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云弋
茶馆里,说书人讲着精怪志异。阿清听了问师父:“水是万物之源,万灵之本,为什么没有听说水成精的呢?”
师父以手执壶,注下一线沸水。阿清看见师父眉目氤氲在热气之后,才听见师父的声音:“水成精也是有的,只是水精脆弱,过冷易碎,过热易折,往往不及化人就灵智消陨,重回本源。所以才难见、难寻、难得。”
阿清由师父养大,师父说自己在河边捡到阿清,看见清凌凌的河水,从此阿清便叫作“阿清”。从小到大,阿清的吃食都由师父亲手准备,衣衫是师父的衣衫改小,泡茶的手艺是师父言传身教,衣钵传人,莫过于此。
师父姓刘,大名已无人记得,但镇上同辈的人都叫他“刘点头”,既是夸赞他娴熟的点茶手艺,也透着几分乡里乡亲间的亲昵。
师父捡来了阿清,养大了阿清,却始终只认阿清做徒弟,而不是儿子。阿清有时候想问师父,又觉得自己本就不是师父的孩子,即便不认自己做儿子,成师父徒弟也是一场造化。
阿清被师父捡来第十六个年头的时候,承了师父的衣钵,做了镇上唯二的两间茶馆之一——叶子居——的茶博士。镇上的爱茶人担心阿清的手艺,却在品尝了阿清泡的茶后定下心来。
一般镇民只觉得阿清泡出的茶似乎比刘点头泡的更好喝,但要细说好在什么地方,却是难以形容。但另一家茶馆的茶博士尝了后却说:“独得真传,别有风味。”
另一家茶馆叫“花间醉”,名字像是酒家,但却实实在在是间茶馆,主营的便是花茶。花间醉的茶博士是位娘子,名唤梅姑。据说早年死了丈夫,流落镇上后支起棚子卖祖传手艺制的花茶,镇上人心善,见一柔弱女子独自存生,也屡有帮衬。后来开起了“花间醉”,梅姑也便在镇上定居下来,无子无女,孀居至今。
梅姑的话传到阿清耳里,阿清隐隐有欢喜,又暗暗为自己的雀跃而难堪。他正是慕少艾的年纪,梅姑因常饮花茶,保养十分得宜,便说是三旬妇人也有人信。但她毕竟是师父的同辈,幼时,阿清也曾唤她一声“梅姨”。
阿清为自己的心思羞耻着,每与梅姑相逢,拱手执礼便分别。时日久了,幼时的亲昵也便淡了。
再相逢时,是在师父的葬礼。
师父无子无女,阿清虽未被师父认作亲子,却也是师父唯一的传人,以孝子礼迎接各方吊唁。葬礼上,阿清看见梅姑过来,却是怒大于惊——只见梅姑神色凄惶,花容憔悴,双眼肿如桃核,一身竟是重孝!
阿清不得不开言询问缘由——否则寡妇为鳏夫戴孝,师父清誉何存?
梅姑却只低头烧纸,浑不顾阿清难看的脸色。纸钱焚尽,梅姑才起身,却仍不理睬阿清,只抚棺而泣,大放悲声。哭声中,梅姑周身竟泛出光来,眨眼间青衣换红裳,布衣凡女不见,凌波仙子化真。
镇民们奔走呼号:“有妖精!”阿清却怔怔的看着梅姑,仿佛冰封的记忆被打破,他愣愣的唤了声:“娘?”
梅姑仍未理会他,挥手间便摄住棺木欲走。阿清哪里忍得,再奇怪自己出口的称呼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师父尸身流落。
阿清拦住梅姑,梅姑却不停留,只一挥袖,阿清便在一阵花香里晕迷过去。
阿清是在好心镇民的照料下醒来的。镇民心善,却也多嘴,平日里鸡毛蒜皮的事都能攀谈半日,何况是“妖精”这等大事。
阿清还未开眼,就有人七嘴八舌的谈起梅姑,和师父。说梅姑支棚卖茶的时候,刘点头是叶子居的茶博士。说梅姑开了花间醉的时候,刘点头捡了阿清。然而除此之外,镇民再想不到两人有半分交集。
绞尽脑汁间,见阿清醒了,纷纷问他是否知晓“女妖精”抢尸体的原委。阿清只得低头讷讷:“我也不知。”众人见他茫然,宽慰几句,也便散了。
夜深了,孝子本该守夜。但遗体都不见了又怎么守,阿清自是无力与女妖夺人,只身前往灵堂,对着孤伶伶的灵位,愧骨痛心。
夜半三更,阿清忽然一阵恍惚,定睛再望,堂屋正中央已摆着一具棺木,凑近看去,里面的人不是师父又是谁?不待欢喜,阿清只听得身后传来女声:“我听得白天时,你叫我娘?”
阿清回头,正是梅姑,或许该称之为……梅妖。
梅妖用法术给阿清演绎了一个故事:
有富贵人家姓梅,小姐为求月貌花容,体香馥郁,书笺要花汁浸,指甲要蔻丹染,衣上熏花瓣,就连斟茶的水都要内蕴花香。但茶之可贵自然是茶味,要花香不若直接喝花茶。小姐如何肯依,央父亲专门供奉了一位茶博士司茶。
茶博士遍寻古籍,终于发现一种法子。便是初雪时以金针玉碗收集梅花蕊上的雪,不待化开就入冰室封藏,三年后启封观看,些微的凝尘都沉淀至底,只取最上层没有化冰仍旧松软的细雪烹茶,得来的茶隐隐有梅花魂的一抹冷香彻骨。
茶博士依法而制,然而在梅花雪被封藏的第三年,小姐与茶博士相许终生。门不当户不对,茶博士被赶出门,小姐被送花轿。
小姐性烈,在梅花树下自刎,血溅素衣,如梅开雪域。
后来,茶博士在一个夜里偷偷回了梅家,挖出窖藏的梅花雪,携风而去。
梅姑望着阿清,目光复杂的开口:“现在,你想起来了吗?”
阿清的思绪一直跟随着梅姑法术幻演绎出的故事沉浮,听见梅姑的话,仿佛打通大脑里最后一层桎梏。他想起茶博士像抱自己的孩子一样抱着罐子,想起当年在茶博士身后一株初生灵智的梅树,想起梅姑身上似有似无的梅香,想起自己对她若有若无的亲近,也想起自己,便是那罐梅花雪。
梅姑补充了后面的故事,当年梅姑虽然是吸收了小姐的气息化生,但灵智仍如初生般蒙昧,她凭着本能循着茶博士的气息找了过来,却又想不起为什么找他,她凭着本能知道自己要嫁人,却不记得想嫁的究竟是谁。她和茶博士在一个城镇生活,气息交融,两两相安。直到茶博士死了,气息的变化扰乱了她的思绪,也让她想起了一切,想起了自己——原来已经成了妖。
梅姑目光复杂的看着阿清,她不是当年的小姐,只是鲜血浇灌出的花妖。阿清更不是梅妖的孩子,只是梅花蕊上沾染气息的过客。
茶博士死了,梅姑醒了,阿清记起来了。
梅姑摄起阿清,将阿清斟酌成一盏茶,然后缓缓饮下。
“小姐等了这么多年的梅花雪,终于如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