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我被寄养小镇上的奶奶家。那时叔叔正在读大学,奶奶家清苦。但她总能变着花样做出美食来。那只天天拼命下蛋的母鸡,是我最好的朋友。早春的野韭菜,鲜极了,采来煎鸡蛋,两只鸡蛋可以煎出一大盘,且异香扑鼻,我常常不知不觉吃完了,才发现奶奶根本没动筷子,只笑吟吟望着我吃。清爽的南瓜藤,撕去外皮,炒起来格外水嫩。江边的水芹菜,一掐一把水。拌豆豉辣椒爆炒,可好吃啦。春夏之季,下雨了,地木耳见雨疯长,奶奶采回来,洗净清炒,香,鲜,脆,喂我这只馋猫,是老天爷独特的馈赠。
最独特的,是奶奶做的蒸茄子。一只茄子十字形切下去,花瓣状放锅里蒸,十分钟后绵软起锅,再拌上豆豉,油,盐。清爽,糯软,茄子的清香扑面而来,无比美味。因了我的欢喜和赞美,奶奶的菜单越来越丰盛。奶奶温和,灵秀。我从没见她发过脾气。她总云淡风轻,却又井井有条地将一大家子活解决了。小学时陪我做美术作业时,她不经意露过一手,飞快地帮我画了朵牡丹花出来。工笔画,线条婉转,一气呵成。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说是儿时绣花的童子功。绣前须得先练好画工。奶奶很欢喜画,且画得起劲,也绣得漂亮。
奶奶幼时家里富足,有《康熙字典》和紫檀木的太师椅为证。还有一个号称平江西乡顶有才名的曾外祖父——举人洪岩先生。但成年后家道中落的奶奶,下嫁给了爷爷。婚后,家里孩子一个接一个出生,马上就有了五个。她只得放弃了药房的工作,做了家庭主妇。奶奶淡定、乐观,素时锦年,平凡的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
用父亲后来的总结是,无论生活多艰难,奶奶都从不抱怨,不叫苦,不生气。她活得大气而洒脱。但是,别人诉说的苦她极富同情,她会陪着流泪哭泣,但自己受的苦从不诉予他人。儿时,我从没看她疾言厉色发过脾气。她留给我的永远是风和日丽的笑容。即使我因淘气闯了大祸回来,她都没有高声责骂过,只是提醒我怎样做才是对的。这让我学会了反思与自责。奶奶不光性情安稳,而且心灵手巧,不知她怎么安排的,一大家子和睦开心,再苦涩的日子也过得安心舒足。父亲回忆,他十三岁起早出晚归,去离家十三里外的湖源学校读书。奶奶每天5点多起床,用煤渣生火为他做早餐。没有引火柴,奶奶就用扇子生火,一把扇子扇上个多钟头,熏得满脸黑不溜湫,用全家节省下来的一点杂粮供父亲上学,直到他后来考上了师范。
叔叔读大学时,虽然负担深重,可我从没看到愁苦,只看到奶奶温和的笑容,以及精心烹调的食物。那些岁月,虽素菜为主,但奶奶每餐必备汤。其实是清汤,汤里只有油盐,但用砂钵盛着,看不出底色。奶奶叫它盐水汤。我一直欢喜喝这个汤。就着黄灿灿的酱油拌饭,无比鲜美。饭香而爽,汤素而朴。只有油盐酱醋的清汤,我喝得津津有味。我爱极它清爽恰到好处,飘着美丽的淡淡油花。
以至于后来回到父母身边,我一直叫嚷着要喝盐水汤,不喜欢肉汤。”傻瓜,奶奶是没钱买肉,才喝盐水汤呢,有什么味啰。”老妈听了心酸,试图纠正我,但我依然只爱盐水汤。
后来无意中读到陆文夫的中篇小说《美食家》时,若有所悟。里面写了旧上海滩富家少爷朱自冶的故事。朱一生爱吃,能吃,更会做。WG结束后,历三十年磨难不死的他决定设家宴一桌请吃货朋友欢聚。当是时也,集40余年美食心得,朱老少爷亲自烹煮炒炸,美味相继出炉,被邀请的也皆为顶级吃货。每一道菜,都让吃客如开天眼,叹为观止。
待十几道大餐上完后,高潮在最后那道汤中来临。这汤的口感是如此新鲜而特别,尤其是盐味,拿捏得恰到好处。所谓增之一分太咸,减之一分太淡。吃货们齐赞每道菜都是人间至味,但都找得出些微瑕疵。最完美无缺的,却是最后那道汤,清鲜无比,无可挑剔,大家纷纷讨教,诀窍在哪里?朱自冶解开谜底,没有放盐是关键。朱自冶开讲他的故事:有一次他去赴宴,最后一道汤,大师傅忘记放盐,端上桌来大家一喝,几乎异口同声喊出一个字:“鲜!”
吃货朱自冶由此悟出,炒菜最大的学问是放盐。菜品久了舌头会麻木,故而,上菜要一道比一道淡。盐调百味,菜肴中的鲜味、甜味、香味,全靠盐将之调动出来。盐把各种好味调出来之后,它就退隐到幕后了。所谓盐压百味也。
如此看来,清汤是美食最高境界,清则爽口,以解餐中之油腥;鲜则缠舌,以存餐后之余味。奶奶的盐水汤似乎有点反其道而行之,没有了大鱼大肉,清汤威风凛凛成为主角。
这让我联想到日本菜。前菜小碟先送上来,精致而细腻。看起来都是基本食材,但每道都回味不尽。主菜则菜叶清新,肉片鲜嫩,只在锅里滚一下就捞上来,蘸上酱料,鲜美无比。那些细腻而精致的小碟,本色,丰富,细腻。含蓄,不过分;自律,不太饱。是古老的东方哲学,恰到好处,克制而回味悠长。最后上的,却是酱菜。一口酱菜,就一片香叶,便可清除口中残留的鱼和肉的油腻。其实,它们都是最简单,最原初的食材。
这样一餐吃下来,但觉神清气爽。居然隐隐找回了小时在奶奶家吃河鲜、酱油饭、蒸茄子、盐水汤的感觉。日餐其实和中国传统食物差不多,只是在不断的“进化”中,中餐越来越华丽,豪华与面子争足,却扬弃了那些最简单最质朴的东西。
这种素朴境界,有宋朝苏轼贬谪黄州四年后再迁汝州时的诗作为证:“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一支小酒,就着山野蓼菜、茼蒿、新笋,吃出了人间清欢,源于苏轼对平静、疏淡、简朴生活的热爱吧。
我开始认真和母亲申辩,当年奶奶做的盐水汤,其实是有味的,也是有来历的。不管怎么清苦的生活,只要有了汤,哪怕是最简单的一箪一食,都有了它独特的风味与仪式。我的喜欢盐水汤,应该与彼时美好的氛围有关吧。
慢慢地,我开始尝试用清冽的泉水,仅只加油盐醋,煮出鲜美的素汤来,再开心品尝。尽管工作异常忙碌,这样的时候并不多见。有时梦中醒来,仍会兀地忆起,那飘着淡淡美丽油花的,清简质朴的盐水汤。我仍清楚记得奶奶端坐桌前享受清汤的模样。只见她优雅地舀起一勺汤来,惬意而开心地喝下去,如此知足而幸福,也深深感染着年幼的我。奶奶当年的话仍犹在耳,感谢老天爷,我们餐餐有盐水汤喝呢。
只是,奶奶已作古二十余年了。(文/安静声音)