你,奈何对画术一窍不通,贸然动手恐被识破,到时我这命是小事,恐怕你们再也无相见之日喽!…………小兄弟你精通画术,定知道如何行事方能不留破绽,届时老奴会设法将你师父支开,由你去为陛下送画。这事情能不能成,就看小兄弟你的了!”
最初暮生很是为难。即便这不是自己所画,但他也不忍心损伤姑娘那俊俏的容颜。况且姑娘天姿国色,只在这画上稍动手脚又要不被发现,这谈何容易。
但他必须这样做。只有这样,才能将姑娘留住,只有这样,她才不会飞进那更深的宫墙之内。
最终,他想起了姑娘的话。
作画之本意,是让观者知其中悲喜。
既然能让观者感受到喜悦,也一定有方法能让他们感受到厌恶。
暮生忽然有所领悟,他拿起笔,在姑娘的眼角之下,轻轻地点下了一颗泪痣。
这一点中饱含了这些日子他心中的所有痛苦、煎熬与对穆咭和那个龙榻上之人的厌恶。
没想到,仅仅这一笔,竟起到了这等可怕的效果。
虽然远观不甚清晰,但观者只要凑近看清这颗痣,就会有一股莫名的厌恶与烦躁之情从心底涌出,使得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幅画,离开画中的女人。
他的心中十分愧疚,觉得自己侮辱了姑娘的美貌。但这样总好过被困在那深宫之中。
接下来该做的,就是设法与姑娘相见,并询问穆咭如何能让自己与她厮守终生。
他迈开步子,向穆咭的住处进发。
九
穆咭的住处也在这掖庭门外,房间宽阔而又黑暗。
即便是昼间,屋内那一排烛火也无法将这里照亮,那一颗颗火苗反倒如同跳动的鬼火一般在黑暗之中漂浮着,诡异而又阴森。
“穆大人!成了!成了!”
“哦~~?”
面对兴冲冲推门而入的暮生,穆咭的反应很平淡。他的脸隐藏在黑暗之中,看不清此刻的表情。
“那些画都落选了,陛下都没有选中!”
“都落选了?”
“都落选了!”
“一个都没选中?”
“一个都没选中!”
“是嘛~~~?”
“是!是啊!”
“那还真是可惜了那些姑娘们。”穆咭缓步向前,窗棂间微弱的阳光照到了他的半张脸,上面挂着诡异的微笑。
暮生对他那番假惺惺的说辞毫无兴趣,现在他只想知道留在姑娘身边的方法。
“辛苦小兄弟了,还请回房休息吧,尊师那边我会替你照料的。”
“什么?”暮生一脸茫然,“你不是说要帮我和她在一起吗?”
“帮你和谁在一起?”穆咭竟然也换上了一副茫然的表情,“老奴何时说过此等话呀?”
“可是前几日你明明说过……”
“老奴只是说将那姑娘留下来,可没要留给你啊?”这老宦官故意装出惊讶的样子,眼神中却充满了讥讽,“小兄弟你可明白,进入这宫中便是陛下的人, 即使终生不得陛下宠幸,也决不允许其他人染指分毫,否则便是死罪呀!”
如同一盆凉水从头上浇下,暮生觉得浑身冰凉。
其实这一切只是回到了原点,只是若不抱希望,就不会有这样大的失望。
直到前一刻为止,他都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得到那姑娘,马上就可以与她双宿双飞,马上就可以与她永不分离……
因此,明明是与前几日相同的现实,如今却让他无法接受。
“穆大人!”暮生冲上前去跪在穆咭脚下,抓住正准备转身的穆咭的衣摆。
“求穆大人帮我!”此时他已经放下了仅存的一点尊严,为了那个似乎可以触及的梦,他已经不顾一切。
“帮你?”穆咭低头俯视暮生,目光格外冰冷。“怎么帮?老奴没去掖庭令那里告发你就已经是帮了你大忙啦。劝你还是老实一点,少做些白日梦,过阵子跟你那老顽固的师父滚回山里劈柴担水去吧!”
说罢他抬脚将暮生踢翻在地,暮生在地上滚了一圈后又再度冲到他脚下,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 。
“求大人成全!小徒不敢妄图姑娘美色,只求能常伴身侧。大人若肯相助,日后即便是为大人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老奴身边不缺你这等牛马!”穆咭又一次将他踢开,接着转身准备进入内室。
“大人!小徒有家传宝物愿献予大人!”
听到宝物二字,穆咭停下了脚步。
“宝物?你这乡野村夫会有何等宝物?”
暮生慌忙从怀中掏出一颗珠子捧到穆咭的面前。
那是一颗鸡蛋大小的珠子,晶莹剔透,圆润光滑,好似水晶一般。更加奇特的是,珠子的正当中还有一颗形似水滴的东西,它微微带着一点蓝色,又似乎带着一点红色,甚至还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在阴暗的房间中清晰可见。
那光映照出两张脸,一张焦急的脸,一张贪婪的脸。
“这是小徒家传之物,名唤殇泪,愿献予大人,只求大人相助!”
“你……愿将此物赠予老奴?”
“只要大人肯出手相助!”
“一言为定!”
穆咭一把将宝珠从暮生手中夺过,捧在自己的掌心之上,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
“好宝贝,好宝贝啊,老奴这一生阅宝无数,却也从未见过此等稀罕物。你刚说它叫什么名字来着?”
“殇泪。传闻是楚霸王的爱姬虞美人自刎之时伤心落泪而成,世所罕见,价值连城!”
“殇泪…殇泪…,没想到你这个山野小民竟有如此宝贝…此物冷若寒冰,触之连心中都觉得寒冷…又如此通透…好似水晶制成……其中眼泪是何物?为何还有如此光芒?”
“求大人相助!”
听到暮生的话,穆咭方才回过神来,他赶忙将宝贝收进自己怀中,同时又换上了一副嬉笑的脸。
“小兄弟送我如此重礼,老奴焉能不助?只是……”
穆咭故意拖长了语调,装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大人但讲无妨!”
“你肯为她舍弃家传之宝,不知可愿意舍弃另一样宝贝?”
“只要能与姑娘相伴,我愿舍弃所有!”
“好!这可是小兄弟你自己说的,到时可不要反悔啊?”
穆咭歪起嘴,露出一个阴险的坏笑。
十
暮生睁开眼,看到的只有昏暗的房梁和上面落满灰尘的蛛网。
他的身边堆满了干草,自己也躺在草堆之上。
这是一个狭小阴暗的房间,除了干草,周围还放着一捆捆干柴和码放整齐的劈柴,看来这里是一间柴房。
他想起身,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他试图挣扎,结果一阵剧烈的疼痛从下半身传来,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撕裂一般,痛苦异常。
“哎哎哎,你别乱动。”
一个尖锐的男声说道。暮生转过头,看到一个年轻的小宦官正蹲在自己的身边,手中拿着一块糕饼。
“来来,吃一点吧。”
他将手中的糕饼放进暮生的口中。暮生本已口干舌燥,那糕饼更是如同沙石一般在嘴里搅动着,难以下咽。
“水…水…”
他如同脱离水面的鱼一般咂巴自己已经裂开的双唇。可小宦官却不肯给他喝水。
“哎呦,你才刚刚受刀三天,不能喝水,否则一旦小解,伤口可是要烂掉的!”
受刀?
“你可真是的,看你也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为什么要来当这宫中内侍,受这等罪过。我等皆是幼年受这蚕室之刑,虽说也是疼痛非常,却也不及你这等十之有一,上次进宫那个,年岁与你相当,便是活活给疼死的呀!”
暮生终于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宫中除了皇帝,能留下的男人只有两种。
其一是郎官,皇帝身边的近侍,只有被地方举荐孝廉方有机会任职。
而那孝廉并不会为无权无势之人举荐。
州郡官员皆是相互荐举对方家中子弟,以此换得自家子嗣入仕之机。寒门子弟即便孝悌廉洁,也难有被举荐之可能。
其二,便是和穆咭一样的无根之人。
因此想要留在姑娘身边,他需要舍弃的不仅是自己的家传之宝,还要舍弃自己身为男人的尊严。
最初听到穆咭说出这番话时,暮生心中犹如晴天霹雳。但最终,他还是决心受刑。
若今生再也不能与之相见,即便这身体是完整的,心也将终生残缺。
即便失去再多东西,如果能换来留在姑娘身边的机会,那也是值得的。
现在自己又向前迈进了一步,只要能够活下来,等到伤口痊愈,就可以完成此生的心愿。
于是暮生强忍着剧痛,将嘴里的糕饼嚼碎,如同吞咽沙子一般将之吞入腹中。
一定要活下来,一定要见到她。
…………
这一个月,对暮生来说无比的漫长。
起初自己无法动弹,尽管没有喝水和排泄,伤口却依旧溃烂流脓。几次他都因为高烧而陷入昏迷,游走在生死边缘。
好容易挺了过来,待到伤口愈合之时,他又因为长期没有下地行走,每迈出一步都会撕扯伤处,痛不欲生。
暮生依旧咬牙坚持,他每日忍着剧痛在柴房中扶着墙壁行走,天长日久后,终于恢复了双腿的活力,并适应了那痛感。
入宫受刑的宦官本该送往蚕室由专人负责照料。可暮生并非正常入职,未经掖庭令审阅,恰逢匈奴单于即将入朝面圣,宫中这几日加强了守备,穆咭担心他贸然出现在那里会遭到盘查,于是便将他丢到柴房之中,并指派了一个小宦官进行看护。
这些日子好在还有那个名叫聂脯的小宦官照料,每日为他送饭换药,搀扶他行走恢复,还偷偷为他拿些宫中吃剩的水果。如果没有他,自己很可能当天便死在那柴房之中。
聂脯设法为暮生找了一套适合的衣装。刚刚可以下地行走,暮生便忍痛跟着他学习宫中的规矩和礼仪。皇天不负有心人,仅仅过了一个月,他便熟悉了一切,在穆咭的允许下,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那掖庭之中。
马上就要见到她了,与之相比,往昔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苦难,都变得微不足道。
今后,他会陪伴在她的身边,为她画画,赔她聊天,甚至这些都不能做的话,只要可以从那扇门中见到她,他也会心满意足。
总之,今天就可以见到她了。
满怀着希望,他迈入了掖庭的大门。
终
门依旧是那门,残旧不堪。
院依旧是那院,破败荒凉。
人,却已不见了踪影。
只剩下那快要倒掉的房子和那块她经常坐着的石头,以及那些及腰高的蒿草,它们随风左摇右摆,仿佛是在对他无情的嘲弄。
人呢?人呢?
暮生发疯似地在院中寻找,破屋内,墙角处,石头下,每一个角落都被他翻了个底朝天。当然,什么都不会有。
“你……在找什么呀?”一同前来的聂脯被暮生的举动惊住了,许久之后他才怯生生地发问。
“人呢???人呢???”暮生扑向聂脯,抓住他的双肩用力地摇晃着。小宦官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半死,他瑟缩着身体,声音颤抖地说:
“人……?什么人……?”
“这院中之人!穿着青衣之人!怀抱琵琶之人!就是那个人!那个人在哪里??哪里???”
暮生大喊着,声音中充满了绝望和无助。他像一个押上了身家性命的赌徒,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惊动他脆弱而敏感的神经。
聂脯被彻底吓傻了,他抖成了一团,颤颤巍巍地说:
“你……难道说的是昭君殿下?”
“昭君???殿下???”
“就是这院中的王樯啊,前几日匈奴单于入朝觐见,求陛下赐婚,陛下就将她封为昭君,赐予那胡人首领了。今天正好是她离京之日。”
“什么!!??”
仿佛重锤砸到了自己头上,暮生一阵眩晕,接着重重地跌倒在地上,他感到地面在晃动,自己的视线在扭曲,天空中仿佛出现了无数张笑脸在对自己狂笑,嘲笑自己的愚蠢,嘲笑自己的天真。
暮生飞也似地在街上狂奔着。
远处传来阵阵鼓乐之声,和宣读圣旨之声。
“宫女王樯,贤淑端庄,出身虽贫,仪态大方……”
如果当初不画那一笔。
“今有匈奴单于呼韩邪氏,倾心大汉,愿助朕荡平胡寇,固我国邦……。”
如果当初没有去寻那琵琶之声。
“……朕感念其心,特封王氏为昭君,仪同公主,赐婚于呼韩邪氏……”
如果不随师父进宫。
“……以示我皇天昭昭,耀于胡地,使之沾染圣化,除去夷俗,早日归附汉统……”
如果自己不存在于这世上,也许就不会有这一切痛苦。
“……望卿勿负皇恩,勿忘故土……”
也不会让她去到那再也回不来的地方。
此生再无法相见,这如同宣告自己的死亡。
暮生冲进围观的人群之中,挤到了那顶装饰成红色的马车之旁,接着推开身边的守卫,向那辆车冲去。
他就像搁浅的鱼儿一样,为了能够求得赖以生存的水源,做最后的挣扎。
最后再见一面,哪怕一面也好。
他来到车边,伸手去掀那帘子。
还没等到手触及那张布,他就被抓住肩膀,重重地向后摔在地面上。
“何人如此大胆!给我打!”
一群卫士围了上来,暮生想要起身,却被人用脚踹倒,接着长矛的尾端击中了他的头部,鲜血流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趴在血泊之中,视野里的一切都变成了红色。唯独那辆挂满红色的马车,看上去却变成了黑色,仿佛在为他送葬。
仅剩一丝气息的暮生被拖到斩首台上。他的身旁趴着一具无头的尸体,不远处滚落着一个满是鲜血的头颅,深深的皱纹被血填满,花白的胡须也染成了鲜红色,那颗头的主人正是毛延寿,自己的恩师。
他并没有为师父的死感到悲伤,因为自己也即将随之而去。
“大胆狂徒!竟敢扰乱和亲,危害昭君殿下性命,罪不可赦!来啊,给我斩!”
暮生笑了,这是他应有的惩罚,也是他最终的解脱。
被侧着头按在斩首台上,暮生看了看远处的天空。
今晚也会是个满月。
满月之下,有那么一片竹林。竹林之中,有那样一个弹着琵琶的姑娘。
(完)
不太相干的其它
千年后的另一个故事:
因为一个输光家底而冒险跑到荒宅寻宝的赌徒,导致那幅画被解除了封印。
它醒了。
它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但是它的心里,却有着深深的心痛与思念。
它发现自己没有身体,而是附着在一张画上。
明月,竹林,小溪,以及怀抱琵琶的女子。
它想起来了,要找到她。
但是她在哪里?
它发现自己虽然没有了肉身,意识却放大了成百上千倍,可以察觉到方圆上千里内的存在。
而她,就在这个范围内。
时隔如此之久,她竟然还是那么美。
但是她已经不像当年那般冰冷坚毅,而是经常显露出他当年奢求不得的温暖笑容。
因为她的身边已经有了一个人。它感觉到他们之间的爱恋,以及她心中的甜蜜。
黑色的情感突然在心中生起,使它所凭依的那幅画瞬间喷涌出大量的黑气。
不甘心。
她是我的,这次她一定要属于我。
黑暗之中,一副喷涌着黑气的画凭空升起,一个混浊而可怕的声音在低语。低语着她现在的名字,以及夺走她的那个人的姓名:
“木青莲……万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