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汉水以北向前走,可以到一个叫做抬头村的地方。它籍籍无名,在江汉平原的中心,缩成了一片树叶,飘在一望无垠的平原上。这,就是我的故乡——抬头村。抬头村得名,究竟缘何?我也不是很清楚,能知道的是,这村子有西边的地势,相之与溜溜的平地,算是有些突兀,如若看清楚座落在这块地上的房舍,需要抬头,才能看见。
时近九月,一切的物事,都偷偷地蛰伏起来。抬头村,也在寒露到来之时,进入了隐藏状态。村口前一大片的稻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茬茬的稻根,矮矮地伫立。没有水波潋滟,地干涸了,在秋日头的猛烈照耀之下,有些地方,甚至龟裂成龟背。村前,有几方池塘,池塘里的水,浅浅地,偶尔,有几只鱼游上来,吐着泡泡。有路人经过,扑腾一声,沉入塘底,池塘又恢复了沉寂。村子后面的小河,水明显也是浅了,岸边的草,绿色还在草尖留恋,但是枯色已翻土而出。柳树失去了春天的色彩,叶子泛黄了,打着卷,秋风一吹,哗啦啦地从树上落下,飘进池塘之中,顺着水波,荡漾着,流向远方。村后的菜园子,更是一片凋败,攀架的豆角,叶片打蔫了,黄瓜、丝瓜,挂在枯败的藤蔓上,随风吹过,哐当作响。好多的地,裸露着,长着半黄半绿的草,有一些颓废的气息。
时间还往后拉几天。临近霜降,抬头村的的村后村前的田间、地头,失去了稻子、瓜蔬、棉花、大豆的覆盖,显得空荡荡的。稻草入了草垛,土豆、番薯窖进了屋前的土窖里,棉花、谷子、花生在自己门前的晒场上,铺出了一道白、一道黄,脆生生的色彩,与温和的阳光交会,散发出丰收而喜庆的气息。棉花梗也被扯回来了,暴晒几天,喂进了灶膛,在炉灶之中,生起火来,扑哧作响。杨树、柳树、槐树、构树,还残留着一些不肯落地的叶子,在秋风猎猎之下,终于掉落,然后,匍匐在地。又随着风,卷了起来,在空中打滚、跳跃。鸟入碧空,水藏石底,蹦达的蚂蚱,在夜晚嘶鸣的秋虫,都不见了。天空中,连白云的身影都难以寻觅,剩下的,是一望无际的湛蓝。这时候,能看见是抬头村天空上的大雁。它们排着队,唱着歌,从北方的天空,朝着南方飞去,慢慢地,在视线中,拉成一条线,最后,变为一个点。
这是寒露的抬头村。露水,当然是可以见到的。清晨起来,狗尾草毛茸茸的穗子上,车前草肥厚而枯黄的叶片上,打蔫而低矮的灌木上、植物的叶尖上,都沾满露珠,晶莹的,闪亮的,在晨光的微曦中,有一些迷蒙透明,熠熠生光。这时,如果在草地上走一走,在树林里散一会步,鞋子、裤腿都会被厚厚的露水浸得透湿。蟋蟀们喜欢这时节,它们在抬头村乱跑,跳到荒草地上的草尖上,蹦到村后棉花地上的棉枝上,在变为褐色的大豆藤上,荡秋千、跳高,或者高高地抬起腿,雄赳赳,气昂昂地居高临下,雄视天下,或者,两只儿凑在一块,叽叽瞅瞅,亲昵地谈着恋爱。是的,它们蹦达不了几天,这是它们狂欢的最后时刻。晒谷场上,稻草垛子堆得高高的,金色的,古铜色的,流淌着丰收的气息。几只老牛,系在歪脖子的柳树上,或卧着,或站着,上颌和下颌颤颤的,回刍着。
霜,终于降了。草垛,不是一层耀眼的金黄了,那耀眼的“黄”,被点染上了一层银灰,似国画的留白,泛着一丝古典的冷清。草铺横野,一片淡淡的白茫茫,起初,以为是下了雪,一脚踏下,白色没有了,翻腾上来的,是褐黄,还有“唰唰”的声响。抬头向上望,连片的青色屋顶上,铺了一层白,疑心是下雪了,仔细瞅瞅,却发现这层白,太薄了,连瓦的青色,还透在白里。屋檐上,还有透亮的冰棱子,一根根,从瓦沟间垂落,闪闪发亮。村前的稻田里,黄褐色的稻桩上,被点染上了霜色,这霜色,明显地比地里的霜色浓一些,厚实一些,远远看去,淡色的白,浓色的白,交错、缠绕,有一些刷画点染的立体感、凹凸感。菜园里的霜,更为显眼,菠菜、菜薹,萝卜,叶片还绿油油的,这一点儿白霜,就薄薄地粘在有些苍郁的绿色上,呼之欲出,若隐若现,绿白对比,颇为抢眼。
风干冷干冷的,出了门,会不由得打几个哆嗦。虽然,秋衣秋裤都穿在身上,甚至,还裹上了厚厚的棉袄。只好将两只手藏在衣袖中,还是冷,跺跺脚吧,地硬梆梆的,脚跺得生疼。出门碰到人,免不了寒暄几句,张开嘴,白气儿冲口而出,在面前雾成腾腾的一团,像烧了一锅开水。寒鸦们不怕冷,站在光秃秃的树杈上,“呀呀”地叫唤着,声音中,有些隐隐的寒意。这样的天气,的确让人念想起前些日子来,风不大不小,太阳不温不火,气温不高不低,穿得不薄不厚,一切都是刚刚好,秋高气爽,平衡得恰到好处。
还好,“霜降”之后,地里总会拱出的节令的美食,慰劳村民的眼睛和胃口。埋在土里的萝卜,顶着绿樱樱的头发,在一场霜降中,陡然由生涩变得脆生生、甜津津起来。霜后的萝卜赛人参,没错,随手拔一根,在小河里洗净,生吃,入口,汁液饱满,甜味十足。加点瘦肉,小火焖,煲出的一碗清汤,也美味诱惑,咳嗽气燥来一碗,补气,润肺。我们那儿,还喜欢白萝卜炖着鱼吃。从沟渠湖泊中抓来的鲫鱼、鲩鱼、草鱼、大头鱼……什么鱼,都能与秋霜之后的萝卜交融,熬成一锅鲜美的、白汪汪的汤。在这样的天气,喝上一碗,吃上几口,周身顿生暖烘烘的热意。第一茬的菜苔,等秋霜之后,被冻得紫红紫红,炒来吃,有甜生生的清香味,早了,苦、涩。大白菜,也是霜降后才好吃,我们那儿,把它叫做“黄金白”,能上得了乡村婚丧嫁娶的宴席,是餐席上地地道道的抢手货。柿子也是霜后变红、变甜的,叶儿都掉光了,柿子却灯笼般地挂着,不肖吃,光看这火红鲜艳的色彩,就能把你的胃扣填满。可惜,村里没有多少柿子树,唯独的一棵,长在周老三的院子里。我们也想去偷上一个柿子,却无奈他家养的大黑,就栓在歪脖子的槐树上。
小孩子,自寻自己的乐趣。在无遮无拦的水田里撒野,掏田鼠,挖鳝鱼。寻找树林里还没掉下的野果子,那些野果子,经过秋霜的浸染,甜得让人发腻。清晨,玩吊在屋檐的冰棱。这可是好玩意,扯几根冰棱,当做宝剑,“嘿呦嚯嘿”地厮杀,手冻得红红的,却不冷,周身暖烘烘的,头上,还冒着白气。玩热了,吃冰棱,咬在嘴中,嘎嘣作响,比夏日吃冰棍带劲。或者,找几根圆溜溜,大大的冰柱,拿着,挡住太阳,盯着看。那里面,太阳的颜色多着呢,红橙黄绿青蓝紫,……都有。我们还会“挤油”,一群孩子,靠着墙根,肩膀挨着肩膀,拼命地挤,谁被挤了出去,就学猫叫,学狗叫,或者,把冰棱塞进他的衣服里,看他哇哇地乱叫。起早,还可以在铺满白霜的地上、石头上写字,画画。这天地铺开的画卷,不花费一分钱,任由你海阔天空,信马由缰。只不过,这霜地上写字画画,也令人伤心,字写得端正秀丽,画也画得出奇意料地好,自己都不舍得擦去,白晃晃的太阳一出,什么都没有了。
中午的太阳,暖烘烘的。妇人们搬出小马扎,在晒谷场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做针线活儿。你做棉鞋,我缝棉衣,我补衣袜,我纳鞋底,绣花针在五色的布线中穿梭,如银蛇游动,利索而灵动。手上忙活着,但是嘴却没停下来,东家长、西家短,这家的妯娌吵架,那家的媳妇孝顺,乡村的鸡毛蒜皮、爱恨情仇、欢喜悲乐,一句句,如机关枪般,言语的子弹,就从她们的嘴中射出来,从此,在村庄里流传、旋转。忙完了,从家里找出小零食儿,炒米、麻糖、葵花籽、饼干,你分给我吃,我端给你尝,嘻嘻哈哈,笑声惊起了杨树上的喜鹊,它们扑闪翅膀,“噗嗤”一声,飞向远方,消失在蔚蓝的天际。这是乡村悠闲的时节,忙碌了整整一年的抬头村人,终于可以歇下一口气。清早儿,不必每天起个大早,日头毒的时候,也不用挥汗如雨了。棉花,卖给棉花站,换成钞票了。留下了一些好的,交给了走村窜巷的弹匠,做成了崭新的棉被了。稻子,已经高高地堆在自己家的后房了。土豆、红薯,也窖藏在门前或门后的土窖里了。一切,都在霜降之后,被安排得妥当、慰贴。盘算一下一年的收成,是该好好计划一下,该添置一些什么了,马上,年就要来了。
霜降结冰又结霜,
抓紧秋翻蓄好墒。
防冻日消灌冬水,
脱粒晒谷修粮仓。
男人们都不敢停歇下来,隔三差五,翻地、修渠,为了来年的春耕做着准备。感觉田间地头真的没事了,就背着行包,去打打短工。每家每户,都期待能过个肥年。抬头村,也在霜降之后,安静了下来,天,含一汪湛蓝,平静地凝视着抬头村,不偏不倚地,庇护着这块寂寂无名的土地,以及从这块土地里刨食、汗水里打滚,生生不息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