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秀兰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时,门口已经放着两桶清水。水面映着微亮的天光,晃动着细碎的波纹。她不用抬头就知道,那个高大的身影一定躲在巷口的槐树后面。
"阿福,出来吧。"秀兰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无奈的笑意。
树后慢慢挪出一个人影。阿福低着头,粗糙的大手不安地搓着衣角。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裤腿上沾着泥点,脚上的解放鞋已经磨破了边。四十岁的男人,站在那里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秀兰叹了口气:"都说不用帮我挑水了,井又不远。"她比划着手势,确保阿福能明白她的意思。
阿福摇摇头,黝黑的脸上浮现出固执的神情。他指了指水缸,又指了指自己的胸膛,最后做了个"安心"的手势。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随你吧。"秀兰拎起水桶,转身时嘴角却微微上扬。她没看见阿福痴痴望着她背影的眼神,那目光温柔得像三月的春风,能融化最硬的冰。
村里人都知道哑巴阿福喜欢寡妇秀兰。五年前秀兰丈夫在矿上出事,留下她和年迈的婆婆相依为命。从那时起,阿福就像影子一样出现在秀兰生活的每个角落——春天帮她犁地,夏天送来自家种的西瓜,秋天抢着收稻谷,冬天默默修好漏风的窗户。
"哑巴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哩!"村口小卖部的王婶总爱嚼舌根,"秀兰可是读过初中的,能看上他个哑巴?"
阿福听不见这些话,但他能从人们异样的眼神中感受到。每次他经过,闲聊的女人们就会突然压低声音,男人们则露出暧昧的笑容。只有孩子们不嫌弃他,因为他们知道阿福兜里总有甜甜的硬糖。
这天傍晚,阿福正在自家院子里劈柴,远远看见秀兰的婆婆拄着拐杖往这边走。老人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的皱纹像刀刻般深刻。
阿福赶紧放下斧头,在衣服上擦了擦手。
"哑巴,"婆婆开门见山,"以后别往我家跑了,村里人说闲话。"
阿福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慌乱地比划着,想解释自己只是想帮忙,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我知道你心不坏,"婆婆叹了口气,"但秀兰还年轻,总要再嫁人的。你..."她上下打量着阿福破旧的衣衫和长满老茧的手,没说完的话悬在空气中。
阿福的肩膀垮了下来。他点点头,从屋里拿出一个布包递给婆婆。里面是两条新鲜的鲫鱼,用草绳穿得整整齐齐。
"这..."婆婆愣住了。
阿福比划着,意思是听说婆婆最近咳嗽,鲫鱼汤对肺好。然后他转身走回院子,继续劈柴,斧头落下时比平时更用力。
婆婆站在原地,布包在手中沉甸甸的。夕阳把阿福的背影拉得很长,影子投在土墙上,像一幅孤独的剪影。
七月的天说变就变。那天深夜,一道闪电劈开了漆黑的夜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雨点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砸在瓦片上。
秀兰从睡梦中惊醒时,屋里已经漏雨了。她赶紧起身点灯,发现婆婆的房间里积水已经漫过脚踝。屋顶的茅草被狂风掀开一个大洞,雨水倾泻而下。
"娘!快起来!"秀兰扶起被惊醒的婆婆。老人吓得直哆嗦,嘴里念叨着"造孽啊"。
就在这时,院门被撞开了。阿福浑身湿透地冲进来,头发贴在额前,雨水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淌。他二话不说,一把抱起婆婆就往外走。
"阿福!你..."秀兰惊呆了。
阿福用眼神示意她跟上。他们刚冲出屋子,就听见身后"轰隆"一声巨响——半边屋顶塌了下来,砸在婆婆刚才躺的床上。
秀兰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阿福一手扶着婆婆,一手稳稳地托住她的胳膊。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即使隔着湿透的衣袖,秀兰也能感受到那股令人安心的热度。
阿福把她们安置在自己家。他的屋子很小,但干燥整洁。墙上挂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灶台上炖着一锅香气四溢的鸡汤——那是他准备第二天送去秀兰家的。
"你...一直一个人住?"秀兰环顾四周,轻声问道。
阿福点点头,拿出干净的毛巾递给她们。他比划着让秀兰和婆婆去里屋换衣服,自己则蹲在灶前添柴烧水。
婆婆突然抓住阿福的手:"谢谢你啊,孩子。"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以前是我老婆子糊涂..."
阿福摇摇头,腼腆地笑了。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那些被岁月雕刻的皱纹显得格外柔和。
秀兰换好衣服出来时,看见阿福正在修补一把旧伞。他的动作很专注,眉头微微皱着,粗糙的手指灵活地穿针引线。雨声渐小,屋檐下的滴水声像一首催眠曲。
"阿福,"秀兰在他身边蹲下,"这些年,为什么一直帮我?"
阿福的手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目光清澈得像山间的泉水。慢慢地,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秀兰,然后双手合十放在胸前。
秀兰的眼眶突然热了。她一直知道阿福的心意,却从未真正理解这份沉默的深情有多厚重。在这个雨夜,当阿福冒雨冲进她家时,她才明白什么是无声的誓言。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秀兰在收拾婆婆换下的湿衣服时,发现口袋里有个小布包。她好奇地打开,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纸条。仔细一看,全是丈夫生前写的借条,借款人赫然是阿福。
"今借到阿福现金贰佰元整,用于孩子学费..."
"借阿福伍拾元,买化肥用..."
"欠阿福工钱叁个月,合计壹仟贰佰元..."
最下面是一张崭新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这些不用还。秀兰苦,多帮帮她。——阿福"
秀兰的眼泪砸在纸条上,晕开了墨迹。她想起丈夫去世后,阿福是第一个来帮忙的人;想起每年除夕,家门口总会神秘地出现一块猪肉;想起婆婆生病时,那些不知从哪来的草药...
"傻子..."她抹着眼泪喃喃道,"真是个傻子..."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阿福扛着梯子走进来,准备帮她们修屋顶。阳光照在他身上,在地上投下一个高大的影子。看见秀兰手里的纸条,他愣住了,随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秀兰走过去,轻轻拉住阿福的手。那只手粗糙、温暖,布满劳作的痕迹。她什么也没说,但阿福懂了。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星星落进了深井。
婆婆从屋里出来,看见这一幕,出人意料地没有出声反对。她只是摇摇头,小声嘀咕着"年轻好啊",然后拄着拐杖去喂鸡了。
一个月后,村里人发现秀兰家的屋顶焕然一新。更让人惊讶的是,哑巴阿福开始光明正大地进出她家院子。有人看见他们在夕阳下一起收晒好的玉米,秀兰说着什么,阿福专注地看着她的嘴唇,时不时点头微笑。
"听说了吗?秀兰要嫁给那个哑巴了!"王婶神秘兮兮地传播着最新消息。
"真的假的?"众人哗然。
"千真万确!我亲眼看见哑巴去镇上打了对银镯子..."
秋收时节,阿福和秀兰一起下地干活。金黄的稻浪中,他们的身影和谐得像一幅画。阿福割稻,秀兰捆扎,配合得天衣无缝。休息时,秀兰会拿出水壶,阿福则从兜里掏出用油纸包好的点心。
有天傍晚,秀兰在河边洗衣服,阿福蹲在一旁修补渔网。夕阳把河水染成橘红色,微风拂过,带来稻谷的清香。
"阿福,"秀兰突然说,"教我手语吧。"
阿福惊讶地抬起头。
"我想听你'说话'。"秀兰的脸被夕阳映得通红,"用你的方式。"
阿福的眼睛湿润了。他慢慢伸出手,比了一个简单的手势——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其他三指伸直,像一朵小花。
"这是什么意思?"秀兰学着他的动作。
阿福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然后他指了指秀兰,又重复了那个手势。
秀兰突然明白了。她扑进阿福怀里,听见他胸腔里传来有力的心跳声。那声音比任何语言都动听,诉说着最纯粹的爱意。
河面上,几只野鸭游过,荡起一圈圈涟漪。远处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飘散在暮色中。在这个普通的傍晚,一个哑巴和一个寡妇找到了属于他们的语言——不需要声音,只要心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